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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支持正版哦,謝謝~~他們拿著先進國家的工資,外加一份海外工作補貼,工作在海外,高級公寓、專車是必然會配給的;醫療費自不必說,甚至連洗衣費都由公司支付;這且不算,還擺脫了已快要進入或已經身處更年期的黃臉婆,不必再聽她們神經質的、毫無意義的嘮叨,在上海這個城市真正是活得風生水起,春風得意。
赤羽居酒屋樓上就有一家日式酒吧,名字叫做蒲公英。有時熟客們會打電話來赤羽叫些飯菜送去,五月有一次也被久美子支使過去送了一次飯菜。酒吧內燈光昏暗,衣著裝扮或妖嬈或清純的小姐們散坐在各處,打著領結,身穿襯衫馬甲的男侍應生們端著托盤穿梭來往,耳邊儘是女人男人們愉悅的說笑聲,猜拳聲,亦或是冰塊浮在燒酒杯中相互撞擊的清脆聲響。
飯菜送到指定的檯子上,一抬眼,赫然發現表姐也在座。表姐身上一襲露香肩、現乳溝的紫色小禮服,臉上妝畫得極濃,正笑吟吟地陪坐在一名謝了頂的日本男人的身側。這一桌小姐的衣襟上都別著個名牌,唯獨表姐沒有,想來是作為某一個客人的同伴從別家酒吧被帶過來的。
表姐在酒吧工作一事並沒有瞞她,在電話里,表姐什麼話都和她說。但即便不說,五月也能猜出表姐大約是做這一行的,而且工作場所就在這一帶,從前還經常去赤羽用餐,否則和有希子也不會那麼熟。她也知道表姐必定是為了不使自己尷尬,最近才不再進赤羽用餐,對於此,她心裡還是很感激的。
此刻在這種場合與表姐的目光一對上,五月還是覺得尷尬不已,於是忙忙低下頭,屏住呼吸,等著日本人摸出皮夾子付款。表姐倒是不動聲色,鎮定自若地端起面前的燒酒杯,漫不經心卻又風情萬種地輕輕呷了一口。
更讓五月尷尬的是,付完錢的日本男人見她伸手從圍裙的口袋裡翻出一堆零錢來找零,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用熟練的漢語說:「小費,小費。」
表姐便也一笑,對她眨了眨眼,又呷了一口燒酒。
而在她進赤羽工作近三個月時,遇見了那個名為澤居晉的男人,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存在。
那一天是周一,本來就是一周當中生意最為冷清的日子,又因為一場大雨,客人更是寥寥。她負責的檯子來了一桌韓國客人,這群韓國人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能吃能喝。她不停地被叫去追加菜品,上酒上飲料。海膽明明是限量的,每人兩份,再多沒有。這夥人卻偏偏要討價還價,一小哥說:「我們是老客人了,你去和美代桑說說,再送一份吧?不送我們下次不來了,我們就去隔壁的九州男兒啦。」說完,臉上露出「你怕不怕?你害怕了吧?」的神色出來。
九州男兒是居酒屋的隔壁的日本料理店,可惜他家沒有美代這樣年輕美貌又會做人的老闆娘,因此生意慘淡,都不夠格做赤羽居酒屋的競爭對手。
五月就耐著性子賠著笑向他們重申海膽限量的規定,再三表明自己沒有隨意贈送客人海膽的權利,小哥就指著旁邊一桌日本客人嚷嚷:「憑什麼他們有一整條鯛魚?憑什麼我們沒有?憑什麼?把你們美代桑叫來!」
五月苦笑。鄰桌日本客人都是常來的熟客,其中一個據說是從美代開店伊始就光顧到現在的老客人,而且他們一頓飯才吃到一半,就已經開了兩瓶另外收費的iichiko燒酒了。鄰桌的日本人但見旁邊的韓國人叫嚷抗議,卻聽不懂他說什麼,只有一個大約是懂中文的人歪著嘴角笑了一笑,笑容里的優越感與嘲諷意味不言而喻。
韓國客人嘴裡說出來這種話時常能聽到,五月既不是老闆,也不是老闆娘,對於他還願不願意來並不以為意。赤羽的生意這麼好,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但要命的卻是客人裡面的韓國妹子,妹子拉著她的手笑眯眯撒著嬌:「拜託你啦小妹妹,海膽再來一份吧?行不行?行不行?小妹妹你最好啦!」這妹子普通話說得極好,嗓音甜甜糯糯,溫溫柔柔,還帶著些上海口音。
五月對付這樣的女孩子毫無辦法,只得為難地去和管生鮮的廚師小劉商量。小劉盯著她的臉,頗為不耐煩地訓斥她說:「都像你這樣沒有原則,咱們居酒屋要倒閉啦。遇到這種客人別人都能應付,怎麼就你不行?煩!」她左右為難,垂頭喪氣地準備走時,小劉卻又手腳麻利地往盤子里碼蘿蔔絲,擺海膽,擺好,把盤子往她手上一塞,說,「下不為例!」
等這桌韓國人吃飽喝足結完賬后,她才得空去上個洗手間。才一進洗手間的門,迎面就碰見美代,美代剛補好妝,臉上有紅似白,容光煥發,但不知為什麼,神色間卻顯得有些悵然。因為她走得急,差點兒和五月撞上,五月慌忙側身避開。
多年的職業習慣使得美代急忙雙手扶住五月的手臂,還沒看清五月是誰,就已經堆了一臉的笑意出來:「不要緊吧?沒有哪裡撞著吧?」這句話也脫口而出,神色急切又溫柔。要不是五月多少知道她的為人做派,只怕真就要以為這是她發自內心的關切了。
五月搖頭,美代這才笑笑離去。旁邊,百惠大媽目光閃爍,拿一塊抹布擦擦台盆,抹抹鏡子。五月瞅了瞅百惠大媽的神色,就知道她有話要說,於是問:「怎麼了,百惠?」
百惠大媽把手攏在嘴唇上,鬼鬼祟祟地低聲說:「躲在裡面抽了兩支煙。」
五月問:「怎麼不去她的辦公室?」
百惠大媽擠眉弄眼:「辦公室里一堆人。」
從洗手間出來后,瞧見久美子等幾個人正湊在名為松竹梅的包房門口笑嘻嘻地往包房裡張望,大約是有什麼熱鬧事,她就也悄悄地湊了過去看熱鬧。
包房裡僅有兩個客人,一男一女,再一個就是美代了。男客人年紀大概在三十歲以下,單眼皮,上身白襯衫,一件淺灰色西裝外套則隨意地疊放在身側的榻榻米上,簡練又低調的一身打扮。他伸出手接過美代雙手捧過去的一杯朝日生啤時,五月著意看了看他的指甲,修剪得圓潤且乾淨。
女客人年紀頂多也就二十四五歲,與男客人一身公司會社的商務精英穿戴不同,她是酒紅色爆炸頭,臉上的妝不濃,但口紅顏色卻過分紅了些,嘴唇也稍為厚了些,耳朵上掛著的一對耳環的式樣也浮誇了些,一件綴以亮片的短身裙被兩隻日式紙燈籠的映照下波光粼粼,亮光閃閃,像是剛出水的一隻銀色水妖。
以五月的眼光看來,固然這個女客人穿戴得傷風敗俗,完全不對場合,但卻也不得不承認,即便如此穿戴,這個女孩子也自有一種獨特的妖媚俏麗。且她神態間與男客人之間有種說不出的親昵與隨意,沒有一般酒吧里小姐們身上的殷勤勁兒、風塵味兒,所以五月一眼便可以斷定,這個女孩子不是酒吧里的小姐。小姐們的私服反而得體端莊得很。
她嘴上不說,心內也怪得意的。便悄悄與阿娘咬耳朵:「等將來我一定把你接到我家裡去,和我一起過活。」
阿娘嘴裡笑說:「啊喲,又胡說八道,先不說我兒子孫子一堆;哪家有阿娘跟著孫女兒出門子、叫孫女兒養老的道理?你日後要是捨不得你阿娘我,多回娘家來看我也就是了。」
阿娘雖笑嗔了她一番,想想一手帶大的孫女兒對自己如同貼身的小棉襖一樣的貼心孝順,心裡說不出的得意,也是熨帖得不得了。
誰料這門一家子人都滿意的親事竟然出了了岔子。怪就怪她娘太愛管閑事。
話說那一天晌午,吃好午飯,洗刷好鍋碗,她洗了頭,摘了一捧櫻桃,坐在豆角架下一面吃一面晾頭髮,花點子貓卧在她腳下打呼嚕;哥哥與嫂嫂們田地里幹活去了;兩個侄兒在屋子裡睡午覺;她娘手裡納著底,立在門口與六娘子閑話家常;她爹被人請去看風水;阿娘也不知去了哪裡。
那一天的天氣也挺好,不冷不熱,日頭像阿娘和的白胖發麵糰子一樣掛在天上。一陣風吹來,她嗅了嗅,曉得西院鍋里的米飯又燒焦了。五斤老奶奶一口牙掉了大半,吃不動鍋巴,只怕又要打罵兒媳六娘子。鍋巴么,她倒是挺愛吃。嘎嘣脆,香。
等她面前吐了一小堆櫻桃核兒時,打東頭官道上跑來幾匹馬,前頭的是一個衣著鮮亮的年輕男子,他身後跟著一串擎著鷹趕著狗拎著兔子的家丁,這些人策馬直直地跑到她家門口,下馬討水喝。
此地名為小燈鎮,距嘉興城不過三五十里路,屬嘉興城郊,也是入城必經之路。恰好她家就住在官道旁,三五不時地有過路人來問路討水,她也並不奇怪。聽得有男子的說話聲,便起身伸了個懶腰,待要端著櫻桃進屋去時,不想她那常年吃齋念佛、愛管閑事的老娘已然將那群人讓到院中來了。
