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第 121 章
天齊元年,九月。
這日的早朝還在繼續,內廷麒福殿外長廊上已經人影不絕,熱熱鬧鬧,不時可以聽到鶯鶯翠翠地嬌語聲。
不多時,一行奼紫嫣紅地隊伍慢慢悠悠地從拐角處走來,站在殿門口的嬤嬤們老僧入定似的眯開一條眼縫,將款步而行的眾多秀女悄無聲息地打量了遍,挑挑眉,又閉上了。
領著眾多秀女的魏嬤嬤沒想到殿門口已經立了兩尊門神,頓時斂了得色,快步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半禮賠著笑臉喚人:「兩位嬤嬤辛苦,可是皇後娘娘有什麼吩咐?」
左邊略胖的張嬤嬤根本懶得回答,只問:「人可都來了?」
「來了來了。」魏嬤嬤冷不丁地往後瞪了一眼,早已有眼色的秀女垂眉順目一副恬靜的模樣,沒眼色的也察覺氣氛的怪異皆都收回攀比高傲的神色,垂手站立著。魏嬤嬤非常得意自己的威望,轉頭又堆滿了笑:「一共二十八位佳麗,嬤嬤要不要查對下?」
「不用了。」張嬤嬤道,稍側身示意眾人進去:「太后還在用早膳,你領著她們在外殿等著,安靜些就好,少一驚一乍的說了不該說的話。」
魏嬤嬤疑惑,也不敢多問,只領著眾多貌美如花地秀女們陸續進了外殿。
眾多秀女中,世家與二品以上的官宦女子早已在新皇還是太子之時選做了嬪妃,是不會與其他秀女同進同出爭奇鬥豔。故而,餘下競爭的二十八位佳麗中有大部分是從未入過皇宮,乍然見到此等金碧輝煌地宮殿都忍不住咋舌,唧唧喳喳一番。
殿內寬闊,分外殿、中殿、後殿。在兩邊大柱之後,有翡翠珠簾垂著,看不見中殿具體地擺設。殿中上位是黃金三屏大座,騰龍舞鳳的靠背,簇新的金線瓔珞墊子,旁邊各至寬椅兩張,高高地矗立在大殿中,威嚴中帶著點閑適。殿最中央四角各自安放有一人之高的青銅香爐,裊裊桂花清香怡人。
眾秀女或大膽或謹慎地東張西望,不時發出驚嘆聲,過了兩刻,再多的景色也欣賞完了。百無聊賴中,有人悄聲問:「你們說,等會兒我們會不會見到皇上?」
一位穿著鵝黃衣裳的女子嗤笑道:「皇上還在早朝呢,哪裡有空來選秀。依我看啊,皇后是肯定能夠見著,還有太后。」
發問的女子有些失落,轉瞬又問:「聽說皇後娘娘是天下第一美人,也不知道性子如何。」
鵝黃女子鄙視她:「皇後娘娘的性子哪裡輪到你我評足!讓我說啊,靠皇后還不如靠皇上,若是籠絡了皇上的心,再多的天下第一美人也是虛名。」她這話大言不慚,引得了其他秀女的側目。發問的女子索性拉著一旁默不吱聲地柳綠衣裳的女子道:「皇上選秀,當然要才貌雙全的女子才是最好。不說其他,我們這些人中肯定是容貌最好的小喬先冊立為妃,然後才是才學第一的鄺小姐。」
鵝黃女子的鄺小姐跺腳:「我會不如小喬?安怡,你等著瞧好了,皇上才不是那等膚淺好色之人,第一眼就選中空有美色一無是處之人。」
發問的安怡有股子傻氣,瞬時也頂嘴道:「不需要皇上選,我們找個外人就能夠比出來。」說罷左看看右望望,正巧在偏角一處窗欞邊上看到一名女子。
梳著高髻,畫著宮中最時新的飛霞妝,眉目如畫,唇如桃蕊,一襲金沙牡丹十二幅長裙拖曳在地,捧著一卷書端坐在靠椅上,懶懶洋洋中透著一股子閒情逸緻地貴氣。她的旁邊只伺立著一名宮女,正將一杯新茶奉到女子的手中。
說也奇怪,這麼多的人在一個宮殿中硬是無人注意到她。若不是仔細去尋,誰也沒有想到厚重垂簾邊上坐著這麼一個人。靜悄悄地,有著半明半暗地光線穿透窗欞落在她的身上,似妖狐似鬼魅。
