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騰雲殿,夜月高空。
太醫到戌時三刻才提著醫藥箱回去,離去之前千叮萬囑趙嬤嬤:「不能讓皇上的傷口碰水,也不能吃發物,更不能吃辛辣之物。」
趙嬤嬤身後的宮女捧著一本小冊子,太醫說一句就記下一句,點頭如搗蒜。
趙嬤嬤哭笑不得,直說:「知曉了!」
老太醫恨不得把那顆老心都掏出來:「你們也太不精心了,隔三差五的傷著了皇上,太後知曉了該多心疼。這孤兒寡母的,皇上有個意外,你讓太后怎麼活!」
「齊太醫!」趙嬤嬤聲調高了一度,「皇上能出什麼意外?皇上乃天下至尊,自然萬歲萬歲萬萬歲。」
齊太醫可不是什麼尋常太醫,他歷經三朝,給南楚三個皇帝看過病,治療過的皇子公主嬪妃舉不勝舉,哪個有痔瘡,哪個有狐臭,哪個腳底有雞眼他都一清二楚,對現在這位小皇帝身上的諸多毛病那也是如數家珍,每天只要遠遠觀望一下小皇帝的臉色,就知道他今天的嘴巴是香的還是臭的。人活到他老人家這個年歲,還有什麼看不透,有什麼不敢說!
不說先帝了,哪怕是□□皇帝,寵愛的嬪妃得了急病,氣急攻心下說出所有皇帝的那句口頭禪『治不好,你們就給她陪葬』這種蠢話,齊太醫也敢橫眉冷對反駁『閻王讓她三更死不會留人到五更!皇上您要微臣陪葬,微臣陪葬就是了,我上無父母下無子女,爛命一條您要就拿去。反正微臣死了,您的愛妃照樣得死,而且死得絕對比微臣難看。不信您就等著,今晚三更看她怎麼死!』直把□□皇帝氣得差點暈過去,最後還是□□皇后保下了齊太醫一條命。
之後多年,齊太醫只要說這人沒救了,那就絕對沒救了。太醫院送他一個外號——活閻王。
不過,趙嬤嬤顯然忌諱的不是這件事,而是齊太醫除了『活閻王』一個外號外,還有一個更為犀利的外號,叫——烏鴉嘴!
嗯,齊太醫看病多年,很有些預知的能力,基本可以根據病人身體的情況來判斷對方的死期。一說一個準,所以,他的烏鴉嘴也是一日比一日響亮。
他今夜這番話說的自然不是皇帝身體已經壞到藥石無醫的地步,而是皇帝的性子,再這般下去,遲早會出亂子。
趙嬤嬤知曉她的借口瞞不住這位老太醫,只能低聲告知一部分真相:「今日皇上身上的傷口是一個女娃娃造成的,太后早已知曉。日後,他這樣的傷口還會越來越多。不過,太醫您放心,皇上吉人天相,等他親政,一切就會好的。」
齊太醫只忠心於國君,這一點有南楚三位皇帝親自驗證,故而趙嬤嬤才敢告訴他太后的安排,也不敢說得太明白,其他的就看這位老太醫怎麼猜怎麼做了。如今太醫院,也只有這一位太醫是真正的兩袖清風,忠君為國了。
「但願如此。」齊太醫緩步走出門外,最後一回頭又輕聲提醒一句,「那葯……近日暫停,等傷口結痂之後再繼續。」
「好,勞煩太醫了。」趙嬤嬤目送老太醫遠去,這才命人關門。
寢殿中,秦衍之正在蹲馬步。他的臉頰上布滿了汗水,眼神迷濛,雙腿顫抖得似乎隨時都會跪倒,聽到趙嬤嬤迴轉的聲音,背脊立即又挺直了些。
一邊的小宮女守著漏斗,那盯著砂礫的模樣似乎是在一顆顆的數著對方掉落。
趙嬤嬤看了一會兒就默不吱聲的去查看桌案上鋪著的一疊紙張,上面自然也是布滿了墨字,這是趁著她帶魏溪等人回稟太后之時練習的字。
秦衍之登基的時候還差一個月才滿三歲。
太皇太後偏愛其他幾個兒子,對長子的先帝反而不冷不淡。幾位王爺生了嫡子,太皇太后都特意帶在身邊養過一些時日,最長的五歲才放出宮與他們的父王同住,短的也有兩年,只有當今聖上,從出生之日起,太皇太后就甚少見他,到先帝去世,這對祖孫相見的次數也屈指可數。
雖然是這樣,太皇太后還喜歡隔空對小皇帝教導。每日里太後去請安,太皇太后就會詢問小皇帝的日常。從最開始學騎馬,就說會摔著,再幼小溫順的馬駒都不準騎;練字費手勁,對骨骼不好;學武太累,流汗喘氣有失皇家威儀;讀書更是不行,年紀太小,別把眼睛給廢了!