為首的那個年輕男子身材修長,麵皮白凈,鼻樑高挺,劍眉斜飛,一雙桃花眼帶笑不笑的。她瞄了人家一眼,覺得挺養眼,便又瞄了一眼。那男子邊拍打著身上的灰塵邊進了院門,一眼瞥見豆角架下伸著懶腰,嘴裡叼著一顆櫻桃的她,頓時愣怔了一瞬,隨即眯起桃花眼,對她無聲兒呲牙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知為甚,她微微慌了一慌,心裡怪老娘多事,忙忙避入屋子裡去了。
進了裡屋,將櫻桃擱下,拍了拍心口窩,吁出一口氣,回頭見兩個侄兒躺在床上睡的正香,小的那個睡得香甜,手裡還緊緊捏著大半個柿餅。她把柿餅從小侄子手裡摳出來,看了看,撿沒有牙印的那邊撕下一塊,塞到嘴裡嚼了嚼。因為心中有些好奇,便伸頭悄悄從窗縫裡往外瞧。
那群人早已喝好了水,卻還不走,都在等那年輕男子。年輕男子坐在院子里的條凳上,端了一碗水慢慢地喝,似是喝著什麼瓊漿玉液般。她歪著頭,嚼著柿餅,盯著窗外那人,小侄子睡醒了,睜開眼睛便扯著哭腔找他的柿餅,她裝作沒有聽見。
好半天,那年輕男子才放下水碗,水並未喝下多少,卻鄭重地向她娘親道了謝,又留下幾隻兔子山雞等野味,臨走時扭頭向她躲入的屋子深看了一眼。她無端端地覺得他的眼神有些莫測有些嚇人,以至於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吃啥啥都不香,胸口還砰砰直跳。她娘白得了些野味,心裡歡喜得緊,嘴裡念著阿彌陀佛,快快活活地同阿娘將兔子和山雞收拾了出來,晚間做了砂鍋燜兔肉和紅燒山雞,一家人吃得高興,都誇老娘好心有好報。
才不過第二日,便有人上門來提親。媒人眉飛色舞,唾沫四濺:「鍾家大哥哥大嫂子!你家這是是要時來運轉嘍!城中溫家錢莊的少東看上了你家月喚,要聘為三姨娘呢!」又誇口說,「提起溫家的名頭,嘉興城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想來不必我多說,大哥哥大嫂子,你兩個也應當知道罷!」
可惜的是,她家沒有一個人知道。因為她爹的風水先生做得不甚稱職,口碑不太好,一年到頭也沒有什麼像樣的生意;家中固然有薄田十數畝不錯,但一家人從早忙到晚,也僅能維持溫飽,堪堪夠人情來往而已,更不用說還要接濟大嫂的窮娘家,哪裡還有餘錢拿去錢莊存?因此她家無人知曉城中還有開錢莊的,更不知道錢莊的東家姓甚名誰;她家所來往的人,不過是小燈鎮上的鎮民罷了。諸如肉鋪的豬肉榮,油坊的香油金,菜市的豆腐西施這一類的人物,至於溫家這種在城中開錢莊綢緞鋪的人是斷斷不會有的。
媒人也不管她家人臉色不好,自己拉了杌子堵在她家門口,將來溫家的事情啰里吧嗦地演說了一通。說溫家兄弟二人,長子名鳳台,在京中做官;看上月喚的這個是溫家次子,名鳳樓,年紀不過二十四歲,生的一表人才。溫家在城內有錢莊綢緞鋪子許多處,銀錢多得無處堆放,若是聘給他,她鍾家一家子都能跟著吃香的喝辣的云云。
但鍾家兩公婆卻都是老實人,只說自家女兒已經許了人家,斷無悔親改聘的道理;再則,嫁給羅家是正妻,聘給溫家是姨娘,當咱們傻么?當咱們是那一等見錢眼開、沒有良心的人么?因此當場就將那媒人趕出了家門。誰料那媒人並不氣餒,還是天天往她家跑,翻來覆去地跟她家人說那溫家是多少多少的富貴,溫家二少溫鳳樓是怎麼怎麼的風流倜儻、孝順體貼,溫家大少在京中是如何如何的吃得開。
她就納了悶,心道這媒人臉皮厚成這個地步,這般的不怕羞恥,也真是不容易,也不知道收了溫家多少銀子。
她爹娘哥哥都是死腦筋,總沒有個好臉色對那媒人,媒人跑了許多趟后便漸漸地不來了,她一家就跟著漸漸地放下了心。
不想過兩日羅秀才竟獨自上了門。羅秀才他被人打了,臉腫得豬頭一般,臉上的顏色倒像是開了顏料鋪。他此番上門是來退親的。
她爹娘還不知曉未過門的女婿的來意,正忙裡忙外燒水泡茶上點心,對女婿的傷問東問西,恰好這時候她出門去東頭的水塘洗衣裳,才洗好,碰著五斤老奶奶拄著拐杖出來遛彎。五斤老奶奶順手塞給她幾隻桂圓,她一手圈著木盆,一手往嘴裡塞桂圓,牙齒咬破桂圓殼,勾出桂圓肉,「呸」地一聲把殼吐掉,一面吃一面慢慢地往家走。
羅秀才整張臉都腫了,在衚衕里被人套了布口袋按在地上毒打時,一時痛極,舌頭也被自己的牙齒給咬破了,現在嘴都張不大開,一口熱茶喝得煎熬無比。鍾家他本來是不用親自來的,但趙媒婆前兩天摔斷了腿,被女兒女婿接去養傷去了,他實在忍不得這口氣,沒辦法,只好親自來了。
正心不在焉地敷衍著鍾家人,思索著怎樣說話才不至於傷了鍾家兩公婆的臉面時,忽地瞧見一個端著木盆,吃著零嘴兒的女孩兒從院門外跨進來。她大概是發覺家中突然多了個面生的男子出來,初初嚇了一跳,幾乎要被嘴裡的果核給嗆到,轉眼又看到這男子的臉,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女孩兒並沒有嬌美艷麗得驚天動地,然而她臉頰上的一對淺淺的小酒窩卻使得羅秀才心中重重地跳了一跳。看這女孩兒的年紀,再略一思索,便曉得這個女孩兒必定就是自己定了五六年的親、即將要退親的、還未過門的媳婦兒月喚了。
羅秀才也是頭一回才見著這個未過門的媳婦兒月喚,這個媳婦兒怎麼形容呢?他搜腸刮肚,口水咽了好幾口,讀了一肚子的詩書,存了二十年的詩句卻突然都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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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神了?」表姐碾滅煙頭,從包里掏出一瓶依雲,往嘴裡倒一口,慢慢在嘴裡打了個轉,再用胳膊肘碰了碰五月,「馬上到你了,等會面試時可要打起精神。」
鳳樓忙轉向老岳,跪直了身子聽。老岳道:「老爺問你:你今日是否去城郊小燈鎮強搶鍾姓民女,並打傷前去迎親的羅秀才?」
鳳樓強詞奪理道:「此女一早便鍾情於兒子,奈何她父母為人死板,不肯悔親……兒子身為男子,豈能眼睜睜地看著心愛之人落到他人之手?因此,兒子此番也是無奈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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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車到站,五月險些坐過了頭,跳下去后,揉了揉眼皮,才想起忘了一件事情,一邊往宿舍走,一邊摸出手機打到咖啡館找七月。過了大約半分鐘,七月終於過來拿起話筒,說了一聲:「你好,請講。」聲音甜美又可親,但一聽是她,立馬變得冷冰冰,「什麼事?我現在上班時間,你不知道?」
五月說:「我知道,我知道。我想起來剛才忘記跟你說生日快樂啦。」聽電話那頭七月沒有聲音,以為即便沒有融化她心中的冰山,也至少使她感動了那麼一瞬,便又忙接著說,「不管你怎麼說,我下次肯定還會去找你的。」
七月鼻子里笑了一聲:「下次?你永遠都不用來了。」
五月怔了一瞬,顫著嗓子說:「今天能聽你說話,真好。」用手背把洶湧而至的眼淚抹掉,「只是,我以為不管怎麼樣,我們都是親姐妹,我永遠是你姐姐,而你,也永遠是我的妹妹。」
那頭有人叫七月,七月扭頭說了一聲「馬上來」,再對著話筒低聲道:「鍾五月,你少自作多情了。誰是你妹妹?我姓費,不姓鍾,你搞搞清楚。我和你們鍾家早就沒有關係了,要說多少遍你才懂!?」說完,「啪」的一聲,摔下話筒。
其實費七月六歲以前還姓鍾。因為生在七月,所以名字就叫七月。她姐姐五月是五月份出生的,名字自然而然就成了五月。姐妹兩個的名字都起得隨便,生在幾月就叫幾月,即便如此,全家也只有鍾媽媽才記得住姐妹二人到底出生在哪一月的哪一天。
鍾家姐弟三人中,只有弟弟的名字是大人們仔細推敲,用心起的。弟弟曾用名家川,后更名為家潤。
其實,家川這個名字也是鍾爸爸翻了好久的字典后才得出來的,後來又不知聽誰說川這個字不太好,因為這個字像極了人愁苦煩悶時緊皺著眉頭的樣子。鍾爸爸一聽,慌忙去找算命先生算了一算,說家潤這個名字最好,於是就花錢托關係去派出所給兒子更了名。
七月在六歲以前和姐姐五月形影不離,像是姐姐的小尾巴,姐姐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後來媽媽離家出走的那兩年裡,姐妹二人可說是相依為命,五月對妹妹亦是如母如姐。那時,姐妹二人的感情哪裡是一個「好」字就能形容的?