安怡毛毛躁躁地跑了過去,小心翼翼地端詳了對方一陣,覺得晴天大白日里不可能見了鬼,穩住了腳步之後,這才輕聲湊過去問候。
女子似乎很和善,含著三分笑,專註地聽了安怡的話后朝著殿中張望了兩次,只是沉默。安怡急得臉紅,又嘚嘚地跑了過來,拖著小喬與鄺小姐過去,問那女子道:「你若是皇上,你會選誰?」
小喬嬌羞地拉著安怡的衣袖:「你,別太放肆了。這裡是皇宮,驚擾了貴人不好。」
鄺小姐頭高高的揚起,居高臨下的睥睨著女子道:「你就知道對方是貴人了?看她這裝扮,頂多也是一名美人而已。」可不是,這女子身上既無三品以上宮妃才能佩戴的五尾鳳凰的頭飾,也無五品宮妃們才能用的玉帶等物,且身邊的宮女只有一名,說不定是六品的寶林也不一定。
今日過後,這宮殿中的大半秀女品級都會比此女子高。
女子輕笑,輪番將三人仔細查看了番,等到安怡急得都要眼眶都紅了,這才道:「皇上剛剛登基,最喜愛溫柔賢德地妃子。品貌姣好讓人賞心悅目,自然能夠得到皇上的青睞;才學過人解語花,更是能夠讓皇上心情愉悅一掃疲累。」小喬不自覺地舒口氣,輕聲道謝。鄺小姐沒被落人下乘自然也面色好了起來。那女子品茗了一回,又對著安怡道:「性子明朗如葵花地女子,亦可以常年陪伴皇上左右,引他開懷。」
安怡眼中倏地綻放了喜悅:「姐姐,你真好。我都要緊張死了,聽你這麼一說,嘻嘻……」
女子莞爾,旁邊的宮女輕聲附耳:「娘娘,太后就快到了。」
安怡拍掌道:「太后要來了,皇上是不是也會來?」
女子微點頭,正想看看外面的天色,冷不丁的從窗外冒出一個身影。女子嚇了一跳,瞧清楚了來人,輕聲道:「下朝了?」
男子盯著女子大片光潔的鎖骨:「在外面好玩?」
女子道:「蠻好玩的,比你我的住所好玩多了。這不,你也來瞧熱鬧。」
男子薄怒:「我是來辦正事。」
女子展顏:「我也是來辦正事,天底下也不是就你一人忙得腳不沾地。」
男子隔著窗欞瞅了瞅殿中眾多女子,一甩袖子,指著她:「看看你這樣子欺負外人,讓你心情舒坦還是怎麼著?」
女子拉了拉衣襟,瞄了自己的心口道:「我這是與你賭氣呢!欺負了你的人,看你氣得跳腳謾罵才是最好玩。你繼續吼大聲點,我聽著呢。等會太後來了,你可以跟她老人家告狀,大不了再罰個一個月兩個月的不准我出宮門就是。難得出來透氣一會兒,把你給氣成這樣也賺足了本。」
「你!」男子手指抖了幾次,咬牙切齒:「你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女子嗤笑:「你我半斤八兩。還指著,等會兒讓人看了笑話又不是丟我的顏面。」她眨了眨眼,「或是你想就這麼扇我一耳光?要我把頭伸出去么?」
兩人你來我往針鋒相對,渾然不像苦大仇深的敵人,倒似斤斤計較的小娃們鬥嘴耍皮子。安怡等人目瞪口呆的看了半響,只咋舌,暗忖著這皇宮裡真正什麼樣的人都有,剛剛還笑如春花的女子諷刺起人來牙尖嘴利睚眥必報,忒強悍了。
倏地,男子大吼:「你給朕出來!」
女子臉色變換幾次,撐著扶手緩緩地站了起來:「本宮出去做什麼,應當是您進來。您還選不選美人了?」
旁邊眾人一愣,這才仔細端詳窗外的男子。藏青底的蟠龍服,十八扣青白玉帶,劍眉倒豎——正發火,目如銅鈴——被氣的,身如蒼松——在發抖,雖然與幻想中的皇上有點差距,可這裝扮、氣勢和威嚴,的的確確是當今安定帝顧雙弦。
呼啦啦一下,整個宮殿里已經跪拜了一地的人,高呼萬歲。
顧雙弦大踏步地走了進來,面對著女子咬牙切齒道:「你的褘衣呢?」偏殿急急忙忙行來一名宮女,見得皇帝就噗通著跪了下去,她的手中不正抱著玄青底金鳳褘衣么!