故而,到先帝殯天之前,秦衍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頂多認識。
換了外人,都只會說太皇太後偏寵小皇帝秦衍之,贊一句『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也不為過。所謂沒有對比就沒有真相。
賢王嫡子三歲就已經學完了《千字文》,睿王嫡子四歲已經彎弓射箭,齊王嫡子更是聊得,五歲就能出口成詩了。
朝中哪位大臣不是人精?宮裡哪個宮人不是勢利眼?先帝去得突然,後宮太皇太后把持多年,前朝幾位王爺與內閣打擂台,剩下太后與小皇帝這對孤兒寡母在暴風雨中掙扎飄搖,步步為營。就算要學文習武也必須避開太皇太后的耳目,甚至為了掩蓋習武后留下的傷痕,而不得不縱容幾個野孩子與千金萬貴的小皇帝對打。
每想到今天黃昏的那一幕,趙嬤嬤就熱淚盈眶,只能一遍遍在秦衍之耳邊嘮叨太皇太后對他離宮后的不聞不問吶,賢王等三位王爺又與內閣輔佐大臣吵架啦,世子殿下們讀了什麼書,受到哪位大儒讚揚啦,哪位已經開始跟著王爺們行獵了啦等等。
這樣的夜晚從來行宮的前一個月才開始,秦衍之從最開始的抗拒到現在強迫的順從,逐漸開始習慣白天黑夜的反差。他總是幻想自己就是鍾馗,白日里是門上的一張貼畫,夜晚就是誅魔誅妖的門神,終有一天,夜晚的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大發神威誅殺一切窺視他皇位的皇族,斬首一切阻攔他掌控天下的權臣,還有,後宮里那佛面蛇心的偏心祖母,他遲早要讓她俯仰母后的鼻息而活,就像他們母子現在必須恩求太皇太後放他們一條生路一樣。
清醒的時候,所有磨難都仿若泰山一般壓在了肩頭,讓小小的秦衍之喘不過氣來。他以為這又是尋常的一個夜晚,累極了再倒下去幾乎可以立即陷入沉睡。
可今夜,註定了不同。
在夢中,他坐在一棵棗樹上,一招手,樹上就飛來一顆紅彤彤的熟棗,咬一口,清甜香脆。越吃越多,越吃越好吃,直到堆積如山的棗核突然化成了母老虎魏溪的模樣……
早已經從床頭滾到床尾,一條腿還掛在了玉枕上的秦衍之自夢中驚嚇得跳了起來。還沒站穩,昨晚扎馬步而酸痛不止的腿就立即彎了下去,整個人咕嚕嚕的一路翻滾,直接滾到了十二幅翡翠藏龍卧虎屏風腳下。
抬頭,與正爬窗爬到半路上魏溪四目相對。
秦衍之驚懼:「你!」
魏溪笑嘻嘻的揚起手:「烤麻雀,你去不去?」
秦衍之眼神一亮,瞌睡徹底的清醒了過來:「哪裡有麻雀?」
「喏,今早我們剛剛抓的,你要吃的話還得再去抓一些。過了個春天,麻雀肥得很吶。」
秦衍之盯著她手中那一串還在嘰嘰喳喳不停的肥啾啾,雙手往地上一沉,雙腿一撐,歪歪斜斜不夠標準的鯉魚打挺就出來了,人還沒站穩嘴裡就吐出一個長長的:「吃~~~!」
魏溪的目光若有似無的打量了一下他的手臂和大腿,率先跳下窗欞,那頭魏海魏江兩兄弟早就接住了她,只聽到她用那比麻雀還要清脆的聲音道:「早上吃麻雀,晌午去釣魚,傍晚逮兔子。」
秦衍之歡呼一聲,還穿著明黃的褻衣就跑了出去,本來端著洗漱用具乖乖等候在宮殿長廊上的宮女們習慣性的就跟在了帝王的身後追逐了上去,一路上,就好像小雞仔牽著一群大母雞,咯咯咯跑向了上南苑的山林中。
「皇上,陛下……」的呼喚聲,今天也依然在路上回蕩。
用柳條編織而成的竹簍和碎米做陷阱逮麻雀,用竹片磨成魚竿釣魚,用彈弓裝石頭打兔子,身為獵戶的兒子,魏海魏江拿出了看家本領,把秦衍之唬得一愣一愣。
魏溪更是從御廚的百寶箱裡面挖出了他珍愛的自製辣醬和清酒,再從廚房摸了一小包鹽巴,生火架起火堆開始忙活。
當然,吃之前有侍衛用銀針試毒。
不過,從未吃過辣醬的秦衍之還是被魏溪給暗算了,烤魚的肚子里塗滿了辣醬,辣得小皇帝兩片薄唇成了臘腸,狂喝水都止不住那股子辛辣,乾脆被魏溪丟入了溪流中洗了個冷水澡。
之後,吃特製辣魚,泡澡,再吃,再泡澡,如此反覆,肚子鼓鼓也不知道是魚肉多些,還是溪水多些了。
等到晚上的兔子,秦衍之就極力表示想要嘗試著自己烤兔子。結果,小皇帝抱著烤得焦黑的兔頭,盯著對面三人吃得滿嘴流油,忍無可忍無需再忍,直接撲上去打成了一團,最後趁亂叼住了半個被咬得慘不忍睹的兔大腿。
貪吃的過程是愉快的,貪吃的後果是慘痛的。
小皇帝秦衍之半夜腹痛加腹瀉,差點跟黃金馬桶相親相愛到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