因為是山東德州鄉下人,家裡人即便有些重男輕女,在五月看來也很正常,因為從小就見得多了,習慣了。親戚鄰居們,家家都是如此,鍾家自然也不能例外,於是她就認為被區別對待也是理所當然。鍾家在重男輕女的觀念和見識上和其他人家一樣,但是家中境況之破落之凄涼,只怕全德州也找不出幾家來。
其實早在五月剛記事時,那時家中的日子倒還好。鍾爸爸早年在德州一家機械廠里做工人,後來下了崗,但因為頭腦活,並沒有在家裡怨天尤人,而是湊了些本錢出來,租了一間門面,開了一家小飯店。鍾爸爸是飯店廚師,鍾媽媽則收銀兼管採購。
鍾媽媽是個慢性子,做事走路永遠都慢騰騰,不急不慌的。晚上,大家都已經上床睡覺了,或是搬了藤椅在門口聊天打牌說笑話,鍾媽媽卻還在慢條斯理地對賬,這裡擦抹,那裡收拾。大家都已經睡醒一覺了,鍾媽媽手裡的活兒往往還沒有忙完。
鍾家奶奶很是看不上兒媳婦的慢性子,再加上頭一胎沒生出男丁來,於是就常常甩臉子給兒媳婦看,鍾媽媽也不計較,不論婆婆說什麼,都一律嬉笑應對。因為鍾媽媽的好脾氣,婆媳間從無爭吵,鍾家也評上過幾年五好家庭。
鍾爸爸的手藝好,扒雞做得尤為地道,生意自然紅火,因此日子比四鄰要富足多了。壞就壞在那一年鍾媽媽懷了孕,休息了大半年在家裡養胎,店裡太忙,就招了一家窮親戚家的女孩子來頂替鍾媽媽做收銀員。因為跟錢打交道的工作,陌生人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夠放心的。
一段時間過後,鍾爸爸開始晚歸,再後來,晚歸的時候越來越多,即便偶爾關門歇業,也都要往外跑,家裡幾乎呆不住。鍾媽媽孕中容易胡思亂想,追問之下,鍾爸爸都說是生意太好,店裡太忙。生意好歸好,但是錢卻並沒有拿到家裡來,家用還是和以往一樣。
五月那時才上幼兒園,放學去自家飯店裡玩兒時,也看到過爸爸和那個親戚家的女孩子拉拉扯扯,亦或是兩個人擠在收銀台內嘀嘀咕咕地說話,但那時畢竟人太小,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只知道那個收銀的小阿姨對自己和顏悅色,總是笑眯眯的。自己一過去,小阿姨就會領著她去冷盤間,給她找些好吃的東西吃,所以五月那時打從心眼裡喜歡那個小阿姨。
鍾媽媽生下七月,做好月子,想要再回到飯店裡時,鍾爸爸卻不許,說七月還要吃奶,也不能沒人帶,交給老人不放心。鍾媽媽性子溫順,也就答應了。再後來,外頭的風言風語越來越厲害,鍾媽媽也終於覺察出不對勁了,而這個時候,爸爸已經發展到夜不歸宿了。
鍾媽媽性子溫吞,於這件事上卻是眼裡卻容不得沙子,當即就抱著七月去和老公吵鬧。吵鬧了一場,非但沒能當場開銷那個女孩子,卻被老公當場打了兩個耳光,於是又哭哭啼啼的鎩羽而歸。
從此,鍾家就過上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日子。鍾媽媽罵人罵成了行家,鍾爸爸也打人也打成了熟手。有時鐘媽媽被打得怕了,就把七月一丟,一個人跑到外面去躲起來,一跑就是多天。那個時候,在德州鄉下那種地方,離婚是要被戳脊梁骨的,鍾爸爸迫於壓力,於是就出去找人,找回來賠禮道歉,好話說盡,過兩天再開打,鍾媽媽再跑。如此反反覆復。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四年,鍾七月四歲,上幼兒園小班,鍾五月七歲,上小學二年級。這四年裡,五月所喜歡的那個小阿姨最初還小心翼翼地夾著尾巴做人,後來竟漸漸地發展到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鍾家了。鍾爸爸的出軌能夠到這個地步,除了他自己的自大、正房老婆的懦弱以外,還少不了鍾奶奶的一份功勞。鍾奶奶覺得兒子有本事,加上瞧不上兒媳婦的慢性子,更氣她生不出一個男丁來,所以願意對兒子的情人殷勤相待,看兒媳婦苦著一張臉。
包房裡的年輕男女相對而坐,女客親昵地與男客商量點什麼菜,又拉過對面男客的生啤,喝了一大口,舒了一口氣,說了聲:「好冰。」再把杯子推回到男人的面前去。
美代則低著頭為那名女客倒梅酒,面上依舊是平常眾人見慣的職業微笑。梅酒注入圓口玻璃酒杯中,約有兩厘米高時收住瓶口,夾了兩塊冰塊放進去后,拿調酒棒攪了攪,這才雙手端起,輕輕放到那名女客人的面前,臉上是體貼又客氣的笑:「女孩子加一塊冰就好,太冰了對腸胃不好。」年輕女客微微偏過頭,沖她笑了一笑,以示謝意。
在餐廳里上班,每天最不少的就是看到俊男美女的機會,老的少的,各國風情的。就是明星,也看到過幾個,簽名也要到過一兩張。五月跟隨著一幫子同事往裡瞅了好幾眼,固然這一對比一般人養眼的多,但五月卻看不出什麼花頭來,就問久美子:「哪裡來的明星?還是美代桑的親戚?」
她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店裡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凡是有女伴或是攜家帶口領著老婆孩子來用餐的客人,店裡的女孩子們就不會再往前湊,為的是不使客人難堪。再說,和家人亦或女朋友前來用餐的客人也不會猛灌酒,繼而猛開酒;二來,比起年輕的客人,美代較為喜歡年老的客人,原因無他,年紀越老,有可能職位就越高,自然收入就高,開起酒買起單來也就更大方。
但今天這客人不僅年輕,而且還帶了女伴來,美代跪坐在包房裡殷勤招待,門口也擠了一堆人探頭探腦地看熱鬧,五月就有點看不懂了。
久美子神秘兮兮地把耳朵伸到她耳朵邊上,說:「那個男客人,姓澤居,咱們美代桑暗戀的人……以前來過幾次,都是和一群老頭子來的,這一次把女朋友帶來了,漂亮吧?咱們美代桑要失戀了,可惜了。嘻嘻嘻。」
五月吸氣,表示不敢相信。她見多了那些老男人對美代的示好與巴結,當著美代的面故作豪氣地要酒開酒的樣子,連她都覺得幼稚好笑。以美代的名氣與魅力與財氣,看中哪個男人還不是手到擒來?