女子輕笑,由著兩名宮女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展華衣,恭恭敬敬地替她鳳袍加身。
暗中金華的衣裳上鳳凰抬頭,滴血的寶石眼,白玉鑲的啄,傲然地身軀盤踞了兩片前襟,長達三尺的九尾鳳翎衣擺拖曳在地,振翅欲飛。引得眾多跪拜的秀女瞠目結舌,似乎被那華貴的衣裳給耀花了眼。
素手輕抬,本在殿外立著的張嬤嬤不知何時站在了一旁,小心翼翼地撐起女子手心,恭順且忠誠。
明明只是一件褘衣,居然讓和順如春風的女子轉眼添加了睥睨天下的傲氣,回眸之間,那溫潤的視線中疏離、冷漠,還有對世事的通透都一點點展露。薄唇淺白,似笑非笑地抿著,讓人不由得想起方纔此人的伶牙俐齒。隔得近的安怡似乎已經看到對方長出來的兩顆虎牙,正磨牙霍霍地想要咬死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們。
此女,真是當今安慶帝顧雙弦的正宮皇后——夏令姝。
魏嬤嬤跪在秀女的最前方,磕拜:「皇後娘娘千歲,千千歲。」
宮殿那頭再一疊聲:「太后駕到。」
三座大山齊聚,壓得秀女們心坎上沉甸甸的,安怡等人更是暗暗回想方才可有對皇後娘娘說過大不敬之話。鄺小姐早已額冒冷汗,苦不堪言。
新皇第一次選秀女歷來是為了充斥後宮之用,故而,三人一待坐定,魏嬤嬤就已經伺立在一旁,但凡太監唱諾一人,她就仔細回稟此女的家世,父親官職,母親品性等等。
太后乃後宮最為尊貴的女子,自然關注的是女子的性情如何,往往需要多詢問幾句;皇上從太後進來后就一直沉默寡言,眼神滴溜溜地在眾多女子身上打轉,十足的好色之徒模樣。皇后倒是悠閑,只等到她上座之時,眾女才發現皇後娘娘的肚腹奇大,原來已有九個月的身孕,即將臨盆。她甚少說話,大部分的時候不是點頭就是搖頭,倒是嘴角的那一抹微笑自始至終地掛著,看得下面的秀女直打顫。
顧雙弦指著鄺小姐道:「此女眉間的傲氣倒是像你少時的樣子,好像鬥志激昂地小母雞。」
皇后夏令姝淺淺的喝了一口茶:「小母雞長大后好歹也嫁了真龍天子,說不定此女以後有大福分。」
『真龍天子』幾個字取悅了皇帝,於是,鄺小姐被封了四品美人。鄺美人心氣高地注視了皇后的肚子一眼,規規矩矩地下去了。
皇帝臉色稍霽,又開始到處亂瞄,沒一會兒定在安怡的身上:「這個有意思,瞧那眼珠子,跟你姐姐一樣,有什麼都顯在眼底,比你直爽多了。」
夏令姝淡淡地道:「直爽的女子性子也比較野,相信今晚皇上要多操勞了。」
顧雙弦嘿嘿地奸笑,將安怡也冊封為美人。為此,安怡還大大地驚詫了一番,而後欣喜的給幾位磕了好幾個頭,真是傻得可愛。
太后插話進來,指著最後一名女子,聽得魏嬤嬤報上名字,姓喬,閨名佳蔚。太后道:「這相貌放在皇城裡也是排得上名號了,就是不知道才學如何。」接連問了幾個問題,女子答得妥帖謹慎,一雙美眸膽怯的不敢亂看一處,手指絞著錦帕,站在大殿中顯得嬌弱嫵媚惹人憐愛。
顧雙弦目不轉睛地道:「她有些面熟。」
夏令姝知道對方就是安怡方才說的小喬,容貌自然是頂尖的,才學應當不如方才的鄺美人,可小喬的性子更為溫順,遇上隱忍而暴躁的顧雙弦,當得是天造地設。
太后地視線在小喬與夏令姝身上兜轉兩圈,笑道:「此女的容貌倒是與皇後有些相近,溫柔婉約。」
顧雙弦嘴角抽搐,皇后溫柔婉約?
