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路上一帆風順,隔天便到了應天府,四艘船隻皆要靠岸補給,等候時,晏子欽一行人來到船埠附近專供官員食宿的驛站休息。
飯訖,一個四十餘歲的老僕道:「官人的族叔剛調任南京留守、知應天府,既到了他的地界,不好不去拜會。」
這人名叫許安,是許杭派來跟著晏子欽的,老實穩妥,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他口中的「族叔」便是因麴院事之故被調離京師的晏殊。
晏子欽正有此意,明姝又道:「既然要拜見叔父,少不得帶去贄幣。」說著拍拍手,陳嬤嬤立刻取來一隻長匣子,裡面是后蜀黃筌的《雪竹文禽圖》,黃氏畫風算是北宋院體的鼻祖,將此等禮物送給以風雅聞名的晏殊,再合適不過,又扯了些尺頭,拿了些銀錠。
「去后只說是你準備的,別提我,叔父和我父親有嫌隙,若提到一個『曲』字,必定惹得不自在。」明姝又囑咐道,這些禮品和這番話都是曲夫人事先交代給她的。
晏子欽更覺得娶了一位賢妻,長揖拜謝,卻只拿走了那捲畫,把尺頭和銀錠都留在家裡,以防行賄之嫌,明姝心裡偷笑:「親屬之間還要撇得那麼乾淨,多累!」
換上新制的青綠圓領官服,繫上素銀鞓帶,頭戴漆的發亮的展腳襆頭,一個風度不凡的小官人就出現在明姝眼前,送走他時,明姝甩著小手絹道:「慢走,若是叔父留你吃飯或是秉燭夜談,今晚就留宿在府上好了!」
最好別回來,免得夜裡還要和他同床共枕,鬧心。
騎上雇來的頭口,央驛站的門子帶路,兜兜轉轉到了晏殊府上,除去避沙塵的烏紗罩衣,看門的一見是個官身,點頭哈腰地請進去,一路陪著笑臉到了客堂。
晏子欽遞過畫匣,說是族侄晏子欽求見叔父晏知州,那下人知是內親,脅肩諂笑著接過禮物,正趕上另一個前來拜見的人進門,卻是個面黃肌瘦、形容枯槁的中年文士,一身青衣素服更顯出他此時的失意落寞。
見此人的穿戴像是白丁,那下人也倨傲起來,拿鼻孔瞧人,道:「何方人士啊,找我們官人何事?」
素服男子面露不屑,欲拂袖而去。晏子欽見他身量雖不高,眉眼亦不軒昂,可是雙目灼灼,神態剛毅,不同流俗,勸道:「兄台何苦為了一個刁奴動怒,莫耽誤正事。」
經他一勸,素服男子這才對著下人敷衍道:「真定范仲淹,應晏殊晏官人之約前來拜見。」
下人沒好氣地走了,臨走前還不忘討好一番晏子欽。等到客堂里只剩下晏子欽和范仲淹時,二人客套了一番,交換了年庚、出身,原來范仲淹是大中祥符八年的進士,現任興化縣令,因母喪返回應天丁憂,晏殊賞識他的才華,想把應天府學的教習一職託付給他,特地邀約一見。
二人並肩坐下,不一會兒,剛剛進去的下人極不情願地出來了,挑開帘子請范仲淹入正堂。許安有些意外,和晏子欽互看一眼,良久,范仲淹出得門來,手中卻抱著晏子欽剛剛送進去的畫匣。
一見畫匣,晏子欽就明白了,晏殊不願見自己。范仲淹把畫交給他,面上也有些尷尬,只道:「尊叔……對此圖軸愛不釋手……摩挲了許久才肯收入匣中……」
言盡於此,別的話就不方便說了,誰知正堂方向忽然傳來嘈嘈切切的琵琶聲,是晏殊橫抱著琵琶唱著剛填的新詞——
漫取忠臣比芳草,不知讒口起椒蘭。
主父仲舒容不得,未知賓閣是何人。
不消說,這首小令感嘆自己遭讒言戕害,更是諷刺晏子欽娶了樞密使的女兒是攀附權貴,自己不屑與之為伍,末了,一摔撥片,又隔著帘子補上一句:「你成了曲章的朋黨,就去巴結你們的皇太后,休要和我這個鄉下野人攀親,不敢當!」
