19.第十九章
不出所料,沒過多久,就有工作人員跑進了廁所。
聽到腳步聲的第一時間,熊茂悄悄把上半身撐起來靠在隔間牆上。
隔間門上響起兩聲急促的敲門聲,伴隨著一句語速很快的「請問有什麼需要」。
還在坐便器上使勁的矮個子男沒有反應過來,他並沒有按求助按鈕,還以為是旁邊的隔間有人出了問題。
就在他愣神的這兩三秒時間,沒有馬上聽到回應的工作人員已經拿起工作證,刷向了隔間門上的感應器。
在公共廁所求助又不出聲的人,大部分都是護衛者綜合症犯了,正在忍受極度的疼痛。雖然隨身帶葯、按時吃藥是護衛者們不得不養成的習慣,但總有忘記吃藥的糊塗蛋和不知道把葯丟到哪裡了的倒霉蛋。別說幫助他人儘早脫離痛苦是工作人員的責任,要是動作慢了,接到投訴,那賠償金額大得真能讓人哭出來。血的教訓早已擺在面前,航站樓等大型公眾設施的工作人員哪個不是訓練有素,更別說在這種主打商業和旅遊、人員尤其混雜的地區了。
在門彈開的瞬間,熊茂迅速借力人立而起,聚起全身細胞的每一絲力氣沖了出去!站在門外的工作人員被他撞得向後跌去,他自己也差點失去平衡。后掌在地上打了幾下滑,十指使勁抓地,用力得月形尖指都在疼。但他已經看到廁所入口了,外面就是嘈雜的人群,是徹底逃脫的希望!
在工作人員被撞懵了的時候,還坐在坐便器上的矮個子男當先反應過來,他猛地站了起來,抬腿就要追過去,結果才跨了一步就被忘記提起來的褲子絆得臉朝下往地上跌去,一下子就把額頭磕出血來。這下他真的需要救援了。
見到了血,無辜被波及的工作人員這才回過神來,也顧不上自己跌疼了的尾椎骨,快速爬起來伸手去攙面前那個全身著地、光著屁股、身上還散發著噁心臭氣的可憐旅客。
被扶起來的矮個子男並不領情,他大力甩掉工作人員的手,完全顧不上額頭流血、屁股不幹凈,提起褲子就追了出去。
熊茂這時已經衝進了大廳,可是虛弱的身體哪怕在危急時刻也無法支撐他單靠後肢跑太遠。大腦一片空白,凝聚不起任何一條完整的思維,靠著本能的驅使,他不管不顧地往前面的人身上撞去。每撞到一個人,他的身體就能再借到一點力,儘管這些力的方向並不一定是他需要的,但他畢竟靠著這樣像一個被彈來彈去的皮球一樣,離最初的位置越來越遠。
嘈雜而有些擁擠的大廳里,這個區域或等待離開或等待接人的人們驚訝地發現一個奇怪的生物在他們之間撞來跌去。它是那樣的狼狽,個子不到人的腰部,渾身的毛髒亂打結,幾乎看不出原色,嘴巴被封住了,併攏在胸前的前肢上掛著繩子,雖然深沉的黑色讓人看不出什麼,但還是有人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地板上也有零星的血跡。這些都讓它以一種非常彆扭的向前傾斜的姿態在前進,也更讓人看不出來它到底是什麼物種。
「抓住他!」正當人們驚疑不定時,突然傳來一聲嘶吼式的喊叫,隨即又是一聲。光聽聲音都可以想象這人是怎樣的目呲俱裂。有人還在想這可能是他跑丟的重要財務或某種會傷人的怪獸時,有人已經行動起來了。
熊茂聽到了喊聲,也看到了向自己伸來的手,但他已經沒有力氣躲避了。一瞬間,絕望首先佔領了空洞的大腦,他的身體還在向前滑行,意識已經在等待再一次被抓住。
但代表逃亡結束的恐怖之手並沒能觸到他的毛尖,在他向下跌去的同時,一道棕色的影子飛速從身邊劃過,直直射向了來抓他的那個人。
這就像是一個信號,隨著那人「啊」一聲叫出來,又有幾道或蹤或白或黃的影子飛過來,四周很快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叫。
等熊茂緩過一口氣,趴在地上側過頭來,發現自己身邊圍了一圈……兔子!
是的,就是兔子。
就是那種他在教學視頻中看到過的寵物兔子。奧萊聯邦的寵物兔也有很多種類,它們有各種毛色,有的耳朵長,有的耳朵短,有的身長跟個少年的前臂差不多,有的身長卻可以達到近六十厘米,有的只喜歡吃鮮嫩的草,有的卻愛好啃樹皮。它們的嘴巴比地球上的兔子大一些,閉著的時候,從外面看就是一條兩邊微微上翹的曲線,好似天生自帶微笑。它們的毛不論長短都非常柔軟,而且根據原生地的不同,每一種都可以隨著環境的變化在幾種毛色中自由切換。
除此之外,它們還有個共同點,就是性情溫和,甚至有些膽小。絕大部分時候,它們都任人揉搓,只有在受到巨大驚嚇和殘忍對待時,它們才會伸出原本藏在身體里的一截後腿,露出完整的鋒利門牙。這時候,它們一蹦可以達到兩米高,一躍可以跳出三四米遠,且具有攻擊性。曾經有人虐待兔子反被咬傷,人們都覺得這種人活該。
按這裡的動物學家的說法,兔子有這種特性,是因為它們的祖先為了應對惡劣的環境而進化出了保命技能。雖然現有的寵物品種已被馴化多年,但它們的物種基因沒有大的改變,先輩記憶還埋藏在血液深處。
當時看到這裡,熊茂還在想,這跟地球上的雪兔還挺像的,一受驚就秒變大長腿,跑起來就是百米跨欄運動員,雖然雪兔的長腿本就是露在外面的。
但是,這些蹦星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又是為什麼要幫助自己?