夏令姝笑意盈盈,謝了太后的稱讚,作主冊封此女為三品婕妤,意比古時有才有德的婕妤,而她皇后就是那蠱惑媚人的趙飛燕了。
嘖嘖,這皇宮的人眼睛都瞎了。
二十八名女子,除了小喬封為三品婕妤,其他美人有七名,才人十名,剩下的則是寶林和御女各半。
臨行出殿之時,夏令姝背對著顧雙弦對身邊的嬤嬤交代:「讓御廚這幾個月多預備一些虎-鞭、鹿-鞭湯,每日里換著花樣給皇上送去一盅,給他補補。」
顧雙弦氣得七竅生煙:「皇后貴人多忘事,想來早已忘記朕在床榻之上的威風了?」你以為你肚子里的娃兒是怎麼懷上的?
夏令姝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對嬤嬤再補一句:「補湯每日再加一盅。」
顧雙弦吼她:「你想讓我七竅流血?」
「不,」夏令姝淡定地解釋,「臣妾覺得皇上越是說行的時候,說明他真的不行了。為了大雁朝皇族的子孫繁榮,皇上,您就勉為其難的多補補吧。」
出了麒福殿,轉過十八彎地長廊,就可以看到圍繞整個大鳴宮的曲流池。池長數十里,寬百尺,盤踞在深宮內院的亭台樓閣之間,像身長千里的妖蛇,安靜地守護著小小的寶山。
夏令姝興緻甚好,在漫天的桂花香中往煌央殿行去。長廊的另一頭,顧雙弦也正前往北陽殿,兩人再一次在岔口上碰頭。
顧雙弦還在惱火她方才的調侃,乍然再見忍不住又想扳回一城,問她:「你又要去耍誰?」
夏令姝挑眉,仔細想了想才道:「耍你兒子。」
咦,兒子?不錯,這會子顧雙弦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在煌央殿讀書,夏令姝每日里都要親自去查看皇子公主們的功課。
顧雙弦看了看她白得透明地肌膚,才兩個月不見,她比以前更加蒼白了些。還有大得如燈籠的肚腹,因為身子不穩,她一手還撐在腰后,另一邊由嬤嬤攙扶著,越發顯得人的精力不足。隨時都要臨盆了還不忘去查看皇子們的課業,她是真的關心皇兒們還是想要去敲打他們?看著越來越大的肚子,那些小崽子們才有一點危險意識,覺得嫡親的弟弟隨時會從那肚皮裡面鑽出來,奪取他們的輕鬆歡樂地啟蒙生涯?
