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不管再怎麼心動,有些界限都必須劃分清楚,比如睡覺這件事。
為了防止今早的「襲胸事件」再度發生,明姝特地讓春岫翻出來一床厚厚的被子,她把被子一折兩折,折成一個細長條,像座大山一樣橫在兩人的床位中間。
「娘子,你這又是什麼說法?」晏子欽還以為又是女人家的講究。
「說法?聽好了,這叫楚河漢界,誰越雷池一步,誰是小狗!」疊被疊得氣喘吁吁的明姝搓著手道,「來來來,你躺到裡面去,晚上不許出來,手腳也不能伸過來!」
晏子欽不明所以,但是這不重要,反正怎麼睡不是睡呢,他可不是被優沃生活養刁了皮肉,整天矯情兮兮的紈絝,被明姝推著洗漱了一番,又被推著躺在里側,一翻身就睡著了,眼不見,心不亂,比昨晚與她氣息相聞時睡得更熟。
明姝則滿意地拍著這座「被子山」,摸黑靠著它拱來拱去,心想這下安全啦,有了這座靠山,再也不拍晏包子的祿山之爪了,聽著他沉穩的呼吸聲,明姝也傻笑著睡著了。
下了一夜的寒雨,庭院里的紫薇花細細地鋪了一地。
天光乍明,雨後的空氣格外清爽,明姝聞到淡淡的芳草清香,室外夜涼未消,被窩裡卻暖融融的,她懶懶睜開眼,扯了扯身上厚厚的被子,向更溫暖的地方蹭過去。
等等,這是什麼?
一回頭,是晏子欽熟睡著的安詳睡顏,那雙平日里太過明澈的眼睛被睫毛蓋住,淡粉的嘴唇無意識地抿了抿,更顯得純良無害,而剛剛更溫暖的地方,就是他的懷抱。
「我是……什麼時候……蹭進他懷裡的……」明姝頭頂有烏鴉飛過。
她急忙尋找她昨夜的靠山,卻發現「被子山」蓋在自己身上,怪不得這麼暖和。
毀屍滅跡……毀屍滅跡……毀屍滅跡……
這是她此時唯一的想法,小心翼翼地蹭回自己那邊,盡量小聲地把被子恢復原狀,閉上眼睛裝睡——一切都完美!一切都hold住!沒人會發現她昨晚的行蹤!
不一會兒,只聽晏子欽那邊窸窸窣窣一陣響動,他撐著床鋪坐起來,揉了揉眼睛,攏了攏散亂的長發,餘光看到中間的被子。
「咦?怎麼又回來了?」他不解道。
什麼叫又回來了?明姝眯起眼睛,用盡了畢生的演技,裝作大夢初覺,啞著嗓子道:「唔?夫君……怎麼了?」
海棠睡未足什麼的,她也是能駕馭的。
「這條被子真奇怪,」晏子欽指著床道,「昨晚明明蓋在你身上,怎麼又疊回原狀了?」
嗯!?他都知道了!?我蹭到他懷裡的事曝光了!?
明姝羞紅了老臉,捶床道:「才沒有!我才沒有動被子,你在做夢嗎!」
晏子欽面無表情地道:「被子是我替你蓋的,雨夜裡天氣涼,放著這麼厚的被子,不蓋還留著做什麼。」說完就拿出枕下的書,自然而然地讀起來。
留著做什麼……留著防你……
明姝很明智地沒把實話說出來。
晏子欽年紀不大,看著還很刻板,實際上做起事來非常周全,新婚第二天操辦禮品,第三天迎送曲家親戚,都做得滴水不漏、進退有節,既不讓人覺得太諂媚,又不讓人覺得太疏離,麴院事和曲夫人越發覺得自己沒看走眼,把女兒託付到這個人手裡,安心。
人生在世,不就圖個安心嘛。可曲明姝的心卻安不下來,怎麼對付詭異的夜間狀況可是讓她操碎了心,可是不管怎麼預防都難免發生點不愉快的「小摩擦」,難道說這就是傳說中的異性相吸?床就那麼大點兒的地方,兩個人躺上去滾一滾就撞到一起,日子長了肯定要出事啊!
