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9.第九章

彼時,明姝正坐在廂房裡,對著燈寫字帖,晏子欽回來后要檢查的,她最近沒什麼長進,「晏老師」意見很大,可能會打手板。寫到「似蘭斯馨,如松之盛」一行時,忽然抬頭,正對上一面銅鏡,鏡里映出明姝的臉。

「好美啊……」她的自戀症又犯了,幸好春岫出去還碗筷了,否則也要被自家小娘子肉麻的一口老血直噴天花板。

把毛筆一扔,換了描眉的細筆,蘸著螺子黛淺淺描畫,撲上一層輕雲似的柔白妝粉,又塗了些潤澤的口脂,用淡赭色的檀粉暈開眉梢眼角,好一個清雅婉約的檀暈妝就要完成,正在自我陶醉時,突如其來的鼓聲驚得她手腕一抖。

卧槽,檀粉塗多了……

春岫推門進來,輕聲嘀咕著:「大半夜的還有人鳴冤。」正關著門呢,扭頭看見小娘子的臉。

「娘子!你的眼皮怎麼腫了?誰打的?」

「沒事。」明姝扶額捂臉。

「都黑了好大一片呢,怎麼能沒事!」春岫小步跑過來查看,「奴婢給您冰敷一下吧。」

說著,也不待明姝解釋,火急火燎地往房外走,一開門,門前站著一個三十歲上下,粗頭簡服的婦人,正是杜興的嫡妻,她高擎著手,似乎想叩門。

見門開了,杜夫人愣了一下,笑道:「我剛要敲門,門竟開了。沒別的事,只是勸晏夫人早點安歇,斷案子是前面男人們的事,咱們不必懸心。」她邊說邊往裡走,最後看見明姝烏青青的眼皮,嚇得搗住了嘴。

沒想到這晏狀元年紀輕輕,看上去文質彬彬,卻是個打女人的主兒啊!

明姝趕緊沾濕了帕子,往臉上一抹,那片烏青瞬間化開,暈成一張大花臉,不過誤會也就此解開。

「這是我上妝時不小心塗重了,沒事,沒事。」她尷尬地笑笑,對著鏡子細細卸妝,杜夫人來了,也不好匆匆散了,兩人聊起天來。

見她還是個嬌憨的孩子,杜夫人頓時放下心防,把許多家長里短的苦水倒出來,什麼杜興俸祿太少又要養兄弟養堂兄弟養堂兄弟的一表三千里親戚啦,什麼自己的孩子讀書都快拿不出束脩啦,什麼國朝官員的俸祿豐厚卻也禁不住這麼多打秋風的揩油水啦,最後連連囑咐她:「晏夫人可要看好你的外子,不趁他年紀輕時拴住了,立好了規矩,以後麻煩事才多呢,別一時心軟,自己受氣!」

明姝聽得一頭冷汗,心想這就是傳說中的宅斗頻道吧,呃,小規模宅斗。

正在杜夫人凄凄慘慘、滔滔不絕時,院里傳來杜興的一聲暴喝,杜夫人還以為丈夫知道自己又在宣揚「家醜」,渾身一抖,本能地貼在明姝身邊尋求庇護,可杜興又喊道:「你這孽障小子!給我過來!」

明姝扶著杜夫人倚在門口往院中看,見杜興正揪著一個華服少年,那少年二十齣頭的模樣,白白凈凈,意氣風發的眉毛此時正深深緊皺,滿臉的不服氣,通身的禿袖戎裝和腕上架獵鷹的臂韝顯示他剛剛遊獵歸來。

少年正是杜興的弟弟,被指認為害死尹大成弟弟的兇手,杜和。

「不知禮義廉恥的孽障!說,你為何縱馬踩死尹家之人,仗著你哥哥是縣令你就敢在銅陵無法無天了嗎!」

杜和被他拉扯得不耐煩,卻不還手,這個精壯的少年若是真想對哥哥動手,哪怕只是一甩胳膊,瘦弱的杜興就會跌倒在地,毫無還手之機。

杜和大聲道:「我說過了,我是追兔子踩了他家的秧苗,可是從來沒踩過人!」

「現在人證物證俱在,你還狡辯,平日就不學好,終於惹下這等禍事!」杜興拉著他就往公堂上走,「走,和我當堂對質!」

杜和也急了,道:「說了沒殺人,就是沒殺人,不信你去問和我同行的人。我的確在田埂上見著一個農夫,可他只是遠遠站著,並未阻撓,可不像弟弟被踏在馬下的樣子,誰知他是不是貪圖錢財栽贓我。」