夏令姝為人處事素來有根有據,不能小視。
「朕同你一起去。」
夏令姝眯眯眼:「皇上,您不是還要看奏摺?大臣們還在北陽殿等著您商討國家大事,而您剛下朝就忙著選美人,選完了美人又去逗皇子們,讓臣子們知曉了,會寒了心。」
新皇剛剛登基才一個多月,皇上就只顧著後宮和樂,嘖嘖,明兒御史肯定會參上一本,讓皇上別兒女情長因小失大了。什麼,沒有御史敢出這個頭?哦,還有汪雲鋒哥哥呢,只要三言兩語,她就可以說服那蠢蛋來收拾皇帝。反正,汪大人是錚錚鐵骨,大臣們輪番上陣打都打不死的小強,皇帝打是打不了他,罵也罵不過,用他來消遣皇帝,正好。
顧雙弦經過她這麼提醒,才想起今日盡做些傻事了。大雁朝立國的根本,一是皇帝的勤政,二是臣子們的忠誠,他這新上任的皇帝的確不能如做太子時那般,耍著小性子胡作非為了。
顧雙弦沉吟一會兒,警告她:「不準嚇唬、恐嚇、威脅、辱罵他們,也不準無緣無故地讓他們挨板子。」
夏令姝捂嘴輕笑:「皇上,感情我是那母老虎,從來不善待自己的皇兒。」
顧雙弦咬牙:「你比那母老虎還要無情。」
夏令姝一愣,直覺地心口有什麼抽抽地痛起來,捏緊了張嬤嬤的手背站穩了,低垂著頭,半響才道:「臣妾知了。」
她那一閃而過的脆弱沒有逃脫顧雙弦的厲眼,如往常一般,他暗暗地定住自己的雙腳不讓自己靠前一步,擰直了雙臂不讓它去擁抱,梗住脖子,一甩長袖,氣勢洶洶地遠去了。
「娘娘!」
「本宮沒事。」夏令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一次前行。
多少次,兩人總是相遇、相愛、相恨,之後再分離,她已經習慣了。夏令姝不會輕易地倒下,也不會輕易地放棄,她會無數次跌倒了再爬起來。
顧雙弦在迎娶太子妃夏令姝之前,內院就有兩位側妃,三位小妾。弱冠之後,側妃和小妾各自生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等到他登基,生了兒子的側妃被封為德妃,小妾被封為昭儀,女兒的娘親被冊封為充媛。當年的五美,死了一個,最後一個被勉勉強強封了美人。
大雁朝的規矩是皇子公主們長到三歲就要開蒙,五歲之時隨著官宦世家的子弟一起入讀白鷺書院,十歲皇子們就開始領些零碎的小差事做做,公主們則回宮接受正統的皇族教導。為了在入讀書院之前,皇子公主們不至於丟皇族的臉面,負責啟蒙的國子監大臣們每一年都卯足了力氣,勢要教出一兩位才子才女來,課業那是相當的繁重。
夏令姝愛去煌央殿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她只是愛那裡讀書的氛圍,讓她心裡寧靜。當然,她絕對不喜歡看大臣們拔苗助長,逼著皇子們讀書的情景。不過,看小娃娃們憋淚背不出書的時候,她那一整日的心情都會很不錯。
皇上其實猜對了。大雁朝的新皇后,的確有些小小地壞心思,可也沒到人神共憤的地步。
煌央殿不大,長寬各百尺,皇子們在其內讀書的時候,四周的窗欞都會打開。窗外種植著各季花樹,張眼望去,奼紫嫣紅一片艷麗,風景獨好。夏令姝來看過一次之後,又在周圍的園子里添了些珍奇異獸。比如,孔雀!
她才踏入殿門,就聽得一聲哀號,顯然有皇子挨打了。哎呀,可不是她的錯。
「是孔雀的錯!」大皇子顧興雋大叫,「誰讓那臭孔雀在本皇子讀書的時候開屏,它在勾引我。」『啪』地又一聲,大皇子叫得更加凄慘了。
「大皇兄,是你讀書不專心。」小公主的童音軟綿綿,惹人憐愛。
「小娃兒一邊去,本皇子今日就要收拾了這隻騷包孔雀,燉湯喝。」『啪啪啪』連續幾下,大皇子一邊叫一邊跑,衝到門口,立住了:「母……母后。」
夏令姝笑眯眯,十足地狐狸眼:「大皇子要燉了哪一隻孔雀,告訴母后,本宮命人即可抓來,今晚就給你加菜。」
大皇子臉頰噗噗地冒出一股火焰:「我,嗯,兒臣只是說笑。其實,兒臣是想去將它給趕開些,別驚擾了我們的上課而已。」
夏令姝疑惑:「你不想吃它?」
「想,不……當然不想。」
