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一聽王諤二字,明姝就懂了,她早就覺察出此人的死不簡單,只是沒想到案子鬧得這麼大,都捅到了大理寺。一般來說,凡重大命案應由當地州府官員受理,提點刑獄司派出仵作驗屍后,獄司推鞫,法司檢斷,再由審刑院、大理寺、刑部左曹核查判決結果,最後上交皇帝勾決,可聽袁意真所言,案子還沒有查明,死者的遺骸就送到了大理寺,其中內情恐怕遠比想象中複雜。
「怎麼成無頭冤案了?」明姝道。
袁意真掩著嘴輕聲道:「王諤本來是舒州人士,家中世習舉業,到他這代好容易出了個讀書種子,竟然自己弔死了,屍首被拋到井裡,卻找不出是誰幹的。」
「為什麼是自己弔死的呢?」明姝想聽聽細情。
袁意真指了指脖子,「據說脖子上有勒痕,能不是弔死的?只是不明白,誰會惡毒到把屍體投到井裡,多大的仇。」
忽然,一雙留著長指甲的手搬開二人湊在一起的肩膀,尋了個空隙坐下,原來是大理寺卿何仲達的女兒何蕙,她一向和二人交好,遠遠地嗅到了八卦的氣息,趕過來湊熱鬧。
何蕙把纖長的手指比在嘴唇上,噓聲到,「從我爹爹那聽來的消息,只同你們兩個說。」
二人都附耳過去,明姝心裡一陣冷汗,原來內部消息就是這麼泄露出去的。
何蕙道:「現在大理寺的人懷疑和邸店老闆有關,已經派人捉拿問話了。」
袁意真不解道:「不是說自縊嗎,怎麼又和邸店老闆牽扯在一起。」
何蕙道:「發現屍體的前天夜裡,住在甜水井附近的人聽見『嗵』的一聲,出門一看,看見一輛馬拉的板車,一人駕車,一人蒙著臉坐在車尾,後來經過指認,就是那間邸店用來運草料的,老闆和其中一個小二的身形和證人的描述十分相似,極可能是看見人死在客房裡,擔心沾上麻煩,所以轉移屍首。」
袁意真唏噓道:「真是糊塗,早早報官不就結了,何必禍害人家的屍骨。」
何蕙道:「無論是誰的錯,最可憐的還是靜訓了,本以為終生有靠,誰知是個短命的。你說,他前途磊落,又剛剛訂下一門好親事,何必想不開?」
這也是明姝想不明白的一點,要真是自殺,多少會有動機,可王諤的動機未免太不明顯,要是早就有厭世的想法,何必進京赴、試答應沈家的婚約?
袁意真嘆了一聲,「人的心思就是這麼難猜啊。」
「什麼事令袁小娘子煩惱了?」一個柔美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是秋嵐姐姐!」明姝三人回頭,就看見一個十七八的女子,身形綽約,衣衫利落,她是曲夫人的貼身侍婢,和春岫一起進府,出了名的精明爽利。
一見秋嵐,明姝的心咯噔一下,知道是母親在找自己了,若是往日,她必定迫不及待地過去,可如今正逢晏子欽自請離京,明姝不知怎麼向她老人家交待。
「秋嵐姐姐,母親叫我?」明姝試探性地問道。
秋嵐點點頭,也不多說廢話,向眾人告辭,領著心中忐忑的明姝走了。
「您也不需擔心,相公、夫人橫豎是為了您好。」在前面帶路的秋嵐如是說,腳上不停,裙幅行雲流水一般,卻露不出一點足尖。曲夫人調~教人向來有一套辦法,手下的女孩兒們個個有板有眼,最差的成果卻要屬自家女兒明姝了,只能算是差強人意。
臊眉耷眼地來到二門外,只見早有一頂輕便的小轎停在影壁前,老家僕曲昌恭敬地在門邊候著,明姝帶來的春岫也在,這陣仗,彷彿還是沒出嫁的時候。
「小娘子升轎吧。」曲昌一躬身,春岫就打起轎簾,曲夫人陰沉沉的臉就從轎子里露了出來。
「我……還沒向袁姨母請辭。」明姝顧左右而言他。
秋嵐一把拉住她的腕子,搖頭道:「夫人既讓您過來,自然替您說過了。」
無路可退,明姝只好上了轎子,灰頭土臉地坐在怒火中燒的母親旁邊,過了良久,曲夫人才好像緩過一口氣,皺眉道:「他幾時與你提起離京一事的?他少年人不懂事,你也跟著胡鬧嗎?」
劈頭就是一句,明姝暗暗叫苦,他是少年人,我也是個「少女」好嗎!