久美子多少有些得意洋洋地賣弄著笑道:「你不懂,美代桑對他一見鍾情,是真愛。他從前哪怕一個人來,美代桑也會送他一條活鯛魚,去和他說幾句話。而且,也從不向他推銷酒,有時他應酬喝酒時,她就會悄悄往他的酒里多加烏龍茶或礦泉水……不信你等一會兒看。」其餘的幾個女孩子紛紛點頭,以示久美子的話千真萬確。
五月不由得咋舌,誰料到竟然還有叫美代為之傾心、且求而不得的男人,一時八卦之心熊熊燃起,追著久美子問:「真的?真的?哪裡人?做什麼的?」
久美子面有得色,把五月往角落裡拉了拉:「你小聲一點,別被美代桑聽見了,她心裡肯定正難過著哪。」慢吞吞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本迷你工作手冊來,蘸了唾沫翻找了好一會,停下來,念道,「姓名:姓澤居,名晉。老家福井,慶應大學出身。年齡:不是二十七就是二十八……目前在東京工作,來上海是因為出差,會中文,中文好像點有台灣腔……上個月和上上個月共來過兩次,一次是和白井來的,一次是和長谷川來的。」
轉頭問跟在身後的幾個手下女孩子,帶著些考問的意味,問:「白井認識嗎?愛給人發日幣小費的那個,禿頭的,總把腦後的幾根花白頭髮梳到額頭來、風一吹就慘不忍睹的那個……朝子,你上次不也從他那裡拿到一千日元的小費嗎?」
朝子皺著眉頭仔細回想:「嗯是的是的,我第二天就拿去銀行兌換了,從來沒拿過那麼多小費……長谷川我也記得,那老頭子簡直了,人老心不老。上回來坐在真紀那邊的檯子,我不過是路過,屁股竟然也被摸了一下,簡直氣死我。」
久美子吃吃笑了一聲:「都怪你自己不長眼,那個人,咱們誰見到不是躲著走?」伸頭往包房裡看了看,又嘆道,「嘖嘖嘖,女友好像是上海人,美女一個,比咱們美代還漂亮……職場情場可說是一帆風順,人生贏家哪!前幾次他和咱們美代桑說說笑笑,聽說還一起去酒吧喝過酒,我還以為他和咱們美代桑看對了眼,同咱們美代桑情投意合呢!」
久美子的這一通嘮叨里信息含量不少,五月怕忘記,趕緊把自己的工作手冊給掏了出來,手忙腳亂地往上寫:澤居晉,福井出身,二十七八歲,單眼皮,帥。
再伸頭看他臉上是否有易記的特徵,打量了一通后,沒有發現,就加了一句:美代桑的暗戀對象。想了想,怕哪一天被別人偷看到不太好,劃掉了。再想一想,把那個帥字也劃掉了。
旁邊的一個女孩子撇撇嘴,嘆口氣:「唉,人比人氣死人!」
久美子拿工作手冊往她頭上一敲,鄙夷道:「小樣,你和咱們比還差不多!去和他比?一個天,一個地!你估計只有氣死一條路了。」
幾個女孩子閑極無聊,就彎腰從包房門口專門存放鞋子的地方拉出一雙黑色皮鞋來,伸長了頭仔細辨認鞋墊上的英文字母,研究了半天,負責隔壁包房的涼子說:「這是個小眾牌子,我好像從來沒見過。」
「嘖嘖嘖,就你這個層次,天天去研究名牌,我說你累不累啊。」久美子撇嘴一笑,也伸頭看了一眼,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慢慢拼出:「jimmychoo……」
又回頭問眾女孩子:「你們誰知道這是什麼牌子?」
眾人搖頭,沒有人一個人認得。
說起皮鞋,朝子突然想起一件事,忙也從旁邊拖出一雙漆皮女士皮鞋,招呼眾人來看,皮鞋亮得足可以照出人影子來。朝子說:「昨天才買的,看了很久,終於叫我等到打三折的這一天,一狠心,我就拿下了,你們猜猜多少錢?」言語間得意洋洋,像是佔了多大的便宜的一樣。
久美子就伸頭去看:「是達芙妮的?三折下來只怕也要上百吧!」
涼子搖頭,一邊笑一邊嘆氣。
包房內,澤居晉已經點了菜,美代卻沒有退出來,仍舊留在日式矮桌旁,拿紙巾把生啤杯上滴落下的水珠都仔細擦拭乾凈,再把澤居晉原本就疊放好的西裝外套取過來,放在膝上重新理了理,澤居晉微微頷首,對她說了聲謝謝。
美代因為多年的職業關係,慣會殷勤小意,如遞熱手巾,拎包掛衣服,倒酒點煙等。這些事情在她做來,自然又從容,親切如主人對待遠方而來的客人,不會令人感到一絲一毫的做作。澤居晉既然與她相熟,自然知道她的做派,也不以為意。但門外的五月等人卻從她手上的動作中看出一種纏綿的情致來。眾人心中暗自唏噓。
幾個前菜上來,果然有活鯛魚刺身一盤。負責這間包房的朝子極為識趣,揮手叫傳菜員徑直進了包房,她卻不跟進去。傳菜員脫了鞋子,舉著托盤,到包房裡后,在美代身旁半跪下,美代把韓國泡菜、冷豆腐、醋浸八爪魚、蔬菜色拉及鯛魚刺身一一擺放到桌上后,這才微微躬身,笑說了一聲:「請慢用。」
澤居晉親切又極其有禮貌地說了一聲謝謝,喝一口生啤,從筷套里抽出木筷,「啪」地一聲掰開。美代這才緩緩退出包房。守在門口嘀咕的一堆女孩子紛紛轉身低頭作鳥獸散。
這一天生意不太好,五月負責的兩個檯子平時都要翻兩三輪,今天卻只做了兩單生意。客人走後,收拾好桌子,又湊到松竹梅門口去和人家八卦,隨著久美子等人假借上茶上酒上菜的機會偷偷欣賞了一陣子松竹梅裡面的一對戀人。等到澤居晉和他的女友也用完餐出去時,美代親自送到一樓的店門口去,身後還呼啦啦跟著一群因為生意清淡而四處閑逛,無聊看熱鬧的女孩子。
澤居晉與女友被送到門口,雨還沒停,美代親手撐開一把印有赤羽二字的雨傘遞給他,他把女友往傘下拉了拉,女孩子就順勢往他身上靠去。在赤羽門口躲雨的賣花的小女孩今天生意不好,哪肯放過這個機會,趕緊擠過來,拉住他的衣角,帶著些祈求的意味笑嘻嘻地用日語請他買一朵手中蔫搭搭、髒兮兮的玫瑰花。
他微微一愣,把手中的雨傘交給女友,取出錢包,取出一張紙幣遞給小女孩,再從她的花束中挑出一朵,送給身旁的女友。小女孩慢吞吞地作勢要找錢,他早已攜了女友往雨中大踏步地走了。
眾人紛紛調侃賣花的小女孩:「你今天運氣真好,一單生意就把一天的任務都完成了。」
賣花的小女孩得意地把那張粉紅色的鈔票拿出來驗看了幾眼后,又仔仔細細地收回到腰包里去了。
美代對眾人的話恍若未聞,獨自站在雨簾後面,目送著澤居晉漸漸遠去的背影。五月看看美代,看看雨中的澤居晉的背影,然後心中也產生了一種類似於惆悵的情緒。她的惆悵,不為別人,只為美代。她對美代喜愛又敬仰,覺得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應該辜負美代。
那之後,又過了幾天。五月在赤羽的更衣室換好工作服,正往身上系圍裙時,忽然接到大唐盛世的領班劉幺妹打來的電話,叫她去取丟在那裡的幾件衣服。這個電話來的突然,五月倒有些莫名其妙。
大唐盛世是五月上一家打工的中餐廳。餐廳和唐朝那個朝代沒有一毛錢的關係,同唐明皇楊貴妃李太白等人也渾身不搭界。名字起得莫名所以,聽著比較高端大氣,實際就是一家開在一片居民小區里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上海菜中餐廳,來就餐的都是附近老居民區的居民。餐廳不大不小,客人不多不少,素質有好有壞,生意不差也不賴。
五月時隔很久再回到這裡來時,覺得餐廳里到處都油膩膩、臟乎乎的,服務員的臉上個個都是麻麻木木的,端再多的盤子,跑再多的腿,每個月總是拿一樣多的錢;來得不論早晚,資歷不論深淺,工資都是一樣的金額,時間久了,自然也就只能是這個表情了。五月坐在大廳里等劉幺妹時,不由得心裡奇怪,自己為何當初竟然還會捨不得離開這裡。
其實她本來也不需要這些衣服了,只是不想和大唐盛世的人再有任何形式的聯繫,於是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乘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過來取。衣服在領班劉幺妹手裡,本來是她打電話非要叫五月來取的,等五月來了,她卻又故意拿起了架子,半天不露面,叫五月坐在午休時空無一人的餐廳里乾等著。
有兩個值班的女孩子,一個和她從前比較要好,看得出來很想過來打聽她現在哪裡上班,工資多少,但最後卻只是和她打了一聲招呼,沒有敢和她多說一句話。畢竟,誰得罪了領班劉幺妹,誰就要收拾鋪蓋走人。這裡工資不高,但好在能夠準時發放,也從不拖欠。重新找工作,也還是只能做做服務員,或是路邊發放小廣告,要麼就是去城郊的工廠當生產工人,若是迫不得已,最後只好去做住家小保姆了。