「可惜了,」夏令姝嘆氣,「我原本就是來這裡抓孔雀燉補湯的,你不想吃那我就分給二皇子和公主好了。」
「啊!」大皇子成了苦瓜臉。公主顧興珉已經跑了過來,霸主夏令姝的小腿:「母后,九皇叔來給我們上課,你送給九皇叔喝吧。」然後,他們也就可以喝九皇叔的份了。
「定唐王?」夏令姝抬頭望去。
明媚光輝中,只能看到一抹淡到月白的青綠身影影影綽綽。待走近了,才發現此人面如美玉,眸如碧珠,穿著白底淺青五爪蟒袍,系著墨玉扣腰帶,站在人前只覺清風拂面,不覺心曠神怡。
定唐王一手持書,一手持著板尺,疏朗淡笑,作揖道:「皇後娘娘,數月不見,身子可還好?」
夏令姝無法久站,等到嬤嬤攙扶著她在老位置上坐下了這才答話道:「托九王爺鴻福。」隨手看向他手中的書本,確是《孝經》,笑容頓了頓,轉向大皇子顧興雋問道:「方才在外面就聽到你挨板子,可是嫌棄九皇叔的課說得不好?」
呃,大皇子剛剛笑逐顏開的臉色又苦了下去,嚅喏道:「不是,就是跟平日里太傅們教的不同,聽起來有些驚世駭俗罷了。」
夏令姝點了點他的鼻尖:「一種米養百樣人,一種學問自然也有百種說法。你既然認為師傅教得不對,可你又怎麼認定你的才是對的?你能否指出哪裡不對,為何不對?說出來,大家探討的道理才是真理。單單就因為學問不同就直接否決了師傅的教導,可不是一位學子該有的行為。」
定唐王早年在外遊歷,見多識廣,養成了凡事從民眾角度考慮的習慣,很多想法都能夠讓皇家中人耳目一新,是新皇一輩中頂尖的人物。以往每年他大半的時間都是在大雁朝周邊各國走動,直到去年知道先皇病重這才長居皇宮,一直到協助太子即位。對於這位皇嫂的流言蜚語他聽過不少,最多的評論無非是八面玲瓏,心思細密,行事大膽的一位世家小姐。六月定康王逼宮之前,他因為選妃之事見過這位嫂子,隔得遠,也沒說上幾句話,可從選定的妃子身上瞧來,是個知人善用的後宮之主。
現在再看,倒覺得對方十分有主見,不像尋常小姐們人云亦云。多了一份注目,他索性挑明了說:「其實,大皇子說得沒錯,本王的言論的確有些有違倫常。就拿《孝經》中喪親章來說,『喪不過三年,示民有終也』這一句。先皇病逝,皇上不出三月即登基為帝,這是其一;先皇病重之時,皇上作為嫡子沒有日日奉湯藥於榻前,可見孝心不足為其二;其三,故皇后被戰亂波及仙逝,皇上不但沒有『哭不偯,禮無容,言不文,服美不安,聞樂不樂』,連三日之後才用膳食都做不到,可見皇上是一位不孝之人。臣以家國天下為重反駁,最後認為皇上既然是天下之主,自然不能以常理而論。」
夏令姝聽得對方侃侃而談,只垂目輕笑,一派恬靜的模樣。
大皇子耐不過她的沉默,不禁忐忑道:「皇兒錯了,母后切勿將這番話告訴父皇。」
定唐王摸摸大皇子的發頂,笑道:「皇後娘娘乃白鷺書院第一才女,自然明白這些話並無大逆不道之處。我們只是討論,不是爭論。」若是鬧到了皇上面前,那隻能是皇后心胸狹隘不容於小小的大皇子性命了。他停了一會兒,等不到夏令姝的問話,索性接著說了下去:「俗話說長兄若父,長姐如母。大皇子認為定康王與定永王、定壽王早已圈禁,可到底是天家子弟,既然皇兄無法為已故的父皇母后一盡孝道,不如就讓其三王代替皇兄守靈三十年。」
夏令姝偏頭望著他手中的板尺,細細數著上面的刻度。
定唐王將整本《孝經》攤平在她的面前:「微臣認為,趙王與皇兄歷來親厚,除了皇兄之外,趙王也算得上剩下的兄弟中頂噹噹的第一人。讓已經被圈禁的皇子去給父皇母后守靈,不如讓趙王在封地守孝三年,兄弟同心同德,相信趙王也會首肯,對不對?」
讓趙王守孝三年,還是去自己的封地!真正的好打算,他們一家人能否平平安安到封地還不一定呢,別逼宮的定康王等人還沒有老死,趙王就被江湖流寇給擊殺。到時候,皇上在流下兩滴熱淚發表一下慰問之情,然後安撫一下夏家,再過兩個月,就可以端了她這明媒正娶的皇后,一吐惡氣。
好打算,好冠冕堂皇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