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晏子欽已經身先士卒地跳下去了,明姝也想跟進去,卻被他制止住。
「下面情況不明,你別下來了。」晏子欽道。
「哦。」明姝不開心。
「回轎子里等著吧,你留在這裡我也不放心。」他又道,使眼色讓杜和送明姝回去。
又被拋棄在外的二人組很鬱悶,窩在轎子邊上看廢墟里忙碌的人群,杜和幽幽道:「看來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敵人了。」
「誰?」明姝不解。
「就是那個一臉忠臣相的高睿,我懷疑恩公每天和他待在一起的時間比和你在一起的還長。」杜和道。
「那有什麼關係?」明姝道。
杜和冷笑一聲,「就是這種人最可疑,正人君子切開來都是黑的,都是道貌岸然的禽獸。」
「夫君他也是正人君子啊。」明姝可以指天為證,晏子欽是她見過最「正直」的人。
杜和道:「恩公不一樣,我看人可是很準的,小時候有個道士想化我去做徒弟,說我有慧根,要不是爹娘不願意,說不定我現在早就是一代宗師了。」
明姝乾乾道:「你沒禍害人家的門派清規就不錯了,宗師……對不起,沒看出來。」
杜和道:「你沒看出來的事還多著呢,比如今天這條暗道,你覺得正常嗎?」
明姝也臉色一變,小聲道:「不正常,當然不正常,我懷疑姓於的想謀反。」
杜和道:「說你眼神不好,你還不承認。這些兵刃的制式已經很老舊了,那些陌刀和弓箭少說都是殘唐五代的款式,要是於家人想謀反,還沒有大宋時就該起兵了,何苦拖拖拉拉一百年?」
明姝問道:「那依你看,這些武器是用來做什麼的?」
杜和搖搖頭,他也想不通。
暗道內,衙役們舉著火把,幫晏子欽照亮陳列在四周的一箱箱兵器。
晏子欽抹了一把厚厚的灰塵,似乎在研究這裡究竟塵封了多久,高睿道:「這裡應該很陳舊了。」
晏子欽道:「壞就壞在陳舊上。要是單純的私藏軍械、意圖謀反,事情還好理解,可於家把這些東西藏了上百年,可見他們雖不想動手,可是卻不得不保存武力,防範外來的突襲。」
「可是,這些兵器都足夠裝備一座城的兵力了,誰會動用一座城的兵力對付一個商人?」高睿道。
晏子欽道:「他們不是普通的商人,於家還有一個身份——隱藏多年的契丹後裔,再加上那天在白骨手下發現的契丹文字,不得不讓人懷疑。」
高睿眨了眨眼,轉移視線,道:「大人,不如再往前查看查看?」
晏子欽點頭,沿著同樣落滿灰塵的石板地面向更深處走去,磚牆上忽然出現了划痕,似乎是搏鬥時指甲抓過的痕迹,地上灰塵很厚,卻沒有留下腳印,可見之前來過的人很小心地打掃過,可打掃過的地方難免留下掃帚的痕迹,追隨著痕迹,火把照亮了一個黑黝黝的巨大物件。
一隻裝飾華美的棺材。
「去請夫人。」火焰下,晏子欽目不轉睛地盯著棺材。
明姝例行公事地帶上白手套,做這一行很多年,重拾法醫技術也有一個多月了,她從沒這麼揚眉吐氣過。剛剛不帶她,現在遇到屍體,還不是要讓專業的來?