一時閑極無聊,五月仰首看牆上掛著的一面17英寸的電視機,什麼頻道不認得。廣告放了十一二個,時間過去了大半個小時,五月看的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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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興城郊,小燈鎮,鍾家。
羅秀才心頭砰砰直跳,一眼一眼地盯著月喚看,連熱水燙著受傷的舌頭也顧不上了,喉嚨悄悄地滾了幾滾,口水偷偷地咽了幾下后,心中暗道,這趙媒婆果真算得上是古今往來數一數二的實誠人一個,待從鍾家回去后,得好生向她道謝一番才成。
羅秀才忍著傷痛,生生地將退親的話又咽了下去。
羅秀才把自己受傷的緣由以及聽來的風言風語與她爹娘及兩個哥哥說了一番,又與一家子人湊在一處嘰嘰咕咕地商量了大半天,最後定於本月十八日成親,且要簡便行事,不可大張旗鼓,以免打草驚了姓溫的毒蛇。這親事整整提早了一年,她這一年不過才十七歲出頭而已。
成親的前幾日,她娘叫她去門口菜園地里摘些萵苣葉子回來做香萵苣葉菜飯。她挎著小籃子去了菜園地里左挑右選,專門揀嫩葉子下手,不一時,就挑了半籃子。轉眼瞧見鄰家菜園地里的一株桃樹枝伸到自家的地頭,枝頭上果實累累,卻也遮住了一片日頭,使得曬不到太陽的一片小雞毛菜生的瘦弱不堪。她便踮著腳尖,把人家半邊桃樹上熟透的桃子都摘了個七七八八。
挑了一顆又大又紅的,得意洋洋地剝掉果皮,咬了一大口,滿口的香甜汁水。翹著小指頭正剝餘下的果皮,忽聽得身後有人嗤嗤笑問:「好吃么?」
她一驚,慌忙回頭,額頭險些兒撞上一個人的下巴。前一陣子在她家裡討水喝的那個男子——風流倜儻、孝順體貼、富貴無雙的溫家二少溫鳳樓此刻站在她的身後,正眯著一雙桃花眼帶笑看著她。
鍾家門口菜園地里,鳳樓不知何時站到了月喚的身後。他的後面還跟著幾輛車馬及一串挑著擔子的家丁,擔子上是什麼卻不曉得。
月喚一驚,手中的桃子差些兒落地,鳳樓伸手替她接住,拿到面前仔細相了相,然後還給了她,笑問道:「怎麼每次看到你,你都在吃東西?」
月喚艱難地咽下口中的桃子:「我,我……」
鳳樓回身向一串家丁打了個手勢,那串人得令,將車馬拉到她家院門口,堵住大門,隨後一窩蜂地往她家院中搬運東西。她爹和她兩個哥哥都不在家,也沒人出來阻攔。
她差些兒栽倒在地,只覺得心慌無比,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囁嚅著:「你,你……」
鳳樓呲牙一笑:「這些是聘禮。」又上下看她幾眼,沉吟一番,才說道,「至於成親的日子……待日子選定后我自會來知會鍾家一聲,你只管安心待嫁便是。那個羅秀才,你不必理會。」
這話說的,好像她家人一不留神,她就要偷著摸著急著趕著往他溫家飛奔而去似的。
她冒了一身的汗:「他,他……」
鳳樓臉上現出些微微有些不耐煩的神色來,沖她一嘿嘿笑,斥道:「他,你不要再管了。你,我是娶定了。」忽地又是一笑,忽然伸手來捉她的小手,壓著嗓子低聲道:「小月喚,我若……」
她看出他的意圖,將手裡的桃子往地上一擲,以此來表明自己心中是氣憤異常的,其後把手往身後一背,漲紅著臉,氣哄哄地答說:「你若敢……我便……」
她便要怎麼樣,她自己也不知道。
「喲,看不出來,竟是個小辣椒。」鳳樓嘿嘿一笑,臉伸到她面前來,看著她的眼睛,又浪蕩非常地連連喚道,「小辣椒,小辣椒。」
「你,你,你!」她氣得都要哭出來了,他卻笑得更歡。她愈氣,他愈喚,於是她就更氣,他偏偏就更要喚。正「小辣椒小辣椒」地喚著,忽然間他卻又住了嘴,凝望她一眼,偏頭往她嘴唇上「啪」地一聲親了一口,隨即轉身上馬,打了個唿哨,率領搬運完聘禮的家丁們打馬揚長而去。
她一時呆住,站在菜園地里使勁地擦嘴唇,心裡想起五斤老奶奶從前講的那些貞烈女子的古來。古時候,一個年輕女子死了丈夫,那家人家的叔伯親戚等人為了分她家的家產,就逼這年輕女子改嫁,那女子堅決不從,躲到房中以針刺面,再拿墨汁澆上去,生生把自己弄成了個醜八怪,以此來證明自己是堅決不願再嫁的。
不對不對,這個好像和她目前的情形毫無相同之處。她還沒嫁人哪,提再嫁做什麼。不去想它。
五斤老奶奶好像還說過一個,說古時候一個年輕女子被無賴登徒子給摸了手,於是回家就操刀把自己的手給砍掉了。
而如今,她竟然也被一個無賴流氓給親了嘴巴,這可比摸手還要可怕。蒼天老爺呀!皇天大地呀!各路神仙呀!她會不會被這一口親出一個姓溫的小娃娃來?要是親出了一個小娃娃,別說嫁給羅秀才了,只怕連她爹娘都要把她趕出鍾家門哪!
她是不是要在釀出大錯以前投井自盡以證明自己的貞烈?可是,她現在肚子還餓著呢!她娘做的香萵苣葉菜飯天下第一,為了吃晚上這一頓菜飯,她中飯故意吃得很少,肚子正餓著哪。人家不是說么?就算死,也不能做個餓死鬼,被砍頭的犯人行刑前不是還要飽餐一頓么。再說了,若是死了,今後吃不到向香萵苣葉菜飯怎麼辦?這不是叫人兩難嗎?
她看了看腳下竹籃子里的萵苣葉子,又瞅了瞅四周無人,決定先回去先擦一擦嘴,漱一漱口,等吃完晚上的一頓菜飯後再做決定。
拎了竹籃子正要走,忽聽得身後的黃瓜架子後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響,似乎有人藏在那裡。她腦子裡轟地一聲響,急忙丟下籃子,三兩步轉到黃瓜架子後面一看,但見阿娘正縮在幾片黃瓜葉子後面躲著,兩隻老眼眨巴眨巴,目光閃爍,不敢對上她的眼睛。
她全身的血刷地湧上臉,拖著哭腔,跺腳凶霸霸地問:「你看到啦?!你看到啦?!」
阿娘連忙擺手:「阿娘沒看到,阿娘眼睛花了,什麼都看不到。昨天做針線,不還是叫你給穿的針么?」
她**辣的臉皮似乎涼下少許,忽然覺得不應該和阿娘發脾氣,當時沒有一個耳光甩到姓溫的臉上去,過後卻對阿娘這般凶算什麼呢?但心裡頭還是不敢全信阿娘的話,便又追著阿娘問了幾回:「真的沒看見?也沒聽見?」
阿娘點頭:「阿娘真沒看見,也沒聽見,你放心!」言罷,從黃瓜架子上扯下一條細細的小黃瓜,在衣襟上蹭了兩把,再給她遞過去。她氣恨恨地接了黃瓜,張嘴就把黃瓜給咬下小半截。又脆又甜,真好吃。
唉,這人世間,真叫人留戀。唉——
廚師們都擠在廚房門口看熱鬧,一眾老服務員也都懼怕這桌客人,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來插話。只有收銀員小李跑過來悄悄勸她:「你先把菜錢收回來……不要雞飛蛋打,連菜錢都收不回來就完了……等晚上老闆回來我替你和他說,他即使叫你賠錢,也總得給你打個折扣,不能叫你賠全款。」
那邊,客人把賬單撕了個粉碎,一把扔到五月的臉上去,五月本來還在強撐,被這一下子扔得再也撐不住了,只覺得鼻子一酸,再也控制不住,眼淚決堤而出,當著一群人的面就嚎啕大哭了出來:「大不了我來買好了!我來買好了!」
等她說出這句話后,劉幺妹就笑吟吟地端著一盤水果拼盤上場了。為首的那個客人點著五月,唾沫星子四濺地對劉幺妹投訴:「這小姑娘不會做人,拎勿清,勿識相。她這個服務水平,根本對不起她的這份工資!她這樣下去,老客人都要被她氣跑光了!你得好好教教她,讓她知道什麼是職業道德。我要是老闆,我今天當場就把她給開除嘍,我要是招人,也不要招她這樣的員工。」後面一句話卻是對著一群看熱鬧的同伴說的,他的同伴自然還是紛紛點頭贊同。
劉幺妹放下果盤,轉臉上上下下打量著她,末了一聲冷笑。五月熱血上頭,氣憤得身體簌簌發著抖,抬手胡亂擦抹著眼淚,一邊咬牙切齒說道:「幫幫忙,等你不吃低保、不再騙吃騙喝,做了老闆之後再來說這話!」
她雖然是軟綿綿的性格,但是不代表她能夠無原則無底線地由著人家欺負。噁心人的話誰不會說?第一句話說出口,後面的話也就無所顧忌了:「你去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的嘴臉,就算太陽從西邊出來,你能夠做老闆,我也不會去你家打工!你挑人,就知道人不挑你!?」