說著,他掙脫杜興的手,整整衣領,大搖大擺地往回走,不管杜興在身後大罵「孽障,還想串通你那幫狐朋狗友開脫自己!」突然,兩邊的衙役受命逮捕他,一霎時,昔日的杜二少爺被團團圍住,拼殺了一會兒,終於兩拳難敵四腳,被架起來帶入公堂。

明姝疑惑地看向站在一邊的晏子欽,晏子欽按了按手示意她回去,可明姝想了想,站出來,對杜興道:「死者在哪,讓我看看。」

只一句話,她就好像又回到了現代,又是那個穿行在命案第一線和死者對話的法醫,那些咽在死者咽喉中無聲的指證由她來揭開,把隱藏的最直接的證據公之於眾。

在場的人包括晏子欽都愣住了,還沒反應過來,明姝已經跟著杜和繞進公堂,尹大成還立在中央,他的弟弟尹小魯的遺體被移至一張供桌上,一個頭戴吏巾、身穿皂衣的仵作站在桌旁,手拿一卷銀亮的小刀,似乎正要開刀驗屍。

「屍格填了嗎?」明姝問那仵作。

仵作不知她乃何許人也,見是從后宅出來的,不敢怠慢,恭恭敬敬遞過屍格,明姝掃了一眼,上面記錄了尹小魯從頭到腳的體征樣貌,諸如髮長多少,胸腹傷痕,肩頸痕迹,耳鼻特徵,共數十條,不可謂不詳細,只是沒什麼有效信息,比如雖記錄了多處鈍器傷,卻未指明哪處才是致命傷。

從古至今,找出致命傷才是屍檢對兇案最有效的幫助,南宋宋慈的法醫學大成之作《洗冤集錄》里就曾說過:「凡傷處多的,只指定一處傷痕為要害致命傷……如果死人身上有兩處傷痕,都可以致命,而這兩處傷痕如果是由一個人下手打的,那倒還無妨;如果是兩個人打的,就要出現一個人償命,一個人不償命的情況了。所以必須在兩處傷痕內,斟酌出一個最重的作為致命傷。」

「你可找出致命的傷痕了嗎?」明姝問到。

仵作道:「還不曾,不過依小人過往經驗,踩踏致死多是因為胸口受擠壓或是頭部受重擊,所以想脫去衣物檢查。」言下之意是,你這個女人可以離開了,我們要脫衣服了。

誰知明姝戴上擺在一旁的手套,精細地揭開衣料,尹小魯的胸部的確有很多馬蹄形淤血,只是痕迹過於淺淡,而且淤血點斷斷續續成散點狀,如果真是被馬踐踏,痕迹應該更明顯,除非……這不是生前傷。

那仵作不知什麼生前傷,指著心口的一處馬蹄形傷痕道:「此處足以致命。」

明姝搖搖頭,道:「這些痕迹明顯是死後造成的,人都死了,怎麼致命?」

顧名思義,生前傷就是死者生前所受到的暴力傷害,損傷局部可出現一定的組織反映。與之相反的是死後傷,由於受傷時死者的生命體征已消失,傷處無生活反映,例如,出血量少、無血液浸潤、傷口無癒合、凝固跡象。但是,若在死亡后短時間內受傷,尚可產生一定的生活反應,只是程度較輕。

再觀察尹小魯的傷痕,皮下出血呈暗紫紅色,出血量少,切開皮膚觀察,表淺血管只有少量滲血,很明顯,這些馬蹄痕迹可歸為死後一小時左右造成的。

也就是說,杜二少爺的馬踩傷尹小魯時,他已經死了一個小時了,那麼只能推斷,前來報案的尹大成說謊了。

明姝狐疑地看了尹大成一眼,發現他也心虛地打量著這個突然出現在公堂上的女人。趕過來的杜興見明姝有意避開尹大成,便差衙役送他下堂,明姝這才把自己方才驗屍的結果說與眾人聽。