這下晏子欽只有苦笑了,和范仲淹在門口攀談了一番,互相欽佩,許諾以後書信來往,因范仲淹還在居喪期內,不便以酒食相待,於是拱手告別,晏子欽帶著畫卷回到驛站,進門時正撞見明姝在和春岫盤坐在榻上簸錢,明姝一邊翻飛著一雙素手接金幣,一邊道:「怎麼這麼快回來了?」
放下金幣,卻見畫卷還在許安手裡,很明顯,這位「晏小神童」在「晏老神童」面前吃癟了。
「娶了我,和你的長輩鬧得不和,后不後悔?」屏退旁人,看他有些悵然若失,明姝拉著他的衣袖調笑。
見晏子欽臉上一紅,像個欲熟的蘋果,明姝湊得更近,戳著他的臉蛋,笑道:「要不然……休了我?」
她的話一半是玩笑,另一半倒還真有些認真,可晏子欽卻搶著打斷她,皺著濃眉正色道:「這話也是隨便說的?我豈是那種背信棄義、拋棄妻子的人,古君子有言,『身不二色』,既和你做了夫妻,便是終生不能撒開手的!」
「什麼?這個幼~齒小男生還想著和我共度一生,我可是連和他『共度一宵』的慾望都沒有呢!」明姝想著,一陣激靈,連忙放開他,抱著膝蓋躲在木榻的一角,嗔道:「什麼拋棄妻子,你有『子』嗎?」
晏子欽摸摸腦袋,疑惑道:「對啊,你說……孩子是怎麼來的?」
明姝真想抽自己兩個大耳光,怎麼又把話題往危險領域扯?
「……」她不置一詞,想裝傻混過去。
晏子欽又道:「是不是同床共枕久了,自然就有孩子了?」
明姝趕緊順坡下驢,「對對對,夫君果然聰明,不愧是狀元,醫書上說『陰陽交感,誕育萬物」嘛,夫妻之間陰陽感應久了,孩子就出現了。」
晏子欽忽然睜大了眼睛看向明姝的肚子,「那……娘子該不會……」
該不會什麼?明姝摸摸自己的肚子,頓時一陣冷汗,這小傻子不會以為自己憑空懷孕了吧!
「我們年紀太輕,是不是不該這麼快有孩子啊?」晏子欽陷入了沉思。
「對啊……」明姝托著腮蹭過去,「所以我們不能總膩在一起,不好的。」
「不好嗎?」晏子欽輕聲道。
「外人看了要笑話的。」明姝的話讓他一陣臉紅,他趕緊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背著手離開了。
「我……我去和驛站里其他人聊聊。」消失在門外前,晏子欽如是道,可在明姝眼中,這傢伙綳著一張一本正經的臉,可是連耳朵尖都紅了。
當晚,晏子欽另找了一間卧房住下,許安領著幾個小廝在地上打鋪坐更,都面面相覷,不知官人為何不去娘子那兒,可畢竟是主人家的房裡事,不便多問,囫圇睡了,明日還要舟車勞碌。
晏子欽卻輾轉難眠了,總覺得孩子不是簡單地躺一躺就能有的,可怎麼才能有呢?孔夫子曾有教誨——不恥下問,可拿這種事問別人,隱隱覺得不好意思,問娘子,娘子又說不清楚,也難怪,都是一樣年紀,誰能比誰懂得多。要不然回臨川接母親時向她請教,可那場景怎麼想怎麼彆扭——「娘,怎麼生孩子?」一向嚴肅的母親還不得像小時候那樣罰他抄書啊!唉,究竟怎麼辦才好呢……
第二天一早,晏子欽頂著半宿未合眼的黑眼圈,看明姝歡天喜地地檢點採購好的補給,數量之多足足把船壓下去一大截。
「帶這許多作甚?」晏子欽不解。
「多帶些,路上就能少停靠,早點到達舒州,國不可一日無君,舒州不可一日無通判嘛!」更重要的是,男女不同船,不下船就意味著明姝不用思考怎麼避開他。
「還是娘子想得周到。」晏子欽拱手道,面無表情,心裡早就自豪到金光閃閃——看,我娘子多賢惠!