吃低保且成天騙吃騙喝的客人被她揭了老底,戳中痛處,當著一桌的兄弟下不來台,抬手就把桌上半盆酸菜魚的拎起來,猛地往她身上一潑。這個盆酸菜魚用酒精爐燒了半天,剛剛才熄火,而且湯里的一半都是油,比普通的湯水更加燙。
一盆湯飛來的瞬間,五月急忙轉身避開,卻已經來不及了,半盆湯大半都澆到她右腿小腿上了,劉幺妹身上也濺到些油星子,卻顧不得擦,急忙上前去拉住客人,口中不住地賠不是:「哎呀!乾哥哥,你今天看在小妹的面子上,不要發火,可彆氣壞了自己!這小姑娘拎勿清勿識相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劉幺妹能搞得定這桌客人,自然是認了人家當乾哥哥的緣故。
五月小腿上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透明水泡,嚴重的地方已經破了皮,皮肉和布料黏在一起,動一下就火辣辣地疼。人被送到醫院后,醫生看見也倒吸一口涼氣,最後還是拿剪刀剪開的。她躺在醫院上藥時,幾個同事女孩子趁午休來看望她,帶話給她說:「你這是自己犯的錯導致的,又得罪了店裡的客人,本來該扣你工資的,你現在傷著,那些酒水錢就先記著,你的工資暫時也不扣了……」
大唐盛世的工作辭了,宿舍頂多只能住到月底。這還是管理宿舍的阿姨看她腿傷,特意去老闆那裡求情的,否則辭職當天就要搬出去。
因為失了業,腿上的燙傷還沒好,每隔三五日就要去醫院換藥,匯款因此斷了一個月。她爸爸接二連三打了好幾個電話來訴苦,說家裡的日子過不下去了,弟弟交不起學費馬上要輟學了云云。
她怕爸爸說她無用,失業一事隻字未提,只說生了病,要開銷。在電話那頭的爸爸聽她聲音如常,以為她是裝的,對她的病並沒有問一個字,而是對她講了半個小時的大道理,說窮人家的孩子就必須要能吃苦,出去打工就是為了賺錢,吃不起苦,賺不到錢,不是叫人笑話嗎?說教了一通,最後聽她說話的聲音裡帶了些哭腔出來,終於還是允許她晚一陣子再匯錢回家。
掛了電話后,她不得不拖著傷腿出去找工作。找工作的那一段時間裡,她不敢多花一分錢,出去時喝的水都是用礦泉水瓶子灌的涼開水,一天只吃兩頓飯,一頓兩個實心白饅頭,連榨菜都捨不得買;三站兩站路的距離,是堅決不坐車的。她從前在書上看到過「錢是賺來的,不是省出來的」這句話,當時深以為然。但是一旦淪落到無錢可賺的時候,也就只能省了。
總之那一段時間是她人生中最為黑暗最為難熬的日子,難熬到她不願意再想起,更不願意和任何一個人提起。
本來是一旦想起來就氣得渾身發抖的事情,隨著時間的流逝,也隨著她不斷地開解自己「沒有經歷深刻的痛苦,也就體會不到酣暢淋漓的快樂」而漸漸地看開了。到了今天,就更沒有去和劉幺妹針鋒相對的必要了。
五月聽完劉幺妹的話只是淡淡笑了一笑,把手上拎著的鋪蓋隨手扔到路旁的一個垃圾桶內,再拍了拍手,深深吸一口氣,只覺得神清氣爽。
劉幺妹看她似嘲似諷的笑容便知道沒戲了,但是終究不甘心,忍不住又冷笑兩聲,在她身後問:「喲,看不出,你還是喜歡人家小鄭?」
小鄭,河南駐馬店人,大唐盛世的廚師。其人愛說愛笑,愛看武俠,怕熱,只要在廚房裡,一年四季都光著膀子。因為常年拎鐵鍋抄菜勺,練出一身鼓鼓的肌肉出來。
五月還在大唐盛世時,某一次,客人的菜上得太快,來不及吃就涼了。客人光火,五月進廚房去喊停,光著膀子的小鄭管著兩個火勢極旺的灶頭,一會兒咣當咣當地晃晃這口鍋,一時熱火朝天地抄抄那口鍋,一邊扭頭對她喊:「你看看我這裡!你看看我這裡!一旦開動就停不下啦!」
因為他說話的樣子太過滑稽,五月忍不住嘻嘻哈哈笑了好一通。又因為小鄭愛看書,兩個人會互借看看,交流交流感想,結果不知怎麼就被人家傳成她暗戀廚房小鄭了。
可惜她辭了大唐盛世前,那個小鄭就出了事。說起他的下場,也頗令人唏噓感慨。
廚師小鄭有一天出去和老鄉喝酒,因酒後鬧事,被警察帶走拘留。廚師長為人熱心,就從店裡拿了他宿舍的備用鑰匙開門取衣服,準備給他送去派出所替換。誰料一打開宿舍門,就看到他房間滿坑滿谷的油鹽調料、酒水飲料,香菇木耳,麵粉大米,粉絲大棗,總之凡是飯店裡用得到的,他宿舍里都找得到。
廚師長一看不對勁,就把老闆喊了來。老闆又驚又怒,立即把他舍友叫來問話,他舍友膽小,才問兩句就全招了。這些東西都是兩個人合夥從飯店的廚房偷來的,得了空再拿去低價賣給路旁那些快餐店。因為是無本的生意,每月獲利頗豐。飯店的管理一團糟,兩個人已經偷了小半年也沒有人察覺。
老闆自然也不是善人,當機立斷地報了警,順利地立了案,小鄭和他的同夥自然也就進了監獄,以偷竊罪獲刑兩年整。
於是眾人就又說,可惜了五月,一個桃花骨朵還沒開放就凋零了。
她嘴上不說,心內也怪得意的。便悄悄與阿娘咬耳朵:「等將來我一定把你接到我家裡去,和我一起過活。」
阿娘嘴裡笑說:「啊喲,又胡說八道,先不說我兒子孫子一堆;哪家有阿娘跟著孫女兒出門子、叫孫女兒養老的道理?你日後要是捨不得你阿娘我,多回娘家來看我也就是了。」
阿娘雖笑嗔了她一番,想想一手帶大的孫女兒對自己如同貼身的小棉襖一樣的貼心孝順,心裡說不出的得意,也是熨帖得不得了。
誰料這門一家子人都滿意的親事竟然出了了岔子。怪就怪她娘太愛管閑事。
話說那一天晌午,吃好午飯,洗刷好鍋碗,她洗了頭,摘了一捧櫻桃,坐在豆角架下一面吃一面晾頭髮,花點子貓卧在她腳下打呼嚕;哥哥與嫂嫂們田地里幹活去了;兩個侄兒在屋子裡睡午覺;她娘手裡納著底,立在門口與六娘子閑話家常;她爹被人請去看風水;阿娘也不知去了哪裡。
那一天的天氣也挺好,不冷不熱,日頭像阿娘和的白胖發麵糰子一樣掛在天上。一陣風吹來,她嗅了嗅,曉得西院鍋里的米飯又燒焦了。五斤老奶奶一口牙掉了大半,吃不動鍋巴,只怕又要打罵兒媳六娘子。鍋巴么,她倒是挺愛吃。嘎嘣脆,香。
等她面前吐了一小堆櫻桃核兒時,打東頭官道上跑來幾匹馬,前頭的是一個衣著鮮亮的年輕男子,他身後跟著一串擎著鷹趕著狗拎著兔子的家丁,這些人策馬直直地跑到她家門口,下馬討水喝。
此地名為小燈鎮,距嘉興城不過三五十里路,屬嘉興城郊,也是入城必經之路。恰好她家就住在官道旁,三五不時地有過路人來問路討水,她也並不奇怪。聽得有男子的說話聲,便起身伸了個懶腰,待要端著櫻桃進屋去時,不想她那常年吃齋念佛、愛管閑事的老娘已然將那群人讓到院中來了。
為首的那個年輕男子身材修長,麵皮白凈,鼻樑高挺,劍眉斜飛,一雙桃花眼帶笑不笑的。她瞄了人家一眼,覺得挺養眼,便又瞄了一眼。那男子邊拍打著身上的灰塵邊進了院門,一眼瞥見豆角架下伸著懶腰,嘴裡叼著一顆櫻桃的她,頓時愣怔了一瞬,隨即眯起桃花眼,對她無聲兒呲牙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知為甚,她微微慌了一慌,心裡怪老娘多事,忙忙避入屋子裡去了。
進了裡屋,將櫻桃擱下,拍了拍心口窩,吁出一口氣,回頭見兩個侄兒躺在床上睡的正香,小的那個睡得香甜,手裡還緊緊捏著大半個柿餅。她把柿餅從小侄子手裡摳出來,看了看,撿沒有牙印的那邊撕下一塊,塞到嘴裡嚼了嚼。因為心中有些好奇,便伸頭悄悄從窗縫裡往外瞧。
那群人早已喝好了水,卻還不走,都在等那年輕男子。年輕男子坐在院子里的條凳上,端了一碗水慢慢地喝,似是喝著什麼瓊漿玉液般。她歪著頭,嚼著柿餅,盯著窗外那人,小侄子睡醒了,睜開眼睛便扯著哭腔找他的柿餅,她裝作沒有聽見。
好半天,那年輕男子才放下水碗,水並未喝下多少,卻鄭重地向她娘親道了謝,又留下幾隻兔子山雞等野味,臨走時扭頭向她躲入的屋子深看了一眼。她無端端地覺得他的眼神有些莫測有些嚇人,以至於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吃啥啥都不香,胸口還砰砰直跳。她娘白得了些野味,心裡歡喜得緊,嘴裡念著阿彌陀佛,快快活活地同阿娘將兔子和山雞收拾了出來,晚間做了砂鍋燜兔肉和紅燒山雞,一家人吃得高興,都誇老娘好心有好報。
