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流沙墜簡

1.流沙墜簡

(前篇·流沙墜簡)

二十三年前,內蒙古阿拉善盟額濟納旗境內,古代居延屬地。

子夜,無風,沙漠腹地,赫然一深坑。四壁用木板搭成簡易的支護,坑中持續傳出窸窣雜亂的「兵兵乓乓」聲,間或還有幾個不同口音的人在爭吵。

「媽的老湯,我們都挖一天了,這破地方到底有東西沒有?」

「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邪,好好的墓子不挖,跟你來挖房基!」

另外幾個人也開始附和,有人乾脆扔了工具。這時一個聲音沙啞得堪比曾志偉的中年男人尷尬地「咦」了一聲,說道:「應該是這裡沒錯啊,前兩天我店裡新入的那捲竹簡上記載的確實是這裡沒錯,說當年有黃金萬兩、兵器百車入庫,大伙兒瞧,三公裡外就是考古的挖出來的烽燧遺址,我們昨兒也是摸著夯土牆往下挖的,這底下應該就是漢代居延長城都尉府庫,差不了。哥兒幾個,房基再深也深不過百米,都到這份兒上了,咱再挖挖?」

又有人嗆他:「挖得見了底又能咋?古代人傻是咋地?房子都廢了,還能把金子給你留下?」

「唉,此話差矣。」那沙啞的聲音耐心解釋,「首先這房子該不是被主動廢棄的,竹簡上說是戰事告急匆忙撤退,裡面的東西來不及運走,又不能便宜了胡虜,就先連房子一起推倒掩埋,特此記錄以待日後戰勝回來挖取,我比對過竹簡上的紀年時間,往後五十年中原政權都沒能收復失地;其次那捲簡牘據說是幾年前才被牧民從古長道附近刨到的,說明它沒被帶回中原,攜帶者可能身葬黃沙了;文字內容又經過加密,說明重要,重要就不可能有多份,秘密當然也就跟著匿跡了。」

說著從旁邊一人嘴裡拿過煙頭來咗了兩口,似乎也有些疲累,「那時候正是歷史上戰事頻繁的一段,朝廷見天給居延這邊調撥軍餉,庫里基本沒有空的時候;就算挖不出黃金,至少會有不少兵器吧,內地很多城址的常備武庫里還出土過大量兵器呢,何況這裡。那年代的銅鐵兵器,大伙兒都知道,可值不少錢呢。」

一夥七人,高矮胖瘦,老少都有。這時候一**月亮高高掛在頭頂,似乎還微微泛著血紅,正巧就遮住了洞口的一片天。

其餘六個人聽這姓湯的講得頭頭是道,挖了一天一無所獲的不服氣也都消散了大半。畢竟這人是七個里最懂行的行家,名頭也響亮,聽說人過去出馬從來就沒有虛行過一遭。再看看身邊腳下,這時候放棄就是功敗垂成,不聽他的也得聽了。

各自的鏟子又開動起來,叮鈴桄榔緊鑼密鼓。一個年齡稍小的已經忍不住開始憧憬起來:「你們說咱們要是真挖出來一倉庫的兵器,怎麼運回去啊?一件能賣多少錢?幾萬?幾十萬?能不能夠我風風光光娶個媳婦?不過我決定從裡面挑一件帥氣的,類似青龍偃月刀什麼的,不出手,留下當貼身武/器——」

「臭小子莫招搖,叫給你逮進去就好活了。」

那小子晦氣地吐了吐舌頭。這時候一個絡腮鬍子的高瘦男人突然望著頭頂發出了「嗯」的一聲,疑問語調。大家都奇怪地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問說:「猴兒爺,看見什麼了?」

「這月亮……」他擰緊眉頭,欲言又止。

「月亮怎麼了?」

「紅得瘮人啊。」

「那怎麼了?以前也經常見吧?」

「血月,不祥啊……」

「呸!猴兒爺,知道您祖上是天橋底下算卦的,可干咱們這行的得始終堅持唯物主義不動搖,您別這個時候找我們自己的晦氣嘿——」

「不對不對……不僅紅,還比剛才變大了!你們看!這玩意兒就好像個蓋子一樣,越來越大,一點一點企圖蓋住我們的洞口!」「猴兒爺」說著有點急了,左右張望想找路上去,「這兒不能挖了,要出事——」

「老湯」為免引起騷亂,趕緊拉住他,笑了笑,淡定解釋說:「猴兒爺,『血月』科學上是可以解釋的,通常是伴隨月全食出現的一種現象,因為其他顏色的光都被大氣層吸收掉了,單單就透進來紅色的光,所以肉眼看到的月亮是紅色的;至於越來越大,更好解釋,坐井觀天,井越深,天越小——」