「那麼,致命傷又在哪裡呢?」聽罷,杜興追問道,他也希望自己的弟弟是清白的。

「還需檢驗,不過仵作說的一點很有道理——致命傷多出現在胸腹和頭顱。」明姝說著,用帶著雪白手套的手轉動死者的頭,果然也有死後傷的跡象,卻找不出生前的致命傷。

「別急,凡是找不到傷痕,可以剃去頭髮,看看是不是隱藏在頭頂。」雖然遠隔千年,導師說過的話又在她耳畔響起,明姝借了一把剃刀,削去尹小魯額前的頭髮,果然,一塊片狀皮下瘀血赫然出現在死者右額角,出血點量多、範圍廣,切開后皮下湧出大量鮮血,這是他身上唯一的生前傷痕迹,力道、位置足以致命。

「傷處在右額角……」杜興若有所思地比著動作,「那麼兇手多半是個左撇子,左撇子才會習慣性地襲擊對面人的右前側。」

一個衙役躬身道:「報告大人,卑職小時候和尹大成家住得很近,他就是個左撇子!」

只是光憑這些還不能妄斷尹大成就是殺害弟弟、誣告杜和的罪魁禍首,杜興道:「方才不是讓人去找尹大成和尹小魯的親屬了嗎?到了沒?」

衙役道:「早就到了,被晏大人喚去問話了。」

話音才畢,晏子欽拿著一紙卷宗前來,上面是尹家兄弟兩個渾家的口供。尹大成的妻子支支吾吾、神色慌張,說不出個所以然,倒是尹小魯的妻子一直哭哭啼啼,說是兄弟二人一直因田產劃分產生糾葛,今天傍晚回家時就在爭執不休,飯後,二人又吵了起來,怕打擾孩睡覺所以出門解決,酉時三刻前後尹大成回來了一趟,不久又出去了,可尹小魯一直音信全無,他妻子早有預感,今晚多半是出事了。

晏子欽把所有線索製成一張圖表,又把曲明姝驗屍所得的證據添上:

(圖見作者有話說)

派去尹家搜查的衙役從井中打撈起一柄鐮刀,刀背形狀和尹小魯頭上的傷痕吻合,由此,案情也清晰地展現在人們眼前。

尹大成和尹小魯,兄弟兩家雖住在同一屋檐下,卻一直因田地相爭,今晚,飯後(約在酉時,晚五點),兩人又爭吵起來,出門交涉的路上,經過田地時,尹大成暴怒,用左手抄起時常別在腰后的農具——鐮刀,打擊尹小魯的頭部右側,致其死亡(約在酉時二刻,晚六點),慌張之下,尹大成把屍體藏匿在田壟間的雜草下,逃回家,把兇器投入井中,和妻子商量后決定返回殺人地點另行掩埋(約在酉時三刻,晚六點半),正好遇上夜獵的杜和,尹大成蹲下躲藏,杜和離開后(約在戌時,晚七點),尹大成發現尹小魯的遺體被馬蹄踐踏,遂起了嫁禍之心,因為杜和是銅陵縣人盡皆知的紈絝浪子,鬥雞走馬,頑劣不堪,而他的兄長杜興又素來公正,尹大成才敢鋌而走險,賭的話尚有一線生機,不賭的話遲早會因兇案敗露而被處決。

衙役在尹大成面前宣讀了結果,他本是個農夫,一向不聲不響,沒什麼花花心腸,犯案也不過是激情殺人,當時就嚇得屁滾尿流,伏在地上哭喊著認罪,此時,天色初明,雞鳴之聲從遠處傳來,一場兇案一夜之間就告破了。

「要不是屍體會說話,這起『二代殺人案』就要成為街頭巷尾的熱門話題了。」明姝悄悄回到廂房,用醋和烈酒洗凈了手,活動著有些僵直的脖子,如是想道。

這也算是深藏身與名了吧,剛剛見到屍體太激動,又進入了前世的工作狀態,似乎有點太招搖了……

她想著,門就被推開了,晏子欽袖著手走進來,抿了抿嘴,輕聲道:「娘子,你怎麼還會仵作的行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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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醫娘子狀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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