要不……直接找人再搬來一張小床,分開睡?
他好,她也好,許舅舅……肯定要炸啦……
為了不炸壞,啊不,不氣壞長輩的身子,明姝只能另謀他路了,趴在南窗下的書案前握著筆發獃,筆尖上一點濃墨險些滴到字帖上——這字帖可是晏子欽特意為她準備的,那天看了她的筆跡,晏子欽似乎頗有微詞。
「俗話說字如其人,人長得倒是蠻秀氣,縱然不能寫得雲煙滿紙,至少不能像現在這麼儍大三粗吧,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街上耍砍刀的。」
刀?她本來就是耍刀的啊,不過耍的是解剖刀。
「我還沒見過耍砍刀的呢,你帶我去看啊?」明姝涎著臉轉移話題。
晏子欽瞪了她一眼,自顧自地拿起筆,在紙上寫下雙鉤填墨用的的字帖。他只是用筆尖徒手勾出字形邊框,每個起筆、收勢都自然流暢,一幅字帖比尋常人盡心寫出的還好,可見功夫下的極深。
「這是千字文的前八十字,你拿去練,練好了我再給你寫新的。」反正賦閑在家,不如調~教調~教小娘子。
於是,明姝除了夜裡提心弔膽,白天還要當個「獨坐書閣下,白首千字文」的小書呆。
隨著七日歸寧的結束,二人的新婚期算是過去了,雖說在明姝的提防和哄騙下什麼也沒發生,但是在外人眼裡,該發生的都發生過了。晏子欽本來就不是耽戀閨閣的人,如今正好出門交遊,新科進士們三日一清談,五日一校書,再加上還要拜謁鴻儒、尊長,於是白天在外,晚上回家挑燈撰文讀書,常常忙碌到午夜,索性在書房的藤床上睡下,免得回去驚動明姝。
這下明姝睡得熟了,吃得香了,在這裡又不像在家,總有爹娘管著,於是自己做主,讓春岫淘換來許多市面上的才子佳人話本,半夜貓在被窩裡翻看,看餓了就吃點桌上早就準備好的零食,長肉什麼的以後再考慮吧,反正現在這副身子還在發育,馬無夜草不肥嘛。
夜裡放開了膽子折騰,明姝果然感染了風寒,嘴裡發苦,對著一桌蓮花鴨、炒蛤蜊、百味羹、煎夾子之類的美食難以下咽,話傳到許杭的耳朵里,這位著急的舅舅還以為有喜事了,連忙請專看婦人科的老郎中來診脈,結果當然是空歡喜。
結果,就在當晚,好久不照面的晏子欽回來了,六月初的天氣已經開始悶熱了,明姝正穿著貼身的半透紗衫,柳黃的絹褲挽到膝頭,露出白生生的纖細小腿,坐在床前靠近水晶盤裡的冰山乘涼。
低頭鼓搗著手裡的華容道,抬頭就看見晏子欽,嚇得哎呦一聲躲進薄被,問道:「你怎麼來了!」
「我不能來嗎?」晏子欽把鞋子一蹬,熟門熟路地換上室內的趿鞋,雖然好久沒回來,可這房裡的擺設他還記得清清楚楚呢。
「是舅舅讓你來的?」想起白天許杭失望的神情,明姝如是猜測。
晏子欽聳聳肩,不可置否,坐在明姝身畔,道:「我還有件事要和你說,大事。」
「你先說說看。」明姝道。
「我和韓琦韓稚圭約好了,一同上表請求調任外職,不留在京中。」
此話一出,明姝真想敲敲他的頭,看看這傢伙是不是腦殼壞掉了,之前傳言晏子欽將要出任秘書省著作郎,這可是多少人爭得頭破血流的位置啊,他竟然像丟掉爛白菜一樣說不要就不要了!?還和韓琦約好了,你們一個狀元一個榜眼,年紀輕輕的要私奔還是怎樣?怎麼不先和我商量商量?