這時候「猴兒爺」卻好像完全沒聽見他講話,又「啊」地大叫一聲,盯著天空的眼睛徹底獃滯了,就好像被攝了魂魄一樣。

「老湯」一驚,忙問他怎麼了。

「猴兒爺」定定的說不出話來,這時候旁邊一個體型像矮冬瓜的年輕人也驚叫著「撲通」跪倒在地,同時抬手顫抖著指向頭頂,口齒不清地說:「月、月亮上有張臉……」

所有人抬頭去看,但見暗紅色的月球表明,除了坑坑窪窪的環形山,什麼都沒有。四周卻突然起了陣歪風,吹得洞口外面沙塵瀰漫,灰濛濛的隔開天際。「老湯」一個不留神,手一松叫「猴兒爺」逃了出去,和那矮冬瓜年輕人爭先恐後攀著垂下來的繩索就往坑外面爬去。

「你們兩個回來!不要單獨行動!」「老湯」要去拉他們,卻被人攔住,「別管他倆了,都是成年人,我們的營帳就在附近,丟不了他們的。天快亮了,咱們趕緊往下挖吧,不能白來一趟。」

這話在理。「老湯」於是撿起地上的鏟子,走回到坑底最中心的位置,繼續下鏟。

剛鏟了沒幾下,「老湯」就感覺剷頭撞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但那東西似乎個頭不大,還比較鬆動,而且沒有發出撞擊的聲響,該不是金屬。正打算再下一鏟子翻出來看看,腳底卻突然傳來一陣奇異的高頻振動,震源既廣且深,彷彿來自整個沙漠的地底深淵。

幾個人頓時一陣恐慌,緊緊握住手裡的工具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覷。

「老、老湯,該不是地震了吧?」

「我們要不要快上去?別給活埋在這沙坑裡。」

「你們看腳下!」起先那毛頭小子突然大叫一聲,眾人循著他的聲音看去,只見大家腳下的沙土就好像篩糠一樣,正被一種不知名的力量抖動著向地下不可見的孔洞里滲下去,幾個人的身體也一點一點不可察覺地隨之下陷,被沙窩含著的腳底板有一種很奇怪的踩不到實地的感覺,完全用不上力,抬都抬不起來,更別談邁開步子逃跑。

「完了,流沙下陷了!」「老湯」抬頭看了看他們挖下來的坑壁,支護接連崩塌,縱是較為堅硬的沙礫岩層也已經開始支離破碎,繩子的尾巴高高懸在三米多高的地方,已經完全夠不到了,地陷的速度顯然比想象的要快,洞口四周也不停有沙子像水簾洞似的流下來,他趕緊招呼大家,「趴下!或者躺下!增大接觸面積!」

看這情形,不被漏下去也得被活埋了,單單增大身體與沙面的接觸面積恐怕也不管用了,病急之下亂投醫罷了。

仰面朝天後,透過劈頭蓋臉砸下來的沙石,「老湯」似乎真的看到那輪血紅的圓月在一點一點變大,最後不偏不倚正好蓋住了整個洞口,照得從天而降的沙簾都一片緋紅,就好像是專門訂做來嚴絲合縫地封上他們的出路的。一眨眼,又覺得那血月上似乎多出了兩隻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令人毛骨悚然。

……難得這地方,真有不吉?他們真的驚擾了別人的先祖神明?

作為一個生在四九年長在新中國的堅定不移的唯物主義無神論者,「老湯」的世界觀現在也禁不住有些動搖起來。

黃沙漸漸埋住了半截身子,胸口開始有氣短窒息的壓迫感。胡亂抓扯間,突然感覺手指碰到了什麼東西。摸出來一看,是一片發黑的竹簡,上面的硃色字跡已經有些斑駁,一時分辨不出形態內容。

再扭頭一看,四周沙土的下墜速度似乎比自己身下這塊方寸範圍要快得多,很快就把他連同落在他身體上的厚厚沙土層留在了較高的水平面上。流沙里有幾隻手腳在掙扎,「老湯」推掉身上的沙土,翻身就近扯住兩隻手,使了吃奶的勁拉到自己身邊來。

很快他就感覺下墜停止了,一看,原來自己身下所在的地方是一處古代夯土台的邊緣,現在流沙平面下降后才終於露出了地表。他趕緊叫兩人攀住台緣爬上來。

被解救的二人,一個是之前那毛頭小子孫虎,一個是個話不多的南方中年人自稱叫「老代」的。除了之前逃出去的兩人,剩下的兩人已經墜入流沙之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了。

「老湯」爬在台緣上向下看了好半天,拚命想補救,最後也只能無望地嘆一口氣。

「怎麼會這樣……」他自責不已,「來之前我明明查過這裡的地質屬性,沙層不存在這麼大的流動性啊……」

「湯爺你看那裡……是什麼東西?」孫虎捋順氣息后,突然有些激動地指著流沙底部問。

流沙下陷已經漸緩,大有偃旗息鼓的趨勢。流沙底層逐漸露出許多黑褐色的長條狀物體,「老湯」定睛一看,密密麻麻全是簡牘,有的還被不知材質的絲線連綴成冊,有的絲線已經腐朽零亂散落。