官船飄飄蕩蕩了半個多月終於駛入長江,時值七月中,越往南走天氣越是悶熱,江面上更是潮濕,明姝催促春岫打扇,在紗衫里穿了一件竹衣,涼涼的細竹管把皮膚和衣料隔開,免得觸體生熱。
晏子欽那邊的情況也好不了多少,小廝僕人們打起赤膊,許安勸晏子欽也穿得清涼些,可他偏偏裹著一件高領白苧直裰,一邊喝著涼茶,一邊翻書,淡淡道:「君子慎獨,青天白日的,衣冠不整成何體統?」
許安心領神會,出了船艙,叫小廝們穿好上衣,小廝們一臉莫名其妙。
許安道:「咱們官人自律甚嚴,你們也要管教好自己的言行,『青天白日的,衣冠不整成何體統?』再說了,女眷的船隻就跟後面,你們脫得精赤條條,叫她們看見了如何說得清?」小廝們一聽有理,連忙穿戴整齊。
可天氣委實太熱了,晚上連一絲風也沒有,連寧死不上岸的明姝都有點熬不住,當時正好經過銅陵縣境,陳嬤嬤便牽頭命人靠岸,多少在縣城將息一夜,反正離舒州不過二百里路程,兩天就到。
也不知銅陵縣令杜興是怎麼知道晏子欽泊船在此的,竟親自帶人前來迎接,二人在江頭互道了溫寒,彼時月明星稀,江灘上一片蘆花如溶溶清霜,片片飛雪,二人都有意興,杜興提議不如將晏子欽的家眷一同接到縣衙里,好過住在驛站。
到了縣衙後堂,晏子欽先把明姝送到廂房裡,囑咐春岫好生服侍,自己才到花廳里和杜興繼續閑話。陽羨茶才吃了兩盅,心字香才燒了一半,忽然有擂鼓聲響起。
鼓聲咚咚,分明是縣衙大門前立著的「鳴冤鼓」,深夜擊鼓,恐怕有大冤情。二人互看一眼,快步來到前堂,只見衙役帶著一個頭髮散亂的狼狽男子,那男子跪在地上不住磕頭,身邊還有一具用白布裹著的屍體。
「大人,草民冤枉啊!」那男子涕泗橫流地說。
「冤從何來?」杜興道。
「草民尹大成,有個豪門公子夜獵野兔,踏了我家的秧苗,草民的弟弟過去阻攔,兩邊吵了起來,那公子一怒之下命手下人放馬把我弟弟活活踩死了。」尹大成一邊痛訴,一邊拉開覆蓋屍體的白布,露出他弟弟的遺容。
發青的臉上沒有一處好皮膚,早已腫的看不出本來面目,頭皮多處挫傷,衣服也被揉搓得稀爛,破損處能看到淤血的皮膚,可謂十分凄慘。
杜興大怒,「誰敢在我銅陵縣內胡作非為,你且說是誰家的公子!」
尹大成垂頭,「草民不敢說。」
杜興以為他怕官官相護,指著晏子欽道:「舒州通判晏官人也在此,你但說無妨。」
尹大成咬牙良久,悶聲道:「就是大人您的胞弟,杜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