看她的表情,晏子欽當然知道她在怪自己,可是剛才為了她的安全,「用得著人朝前,用不著人朝後」的黑鍋他只能背了。
打開棺蓋,露出一具用錦緞包裹著的屍體,早已化成白骨卻還穿著極盡華美的生色領廣袖褙子,陪葬的金銀首飾、器皿還依然光彩奪目。
檢驗過她的骨骺融合情況和牙齒磨損情況,明姝道:「女,十八歲到二十歲,死亡時間在半年到一年前,顱骨破裂,應該是因後腦受重擊而引起的他殺,生前指甲斷裂,指骨挫傷,有搏鬥痕迹。」說到一半,揭開女屍的衣物,明姝的眉頭突然皺了起來。
「腹腔里還有一具骸骨,死者生前懷孕了!」
眾人都在竊竊私語,只有晏子欽若有所思地站在棺材旁,忽然喃喃自語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所有的線索在他腦海里連成三條線,兩條明線,一條暗線,縱使暗線上還有許多解不開的謎團,但是明線上的事發經過已經足夠清晰了。
這時,一個衙差來報,說於府的人過來,求見晏大人。
晏子欽恍惚道:「正想見於卿。」
正在用白酒給手消毒的明姝連忙攔住他,「你去過一次,如今又要羊入虎口?」
晏子欽微笑道:「有些事情,必須要問清。」
明姝無言良久,只能妥協,拜託杜和無論如何一定要跟牢晏子欽,千萬把他原封不動地帶回來。
高睿似乎不以為然,握緊了手裡的官刀。
還是舊時的精舍,還是那副女子肖像,還是獨坐在禪椅上的於卿。他的病症似乎比一個月前更沉重了,愈發形銷骨立,可當看到這個人時,杜和第一次贊同哥哥的話——「如朗月入懷,如玉山將崩,若是竹林七賢再世,必定攜其手入山林。」
可他究竟有沒有那麼「卑鄙下流」呢?杜和拭目以待。
「你妹妹是你殺的。」晏子欽道。
杜和驚得瞠目結舌,看向於卿,於卿卻依然一派閑適,輕笑道:「你還是猜到了。」
晏子欽道:「太多的事情在你身邊發生,編織成一張網,你在網裡已經無法脫身了。」
於卿笑道:「請賜教。」
晏子欽道:「王讓的七間鋪子是一條線,王諤和於家小娘子是另一條線,還有你契丹人的身份是一條暗線,三重加起來,你也身在其中,無暇自顧了。
於家祖上南遷入舒州,在北城牆邊挖了一條通往城外的暗道,藏匿了許多軍械,後來時過境遷,這裡變成了王讓家的鋪子,你本來覺得沒什麼,可年初時發生了某種變故,讓你不得不重新拿回暗道里的軍械用以防備,所以你不擇手段地奪取了那七間鋪子。
而同時,和王讓一起長大的堂兄王諤知道了你的強盜行徑,他很氣憤,借著於家家塾教書的便利,伺機尋找你的短處意圖報復,卻陰差陽錯地發現了一張寫滿契丹文字的羊皮,王諤曾經和精通契丹文的薛老先生學習過,他解讀出羊皮上的秘密,知道了暗道的事,他覺得這個秘密太重大,怕你報復,慌亂間帶著已身懷六甲的於家小娘子私奔,卻被你看在眼裡,為了不暴露殺人真相和暗道的存在,為了報復背棄家族的妹妹,你把他們的屍骨就地掩藏,於家小娘子尚有陪葬棺槨,卻王諤的屍體暴露在地上,永無寧日。「
杜和徹底懵了,問道:「王諤死在舒州?那京城裡考春闈的王諤又是誰?」
晏子欽道:「是他安插的細作,假冒王諤之名赴試,若能混入朝廷內部,便正中他的下懷。假冒的王諤怕暴露身份,在京城少有交往,許多舉子都沒見過他的面目,而薛老先生曾抱怨,王諤入京前沒向他辭別,鄭秀才解釋說是於卿資助了王諤,讓他當日就走,可你不覺得奇怪嗎?如果他的妹妹真是為了王諤而死,以他不擇手段的性格,放過王諤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何談出金資助?
而最後那條暗線,於卿,或者說耶律卿,為什麼和遼國通信,為什麼找人偽裝成王諤入京赴試卻又殺死他,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於卿竟然起身了,對著妹妹的畫像道:「半年有餘,終於有人為你昭雪了,可是他不知道,哥哥也是身不由己。」
他繼續對晏子欽道:「你只看到我翻手為雲覆手雨,卻沒看出我背後還有一個更大的陰影,你以為我不想毀掉那些軍械?可我不敢,只要她存在一天,我們就性命堪憂。我派假王諤入京,自然是希望他打入朝廷內部,為我們謀得一席生存之地,可被她發現了,是她打亂了我的安排。」
晏子欽道:「她是誰?」
於卿道:「你這樣執拗,遲早有一天要與她為敵。我要趁著還能抽身時離開了,你……各自保平安吧。」
晏子欽道:「我的人已經把你的宅院團團圍住,你插翅難逃。」
於卿笑道:「哦?你確定?」
他話音剛落,高睿慌張地跑進來,稟報道:「大人,孫知州把衙役們都撤走了,請大人速速回衙門,有急事。」
晏子欽一愣,眯眼看著於卿,他依然坐在禪椅上,目不斜視地痴迷於眼前的畫卷,輕敲方響,鸚鵡低喚。
就是再傻的人也能看出,孫知州並沒有急事,只是在袒護於家,動搖這樣的大族,對誰都不好,對他這個舒州的最高長官來說更是太不好了,穩定第一,和平第一,這是他為官的第一宗旨。
第二天,晏子欽派人再去搜查於府,於府里已經空無一人,花木依然繁盛,池亭依舊儼然,甚至那隻鸚鵡還在金籠里,可是人卻不見了。
於亦非在牢中自盡,獄卒發現他時,他已經用吃飯的竹筷生生插入自己的咽喉,臉上帶著陰狠瘋狂的笑,身後的牆壁上用血寫著一行契丹文字,請來薛先生一看,薛先生渾身顫抖。
晏子欽問道:「老先生,這是什麼意思?」
薛先生道:「這是……契丹人的口號——鐵騎南飛,血淹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