「是簡牘。大概是當時的邊關文書、檔案、典籍之類的東西。」「老湯」回答。

「怎麼都是這些東西?不是說有好多兵器么?」孫虎皺眉問,「這些東西值不值錢?」

「值了老錢了。」「老湯」說,「有字的東西永遠比沒字的值錢,有紀年的更值錢,記載了某些史書上沒有的重大歷史事件的那就是無價之寶。民國到解放前這一代就出土過大量的簡牘,那可都是國寶,還被王國維和羅振玉編了本書,叫什麼來著……」

這時候旁邊一直悶聲不響的老代突然縱身一躍,就要跳下台緣。「老湯」嚇得趕緊伸手一撈,幸虧身手不錯,把老代掛在了十幾米高的夯土台緣外壁上。

「你他媽想發財想瘋了?我們已經犧牲了倆人了,這底下什麼情況還不知道呢,跳下去就是找死!」

老代也不解釋,彷彿拿定了主意,只管兇巴巴朝他吼:「放手!」

「要命的東西不能摸!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你他媽放手!」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的時候,那邊孫虎又發出了「咦」的一聲:「老、老湯老湯,後面,你後面……」

「後面怎麼了?」

「你……你自己看……」

「那你倒是幫我拉他一把!」

孫虎卻不知道受了什麼驚嚇,「撲通」一聲坐倒在地。

老湯臂力不支,就要拉不住時,那老代卻不知道探頭看到了什麼東西,竟然放棄掙扎,自己攀住台緣借力,翻身跳了上來,然後徑直就朝「老湯」背後走去。

「老湯」也趕緊回頭一看,只見沙土流逝后,夯土台中間露出一個大約兩米直徑的圓形凹坑,紅色月光照耀下,坑裡依然可見堆積如山的森森白骨。

「這是……祭台?還是祭祀坑?媽的別是挖到什麼大人物的陪葬坑了吧……」

當時光顧著吃驚,完全忘了叫住老代。反應過來時,見他已經刨開上層夾雜著沙土的累累骸骨,直到從裡面摸出一件東西,直起腰來打著探燈細細打量。

這邊兩人本能地站起身想走過去看看清楚,突然腳下開始從老代方向傳來震動,只等他驚恐抬頭的工夫,容腳之地已經全面斷裂崩塌,等「老湯」撲過去的時候,只見老代已經隨著大量碎土墜入深淵。最要命的是,土台的崩塌隱隱開始蔓延……

而與此同時,一件東西從老代手裡飛出,在地上「噹噹」彈了兩下,落在了孫虎腳下。

孫虎撿起來一看,似乎不太認識,朝「老湯」舉了舉好叫他看清楚。是一塊扁長條狀石頭,通體血紅,也難掩瑩潤剔透,人工造型,頭角有雕飾,中間似乎還有花紋。

「是血玉。」「老湯」說著伸手要接。

孫虎一聽「血玉」卻不肯鬆手了,收回胸前迅速倒退兩步:「那,是玉,一定就很值錢吧?」

「老湯」眯了眯眼,生怕他這時候財迷心竅壞了事,就編了個幌子說:「不值錢,就是一種含鐵量高的石頭而已,叫它『玉』都是賞臉。」

「老湯你撒謊!我雖然做這行經驗少,但也知道,死人堆里出來的東西,便宜不了!」

「先別他媽廢話!你沒感覺這夯土台有問題嗎?先想辦法出去再說!」這句話說完,就看到孫虎剛剛還很得意的臉突然扭曲起來,雙眼彷彿快被弔死般猙獰外突,像是被一股無名的力量扼住喉嚨,吃力低頭看著手裡的血玉,同時腳下胡亂挪動,一個不慎,倒退踩空,墜入身後的萬丈流沙里。

探照燈下,已無屍骨。

這流沙,就好像吃人一樣。

而那塊血玉,這次終於「骨碌碌」滾到了「老湯」腳邊。「老湯」當然死也不打算去碰了,那上面不是有毒就是有詛咒,總之有不幹凈的東西。

這時候夯土台的內部結構彷彿徹底瓦解,最後發出一聲凄厲的悶響,終於轟然倒塌。「老湯」墜落間下意識伸手去抓救命稻草,卻不料撥開一層亂骨后,看到了裡面驚人的一幕——

一個嬰兒,赤身裸/體、有血有肉的嬰兒,正閉目躺在白骨堆中央,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但就算是死,死亡時間也一定不超過幾分鐘,因為它的樣子,實在太過鮮活。

由於地勢傾斜,嬰兒很快滾到了「老湯」手邊。是個女孩兒。呼吸輕淺規律,是嬰兒特有的節奏。還活著。「老湯」內心混亂了一陣,鬼使神差地就伸手抱住了她。這才看到她雙手一高一低錯落在小肚子上,手指彎曲成半握的姿勢,好像之前一直緊握著什麼東西。

又是鬼使神差地,「老湯」撿起一旁的血玉,插/進了她兩手所握成的空隙里……

嚴絲合縫。再想抽離,都無能為力。

驚奇不已間,再一抬頭,女嬰已經緩緩睜開了眼睛,看著「老湯」,咧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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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書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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