才不過第二日,便有人上門來提親。媒人眉飛色舞,唾沫四濺:「鍾家大哥哥大嫂子!你家這是是要時來運轉嘍!城中溫家錢莊的少東看上了你家月喚,要聘為三姨娘呢!」又誇口說,「提起溫家的名頭,嘉興城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想來不必我多說,大哥哥大嫂子,你兩個也應當知道罷!」
可惜的是,她家沒有一個人知道。因為她爹的風水先生做得不甚稱職,口碑不太好,一年到頭也沒有什麼像樣的生意;家中固然有薄田十數畝不錯,但一家人從早忙到晚,也僅能維持溫飽,堪堪夠人情來往而已,更不用說還要接濟大嫂的窮娘家,哪裡還有餘錢拿去錢莊存?因此她家無人知曉城中還有開錢莊的,更不知道錢莊的東家姓甚名誰;她家所來往的人,不過是小燈鎮上的鎮民罷了。諸如肉鋪的豬肉榮,油坊的香油金,菜市的豆腐西施這一類的人物,至於溫家這種在城中開錢莊綢緞鋪的人是斷斷不會有的。
媒人也不管她家人臉色不好,自己拉了杌子堵在她家門口,將來溫家的事情啰里吧嗦地演說了一通。說溫家兄弟二人,長子名鳳台,在京中做官;看上月喚的這個是溫家次子,名鳳樓,年紀不過二十四歲,生的一表人才。溫家在城內有錢莊綢緞鋪子許多處,銀錢多得無處堆放,若是聘給他,她鍾家一家子都能跟著吃香的喝辣的云云。
但鍾家兩公婆卻都是老實人,只說自家女兒已經許了人家,斷無悔親改聘的道理;再則,嫁給羅家是正妻,聘給溫家是姨娘,當咱們傻么?當咱們是那一等見錢眼開、沒有良心的人么?因此當場就將那媒人趕出了家門。誰料那媒人並不氣餒,還是天天往她家跑,翻來覆去地跟她家人說那溫家是多少多少的富貴,溫家二少溫鳳樓是怎麼怎麼的風流倜儻、孝順體貼,溫家大少在京中是如何如何的吃得開。
她就納了悶,心道這媒人臉皮厚成這個地步,這般的不怕羞恥,也真是不容易,也不知道收了溫家多少銀子。
她爹娘哥哥都是死腦筋,總沒有個好臉色對那媒人,媒人跑了許多趟后便漸漸地不來了,她一家就跟著漸漸地放下了心。
不想過兩日羅秀才竟獨自上了門。羅秀才他被人打了,臉腫得豬頭一般,臉上的顏色倒像是開了顏料鋪。他此番上門是來退親的。
她爹娘還不知曉未過門的女婿的來意,正忙裡忙外燒水泡茶上點心,對女婿的傷問東問西,恰好這時候她出門去東頭的水塘洗衣裳,才洗好,碰著五斤老奶奶拄著拐杖出來遛彎。五斤老奶奶順手塞給她幾隻桂圓,她一手圈著木盆,一手往嘴裡塞桂圓,牙齒咬破桂圓殼,勾出桂圓肉,「呸」地一聲把殼吐掉,一面吃一面慢慢地往家走。
羅秀才整張臉都腫了,在衚衕里被人套了布口袋按在地上毒打時,一時痛極,舌頭也被自己的牙齒給咬破了,現在嘴都張不大開,一口熱茶喝得煎熬無比。鍾家他本來是不用親自來的,但趙媒婆前兩天摔斷了腿,被女兒女婿接去養傷去了,他實在忍不得這口氣,沒辦法,只好親自來了。
正心不在焉地敷衍著鍾家人,思索著怎樣說話才不至於傷了鍾家兩公婆的臉面時,忽地瞧見一個端著木盆,吃著零嘴兒的女孩兒從院門外跨進來。她大概是發覺家中突然多了個面生的男子出來,初初嚇了一跳,幾乎要被嘴裡的果核給嗆到,轉眼又看到這男子的臉,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女孩兒並沒有嬌美艷麗得驚天動地,然而她臉頰上的一對淺淺的小酒窩卻使得羅秀才心中重重地跳了一跳。看這女孩兒的年紀,再略一思索,便曉得這個女孩兒必定就是自己定了五六年的親、即將要退親的、還未過門的媳婦兒月喚了。
羅秀才也是頭一回才見著這個未過門的媳婦兒月喚,這個媳婦兒怎麼形容呢?他搜腸刮肚,口水咽了好幾口,讀了一肚子的詩書,存了二十年的詩句卻突然都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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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神了?」表姐碾滅煙頭,從包里掏出一瓶依雲,往嘴裡倒一口,慢慢在嘴裡打了個轉,再用胳膊肘碰了碰五月,「馬上到你了,等會面試時可要打起精神。」
五月有時候從大人那裡也能聽來關於妹妹的隻言片語。說七月的養父是村裡的會計,家裡條件不錯,本來已有了兩個兒子,但人心不足,又想要個女兒,卻怕再生個兒子出來,所以就領養了七月。人家既然喜歡女孩子,自然拿七月當自己親生的女兒一樣看待的。還說有一回七月和鄰家的小孩子吵架,人家嘲笑她是撿來的棄嬰,七月氣哭了,她的養母一聽氣炸了肺,馬上牽著七月的小手,堵到人家家門口去罵街,直罵到那一家人灰溜溜地賠禮道歉才作罷。從那以後,那一個村子的人都不敢在七月面前提起領養的事情來了。
鍾家奶奶對這件事情津津樂道,翻來覆去說了很多次,以此來證明自己當初的決定是英明無比的。鍾媽媽聽了很多次,心想給七月找了那樣好的一家人家,即便是親生父母也不過如此。於是心裡就漸漸地原諒了自己,覺得當初把女兒送人是正確的,而至於五月當時的那些小彆扭,可忽略不計。
又過了兩年,外公病重逝世,五月隨著大人跪在外公的靈位前,眼睛卻滴溜溜地在人群里尋找七月的身影,恐怕七月看見弟弟黏在自己身邊會吃醋,弟弟一旦靠近她,她就趕緊擺手趕人:「一邊去,一邊去。」
然而,那個舅舅只露了個面就匆匆走了,七月,自然也是不會出現的。其實想一想也就知道了,為了避免養女和親生父母藕斷絲連,人家哪怕斷六親也是不願意讓養女再看見鍾家人的。
時隔許多年後,沒想到七月竟然也來了上海。養父母把她看得再緊,再是如何防著她與生父母見面,但成年後卻不得不放她出去闖蕩,而這麼巧,她也來了上海,叫五月怎麼能夠不欣喜若狂。
明明答應她生日那天不露面的,但到了下一周,五月還是請了半天假,輾轉乘車去久美子推薦的一家名為紅寶石的蛋糕房買了一隻蛋糕,再換乘了兩輛公交車去找七月。七月看到她手中的蛋糕,不禁愕然:「你怎麼……不是說了請你不要再來了嗎?蛋糕你帶走。我們店就有蛋糕賣,誰要你的。」說完就要來推她的蛋糕。
五月忙把蛋糕藏在身後,陪著笑臉:「我來喝咖啡不行?」徑直進去挑了個空位子坐下,把蛋糕盒放在身旁的座椅上。
七月把菜單往她面前一甩,不無刻意地問:「鍾小姐要些什麼?」
五月對於咖啡一竅不通,只能裝模作樣地看菜單,從頭看到尾,好像只有一種美式咖啡最便宜,就指著圖片說:「我要一杯這個。」
七月忍不住說道:「這個是不加糖不加奶的。」
五月本來意不在咖啡,聞言就無所謂地說:「不要緊。」
七月又沒好氣地凶她:「跟你說了這是黑咖啡,苦的!你聽不懂嗎?你不是最怕這些苦的東西嗎!」
五月訕訕一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小聲說:「你不要凶我,我又不懂嘍。要不你幫我點一杯吧,要甜一點的。」
七月翻了個白眼,轉身走了。五月兩手托腮,想等一會兒怎樣才能說服七月收下蛋糕,不敢奢求其他,只求她收下即可。
鄰桌已有了兩個客人,看樣子像是一對母女,因為母親說話嗓門大了點,五月無聊,就轉頭去悄悄打量人家。母親脖子上戴著一條顏色鮮艷的真絲絲巾,緊身皮褲,雪紡上衣,額頭上架著一副金邊墨鏡,此刻正指著七月的背影教訓女兒:「你看到了沒?你看到了沒?你要是不好好讀書學習,將來就要像這些服務員一樣出來端盤子洗碗。你願意做這樣又臟又累活兒、從事這樣低人一等的職業嗎?」
咖啡館這個時候沒有幾個客人,說話的中年婦女嗓門又大,這些話一出口,店員們無不側目而視,五月也是哭笑不得。這本不關她的事,但是七月她必須要維護,於是腦子裡醞釀著怎麼樣回嘴才能不傷和氣、又能讓那中年婦女認識到自己的話不太妥當時,七月早已像是被踩到尾巴似的爆發了,她把托盤往吧台上一丟,漲紅著臉過來和客人開吵了:「阿姨,有你這樣說話的嗎!有你這樣說話的嗎!服務員怎麼了?我一不偷,二不搶,憑自己的一雙手吃飯,我並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麻煩你說話注意點,哪來的優越感!」她從小就是火爆性子,吵架時能不罵髒話已經很不容易了。