「三……三天前?」她一緊張,有點算不清日子了。
「那你怎麼不告訴家裡?現在官家的中旨就要下來了,等他調到什麼窮山惡水,你跟去受罪時可別哭著後悔!」
「也不至於是窮山惡水吧……」明姝囁嚅道,心想若能離開父母,自己和晏子欽成親月余尚未圓房的事就不會暴露,而且以後還能繼續騙下去,等年齡大了騙不過了,再給他塞些個鶯鶯燕燕搪塞過去,自己也不吃虧,何況除卻東京汴梁,大宋還是有許多繁華都會的,諸如江南的蘇州、杭州、揚州、建康,畿輔的洛陽,乃至沿海的鄞州、泉州,都是物阜民豐的好地方。
「還頂嘴!什麼地方能比京城好?能比父母身邊好?小小年紀,不知利害,我不和你說,等到了家裡,讓你爹教訓你!」曲夫人言罷,憤然扭過頭去,不再看女兒一眼,顯然是氣到極點。
袁府和曲府本就隔得不遠,片刻就到了。
麴院事寬坐後堂,臉上還是在官場多年打磨出的那副不陰不晴的樣子,叫親人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可她沒想到,晏子欽也在,明姝顫顫巍巍地行禮奉茶,沒得到父親的準話不敢落座,和晏子欽一道立在下首。
「坐吧。」良久,他才開口,看著兩個孩子緊挨著椅子沿兒坐下,才接著道:「晏郎君和我談過了,少年人自有少年人的心氣,銳意進取是好事,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只想著你們穩穩噹噹,若是全依著我們,倒也未必是好事。他既要去,便由他去吧,只是到了地方上不比在京里,便是龍落淺淵也要忌憚虎豹三分,爹爹能幫到的自然會幫,遠水不解近渴時,你們自要變通應對,好自為之吧。」
說完,他揮揮手,命人送女兒女婿回去,明姝心裡百感交集,父親說的句句推心置腹,往後真的離開汴梁,必定少不了艱難,他把話說在前頭,也是讓小輩們明白自己選了條什麼路。
剛掀開帘子,前腳邁出門檻,身後就傳來曲夫人不滿的聲音,她原以為丈夫會幫著自己,絞盡腦汁挽留,誰知竟「倒戈」了。
「他們有自己的路,我們遲早要撒手的。」麴院事平靜的聲音消失在簾幕後,晏子欽和明姝對視一眼,他一路上若有所思,走到馬車前才道:
「以後要委屈你了,我不敢說讓你不吃一點苦,只是苦有十分,七分我來擔著,剩下的三分,叫你和著蜜吞下。」
明姝心想:「苦都苦了,還什麼蜜啊糖啊的,何況我也不是那種夫為妻綱、亦步亦趨的小媳婦,願意嫁你、跟你離京也是有私心的,你現在這麼說,倒像是我為了成全你,做了好大犧牲,當之有愧,當之有愧。」
新科狀元、榜眼紛紛自請外調的消息自然攔不住,偶有好事者和許杭報信,他面色不豫地回到家中,卻見外甥親自捧觴,外甥新婦親手調羹做菜,酒過三巡,教訓幾句,出出氣也就好了,反正做什麼官不是做,曲家人還真能眼看著唯一的女婿走入歧途?既然人家不多話,必然有其道理,還輪不到他一個官場外的人瞎操心。
曲明姝有一道菜尤其令人滿意,說來慚愧,這還是明姝在現代跟著外婆學做的蘇幫菜「松鼠桂魚」,對於烹飪水平在西紅柿炒雞蛋附近波動的明姝來說,松鼠桂魚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大菜,眼下沒有調味用的番茄醬便改用糖醋,把嗜甜如命的晏子欽勾的食指大動,桂魚片改十字花刀,許杭尤其稱讚她的刀工,明姝可沒敢說這麼快准狠的技術都是在死人身上練出來的。
不日,晏子欽的官書就頒布下來,擢升舒州通判,所謂通判,大概類似於現代的市~委~書~記,雖然在州府長官手下掌管兵民、錢穀、戶口、賦役、獄訟聽斷之事,卻對州府長官有監察的責任,更可以直接向皇帝奏報轄區內一切官員的政績得失,總而言之,就是朝廷派到地方的親信耳目。
曲夫人知道后,心中憤憤,念叨著:「韓琦得了揚州通判,好歹是淮左名都,從前唐一直興盛到現在,為何偏偏讓晏郎君通判舒州,那是個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地界,又不大富饒,向人打聽后才知近年時旱時澇,沒得叫人受苦。」
這位少年天子把舒州地界交託給晏子欽顯然也是對他寄予厚望,晏子欽自知肩上任重,便早早做準備,起草了多部治民良策,向當朝幾位名臣請教,其中自然少不了岳丈,麴院事看后一笑,直接指出他的還田、治水二策頗有灼見,只是到了任地,首先要打通當地士紳的關節,否則被他們處處掣肘,便是孔夫子再世也不能推行大道,早聽聞舒州有一戶於家,唐時在關中為節度大臣,五代后南下避難,遂成了舒州的一方豪強,當地三年來雨水無節,他家竟存下萬石陳糧,勢力之盛可見一斑。
晏子欽回家后便細細思索此事,不自知地將明姝替他準備的蜜餞兒吃下大半,惹得她取笑:「你可放開了吃吧,這是福順樓的點心,出了京城就沒處買了。」
她說完,又埋頭整理起行李單子,出發在即,料理一路上水旱行程、坐卧起居的任務也迫在眉睫,曲夫人把一個精幹的老嬤嬤陳氏派給明姝,怕她自己當家立戶後手足無措。明姝本來想求秋嵐,可曲夫人知道這丫頭縱然有才,心氣兒未免太高,不似樸實護主的春岫,不敢讓她跟著明姝,怕女兒吃虧。
到了七月中旬,運河水漲,也到了出發就職的日子了,曲氏夫婦和許舅舅把小兩口送到了城西南的汴水角門子,曲夫人戀戀不捨,還想登船再送一程,被丈夫攔下了。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如眉看開些。」麴院事道。
「是啊,親家母,兒孫自有兒孫福,小輩兒仁孝,自會保重自身,常常捎信回來。」許杭應和著。
蘭舟催發,晏子欽家小、扈從不多,統共男女船隻各二,此時南下順風順水,長棹一盪,已是離岸數里,明姝扒著湘簾忍淚一望,來時的碼頭已成了江天一線外的一點黑影,更不見父母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