「這是……為什麼呀?」明姝抿著嘴問道,忽然有了一個不好的猜想,「難不成,你嫌棄投靠我們曲家的人魚龍混雜,怕別人也把你當成趨炎附勢的人,敗壞了你的清正之名?」為官做宰的,誰手下沒有幾個「門生晚輩」、豪紳巨賈啊,一個好漢三個幫嘛,晏子欽真是少見多怪。
她本以為一時嘴快說破了晏子欽的心事,還擔心他發火,誰知他無奈笑笑,道:「我知道,人們背地裡都笑我迂腐,不知變通,可我怎能不明白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我怎麼要求自己,是我的事,不至於狂妄到處處苛求別人。岳父權重望崇,與他無關,去外州縣任職是我自己的意願,百姓的積貧積弱,邊事上的歲供求和,有些事不是靠朝堂里紙上談兵就能解決的,沒有人挺身而出去做,就永遠不會有轉機。」
他這番慷慨陳詞,明姝並不是不懂,可是眼前還有更多現實的顧慮,比如她的父母早就滿心歡喜地以為女兒女婿能留在京城,曲夫人已經私下託人尋找合適的地皮計劃為他們翻建新宅邸了。
她嘆了口氣,道:「我倒是沒什麼,就是爹娘那邊不好交待。」
「你放心,我來說。」說完就開始解衣帶。
這一言不合就脫衣服的節奏是怎麼回事?
「你出去!」明姝一把奪過他的枕頭。
「這不也是我的房間嗎?」晏子欽似乎很委屈。
「書房也是你的房間。」明姝道。
「我總在書房,舅舅不高興了,把我罵了一頓。」晏子欽道,說完搶回枕頭,側身躺下。
「那……那你洗臉去。」明姝別無他言。
「進門前洗過了。」晏子欽蒙上被子,模模糊糊地說道,似乎很不耐煩了,白天太累,晚上沾枕頭就著,誰有心思說話。
明姝頹喪地睡下,心中暗暗升起不祥的預感——爹娘一定氣得不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許杭更是瞞不過,看看晏子欽的倔脾氣,他們勸他勸不成,一定會轉而質問自己。可自己也奈何不了這個人嘛!何況,其實她聽到這個消息后還有些慶幸,留在汴梁意味著生活在長輩的眼皮子底下,逼婚成功后就是逼生了,可他們只是蓋棉被純聊天的關係,時間久了就要令人起疑,後果不堪設想啊。
消息傳播的速度總是快得出人意料,三天後,興許是麴院事在朝中風聞晏子欽和韓琦上表請求外調一事,也不好意思直接插手女兒家的事,還是曲夫人有辦法,正趕上太僕寺卿袁廷用家新荷初綻,有場女眷間的賞荷會,袁夫人也給明姝送了請帖,宴席之暇正好悄悄向女兒詢問此事,又不至於傷了她的面子。
明姝拿到賞荷會的請帖時還小小地感嘆了一番,往日收到此類帖子,自己都是綴在母親名后的「曲小娘子」,如今倒是升職為「晏夫人」了。
想著這還算是近月來第一次出席宴會,曲明姝特意用心地打扮了一下,頭髮挽成心髻,罩上一隻時興的采鏨金冠配上紅絲頭須,身上是綉著荷花領緣的葡萄灰小袖褙子,淺粉抹胸,藕絲長裙,素雅可喜。
她既已成婚,座次上便不同往日,因有意躲著母親,便坐在了後排,席間遠遠瞧見了坐在一群未嫁小娘子中間的袁意真,好容易等到席中離場,來到臨水亭榭中和袁意真拿起小釣竿,一邊釣錦鯉,一邊說話。
「怎樣,你的貴婿待你可體貼?」袁意真笑著打趣她。
明姝待要打她,卻忽有一人從冷僻處繞到二人背後,幽怨的眼睛冷冷白了明姝一眼,斂著裙裾飄然而去。
她是禮部尚書家的女兒沈靜訓,和明姝一向沒什麼交集,怎麼會這樣看她?明姝不解,小聲問道:「她怎麼了?」
袁意真也壓低了聲音:「怎麼了?恨你嫁了晏郎君,她的未婚夫婿卻死了。」
「死了?誰?」
「還能是誰,就是無頭冤案的苦主——王諤,屍骨現在還擺在大理寺的殮房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