五月滿臉崇拜地看著七月。她性格溫順如小綿羊,平常一點脾氣也沒有,和人家吵架時,滿肚子都是反駁的話語,卻又組織不成通順的句子,只能事後躺在床上生自己的悶氣。今天自然也是,醞釀了好一會兒,說出來的話卻毫無氣勢:「阿姨,您說話這樣不顧別人的感受,不懂得尊重別人,你,你……」
中年婦女看看四周走動的店員們,聲音不得不放弱:「我在教育自己的女兒,說的是我自家屋裡廂的人,關儂撒事體?」
五月不知不覺間聲音也就拔高了一些:「反正阿姨您這樣說話就是不對。」
女兒大約覺得丟人,就不住地拉著母親的衣服。那中年婦女懂得審時度勢,也就偃旗息鼓了,看七月氣勢洶洶,轉而去乜五月,嘀咕一聲:「多管閑事,吃飽了撐的,我又沒說你,沒有素質……」
五月被一句沒有素質氣得臉色通通紅,鼓著腮幫子說不出一句話來。七月看看她,臉上現出「果然,又來了,真沒出息」的神情,繼而轉臉和那個中年婦女說:「對,還是你們整天跳廣場舞、跳累了就來咖啡館蹭空調喝免費白開水的老阿姨素質高。」趁人家還沒有反應過來,得意洋洋地轉身離去,不一時又端上一杯咖啡,往五月檯子上「咚」地一放。
五月嚇了一跳,忙說了聲謝謝,伸頭聞了聞味道,忽然驚問:「這麼苦?不是說給我換成甜的嗎!」
七月頭一昂:「還是美式咖啡,我故意的。」
五月勉強喝了幾口,又酸又苦,實在喝不下去,想叫七月過來說話,七月不理她。五月無奈苦笑,看客人越來越多,就準備買單走人,七月依舊是冷冰冰的語調:「不用了,你的咖啡免單。」
五月連忙擺手:「我帶錢了,怎麼能叫你給我買!」
七月說:「我們店長送你的,說你剛剛幫腔幫得好。」
五月把蛋糕留下,去吧台和店長打了個招呼,向他道了謝,然後獨自出了咖啡館的大門。七月自然是不會出來送她的。走了老遠,再回頭看,隔著落地玻璃牆,看到七月正在收她的咖啡被子,蛋糕好好地放著,並沒有被拿去丟掉。雖然七月還是冷言冷語,但至少沒有當著她的面丟掉蛋糕,這應該算是進步吧。心裡這樣想著,腳步也隨之變得輕快起來。
照舊到長風公園裡坐了坐,背了幾頁單詞。標準日本語上冊早就學完了,現在開始背下冊的語法和單詞了。上一陣子和朝子出去逛街,在古北家樂福附近一家名為福九善的日系舊貨店裡逛了逛,朝子買了一個半舊的松下吹風機,她則以半價買到□□成新的標準日本語的下冊,當晚下班后,熬到凌晨兩三點,抄了滿滿一本單詞和語法隨身放著。
去街邊等來公交車,車上照舊擁擠不堪,連個座位都找不到,從咖啡館到赤羽居酒屋,足足有十幾站。五月拉著吊環,把臉埋進胳膊肘里,輕輕笑了幾聲。辛苦是辛苦,但心情卻和上一次已經大不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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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興城,溫府上房內。溫老爺聽兒子還有臉為自己強搶民女一事狡辯,氣得幾乎要吐血,向老岳喝道:「給我啐他!」
老岳無奈,作為難狀,終是「喀」地一聲,蓄了一口唾沫,再一伸脖子,一口腥氣得不行的唾沫便飛了過去。鳳樓躲也不敢躲,只得閉了眼睛生受了。唾沫落到額頭上,順著臉頰淌下來,心裡噁心得要死,卻又不敢舉袖擦掉,只能強忍著。
溫老爺喝令:「你再給我問!」
老岳依言又道:「老爺問你:你是不是想把我氣死算數?你為什麼不能學學你的兄長們?你此番做下這等傷天害理之事,若是傳到了京城,叫你大哥那個官還做不做?」
鳳樓心裡膩味,只閉著眼睛不說話。
最後在老鄉的建議下要了一個清淡的骨頭湯鍋底,另點了幾瓶啤酒。五月這也才知道原來好朋友的真名叫做榮榮。想想,有些感慨,又有些好笑。
幾瓶啤酒喝下去,幾個人女孩子動了感情,拉著手互相叮囑要好好工作,保重身體,將來不要忘了彼此云云。朝子喝了個半醉,撲到五月懷裡痛哭流涕,五月安慰她:「萬事要往好處去想,做了小姐,指名費啦同伴費啦開酒費啦,月收入起碼是服務員的三五倍,你要是嘴甜一點,把自己收拾捯飭得更有氣質一點,以後固定客人的會越來越多,再以後——」
「再以後,我一輩子被人指指點點,被人唾棄,就嫁不出去啦!」
五月心裡暗暗嘆息:「你男朋友小阮他……」
「小阮他這個沒良心的昨晚向我提出分手啦!說他丟不起這個臉,找個**的女朋友……我還沒嫌棄他工資沒我高,還沒嫌棄他家裡兄弟姐們一堆,連結婚的樓房都蓋不起呢!」
五月安慰她說:「你也是沒有辦法,雖然小姐聽上去有點那個,但只是陪酒陪聊,和雞還是有不同的……唉,大概你們是有緣無分,放心,上帝關上了你的一扇門,必然會在其他地方為你打開一扇窗,是吧,這句話是這麼說的吧?」
和一群女孩子說了一籮筐的違心話,朝子才算好受一點,擤了一把鼻涕,說:「我想起來一件事,小劉前兩天叫我傳個話,問你是否願意做他的女朋友。他家裡條件怎麼樣我不知道,但是他是廚師,好歹也算一門手藝,將來你們在赤羽也算互相有個照應。唉,服務員和廚師,天生是一對,可以說是絕配……」
五月趕緊把啤酒杯舉起來,說:「喝酒喝酒。」
再不久,朝子帶了一個禿頂的老男人來赤羽吃飯,兩個人態度親昵,你給我夾菜,我為你倒酒,研究菜單時,兩個人腦袋湊在一起,臉貼著臉,肩挨著肩,其曖昧之程度,叫人無法直視。
一群服務員女孩子們心裡鄙夷著她的墮落,唾棄她和老男人的膩歪,心裡都在暗暗揣摩:憑什麼,也沒有見她美到天上去,不就是身材好一點嗎?不就是會打扮一點嗎?怎麼就這幾天工夫就釣到個老男人?同時又想,再也沒見過比這個女孩子更見錢眼開的人了,為了錢,這個年紀的人也能要……對著這張滿是褶皺的老臉,怎麼親的下去嘴?
鄙夷著唾棄著,卻又忍不住湊上前去和她說話,問東問西,問她收入比做服務員時多出多少啦,固定的客人有幾個啦,找了男朋友以後是否還會繼續在酒吧里做下去啦等等。
朝子十分享受舊同事們的艷羨的目光,也不嫌棄舊她們的啰唣,親親熱熱地向大家問了好,含糊地帶過那些令人尷尬的問題,略有些忸怩介紹身邊的男人給大家認識,說:「他姓青山,是我的男朋友。」她說完,她的老男友青山就向一堆嘰嘰喳喳的女孩子們憨厚地笑。
一眾女孩子心想:果然。
朝子又問面前的老男人,「咱們開一瓶梅酒給她們喝?」
她的老男友點頭應承,她面上大為有光,手一揮,說:「梅酒來一瓶!」
五月也過來和她打招呼,見狀心裡有些好笑。朝子拉著她的手悄悄問:「我找這樣一個男朋友……你不會也看不起我吧?」
五月說:「傻話,他對你好就行了,我看不起什麼?」
朝子說:「他人老,也丑,離過一次婚,有兩個孩子,都上大學了,但是他對我好……這一段時間我爸爸的治療費都是他給我的,要不是他,我爸爸早死了。我媽說人不能沒有良心,我們年底就要回去領證啦……明年他任期滿了,就要帶我回國啦,聽說他家在一個好像叫伊豆的小地方,聽也沒聽說過,不知道在哪個鬼地方。」
五月想了想,忍不住說:「你哪天有空去圖書館找本川端康成的看看?」
朝子搖頭:「不看那玩意兒。看不下去,一看就想睡,等我哪天失眠了,說不定會找本書來治療看看。」說完,黯然神傷了片刻,忽然問五月,「你和小劉到底怎麼樣了?」
小劉,東北人,家中長子,赤羽的廚師。收入不詳,大抵在三、四千元左右,學歷在初中高中之間。和五月一樣,住赤羽提供的宿舍,周休一天。朝子從赤羽辭職后,他約過五月幾次,五月沒有理睬。朝子說廚師和服務員是絕配,五月也承認。大唐盛世也罷,赤羽居酒屋也好,服務員的男友大都是廚師,廚師的女友大都是服務員,鮮少有例外。例外就是朝子這種有容有貌、拿得起放得下也看得開的女孩子。
小劉這人看著不錯,但五月卻極其厭惡廚師,至於厭惡的原因,她自己也不得而知,反正厭惡就是了。那個小劉被拒絕幾次后竟然痴心不改,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找到副店長久美子幫忙說話。久美子最是個愛管閑事的女孩子,自然樂意做這樣的事情,就半開玩笑地勸五月說:「兩個人先出去喝個茶,看個電影嘛。萬一能說到一塊去呢?」
五月至今也沒有掌握在合適的時候向人說「不」的本領,所以又應下了。雖然心裡是滿心的不開心不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