在這之後一段時間,熊茂才無意中從菲碧那裡聽到,因為有人帶著自家寵物兔去旅行,並拍了一系列兔子在各種環境下變色的照片放到網上,人們開始玩起一種叫做「三秒內找出照片中的兔子」的遊戲,帶著兔子出門幾乎已經成了一種流行。此時的靡季航站樓,同時也有七八隻被自己主人帶出來的兔子。
至於它們為什麼要從主人身邊跳開,露出強悍的一面來幫自己,熊茂要到很久以後才算悟出了一點原因。
這一刻,看著這些身子小小的動物援軍,熊茂心裡除了疑惑就是感激。
這一系列的動靜,讓越來越多的人圍了過來,航站樓的安保和服務人員也擠開人群站到了前面。但看著裡面模樣凄慘、屬性不明的奇怪動物和一圈露著牙齒、做出攻擊狀態的兔子,眾人一時都不知道該做什麼。
看沒人再有動作,其中最大的那隻兔子蹦到了熊茂身邊,在他身上尤其是流血的地方嗅了幾下,然後對著他的前肢張大了嘴。
莫名的,熊茂知道對方不會傷害自己,哪怕看到那像小鍘刀一樣的鋒利牙齒往自己身上落下來,他也絲毫沒有躲避。
「咔擦」一聲,只一下,那讓自己痛苦了很久的繩索就應聲而裂,散了開來。這才是真正的鋼牙兔啊!
沒有浪費對方給自己創造的機會,儘管渾身疼得要命,熊茂還是在繩子散開的瞬間拚命一躍,跑到了之前就看好的、離自己很近的一根樹榦下,奮力爬了上去。
作為一顆人造衛星,靡季的航站樓非常有特色。最初的投資商不急不躁,在衛星上種了很多植物,並圍繞其中最為巨大的幾棵樹修建航站樓,造成了一種樹榦穿樓而過的效果。航站樓總共分四層,頂層是起降台,熊茂現在所處的旅客大廳其實是第三層,下面兩層分別是餐飲和購物區。靠著這種用心,靡季始終維持著不小的人流量,投資商也因此賺到了更多的錢。
熊茂爬上來的這根樹榦不算最粗的,也就一個成人合抱那麼大,在快到天花板的時候還分出了一根枝杈。就像雪兔的奔跑能力一樣,爬樹也是大熊貓的保命技能,儘管熊茂已是強弩之末,他仍堅持著爬到了高處,把身體擠進了樹杈。
從高處看下去,是很多張仰起的陌生人臉,仗義出手的兔子們已經散開,可能回到了主人身邊,那個綁架他的矮個子男也不見了蹤影,不知是不是見事情鬧大躲開了。各種或大或小的人聲從身下飄來,卻如煙般擦著身體散開了,根本沒有一句能進到耳朵里。
得到了喘息之機,疲憊、疼痛和恐懼開始瘋狂地找著存在感,但熊茂最大的感覺卻是茫然。
這是個陌生的地方,周圍是陌生的人,還很可能是會給他帶來更大傷害的人。第一次,大熊貓的閃亮光環沒有起作用。不,也不是第一次,從被抓住那時起,他就不再是被細心呵護的幼年熊貓了,可能已經變成一件商品、一個動物人質,甚至一種食物。而現在看似逃出生天,何嘗不是走入絕路。
在被綁住那一刻,熊茂在內心使勁叫著墨遷。這無關他是一個有著偉岸身姿的人,一個身懷強大異能的人,一個掌握著一支軍隊的人,而是因為,在這個對他來說仍舊陌生的世界里,這是唯一一個會關心他吃的食物的軟硬的人,唯一一個會在給他洗澡時小心調試水溫的人,唯一一個會在他從噩夢中醒來的第一秒輕拍他背部的人。唯一一個他真正信任甚至依賴的人。
孤兒的世界里,有很多不屑,也有很多無私的幫助。前者讓他學會堅強,後者讓他學會樂觀與感恩。但還沒有人,完整地教會他信賴。來到這個陌生的時空后,這樣的人出現了。
幼崽的身體讓他被動地接受這個人的關心與照顧,封閉又安逸的環境讓他逐漸享受這個人從身體到心理的保護。身體從人類到熊貓只需要一睜眼的時間,內心從成年男人變成幼稚小孩也花不了多久,一段溫柔的陪伴、一次細心的引導就已足夠。足夠到讓他沉溺其中,放鬆下來重新開始一段從未有過的成長曆程。
他獲得了很多,也丟掉了一些重要的東西。
當被帶著逐漸遠離基地崗哨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內心一直回蕩著墨遷的名字,這讓他被驚恐控制的大腦陡然一涼。如果墨遷在這裡,他肯定會救自己,可他現在不在,那自己該做的不是完全指望別人的援手,而是應該靠自己。熊茂,想想你能做什麼!他對自己喊,並命令自己不準再想墨遷。
現在,他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可他終究太弱了,拼勁全身力氣也沒能真正逃出去。還可以做什麼?還能到哪裡去?熊茂不知道。
眼眶開始發熱,視線逐漸變得模糊,下面的人臉一點點扭曲,像深淵裡等著他落下去的魔鬼。
那個名字又從心底浮上來,跳上舌根,在他無法張開也無法合攏的口中打轉,找不到出路。
當人的意念太強烈的時候,可能真會出現幻覺。
他看到那人從半空中走過來,從無數有著扭曲面孔的魔鬼頭頂走過來,如同一個神祇。
墨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