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鬼方神跡(章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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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出於對於秦零的信任,唐豆豆本該不假思索地將自己的玉簡交給他,可是手摸到胸口空無一物,正好給了她短暫的時間進行理智判斷——他這句話有問題。
而且不像是秦零的口吻。
不由得想起不久前陶吉吉語重心長的一句話——我雖不是什麼好人,但秦零也未必。難道真讓他說中了?
唐豆豆不算一個多疑的人,通常情況下別人說什麼她都是很願意相信的,可是成長環境畢竟複雜,長這麼大也不可能天真到缺心眼的地步。假設秦零這句話帶有目的性,那麼不難分析出,他先前是以假好心的舉動從她手裡騙取了兩枚玉簡。
難道他接近她的目的,就是為了騙取全部的玉簡嗎?想想不免有些膽寒。
可是說不通啊,如果真是這樣,他曾經有的是機會,就連這一次,他也完全可以直接自告奮勇保管三枚玉簡,但他沒有,就連讓玉簡彼此分開點距離,都是她提議的。
那他現在,是怎麼了?
腦袋裡飛快閃過這些念頭的同時,唐豆豆沖他說了句:「玉簡剛才掉了。」
「掉哪了?」秦零皺眉。
「不知道,感覺方位應該就在這石潭範圍內。」
「那去找到。」秦零鬆手,任憑她被兩隻蛇鳥纏住雙腿,一邊撕扯一邊往深處拖曳。唐豆豆用槍托奮力擊打鳥頭,一抬眼看到秦零已經陷入重圍,趕緊抬手兩槍,替他打掉最近的幾個威脅,見他樣子頗為狼狽,忍不住大喊:「你的槍呢?」
秦零彷彿被這一句點醒,這才抬手開槍,然而中彈的敵人並沒有立即瓦解,只見普通程度的負傷。唐豆豆心下立見分曉,這傢伙果然不是秦零。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想法非但沒讓她緊張,反倒讓她稍感安心。只聽另一邊黑暗裡由遠及近響起一連串槍聲,未及她拿光去照,一束明晃晃的光已經投到她臉上來,眼前一陣發白,好一會兒才看清楚,來人是言靈和幾名同伴。
「這麼巧,又見面了。」言靈淡淡微笑,眼睛仍然像是一雙帶著蠱惑人心力量的烏黑魔晶,叫人不敢逼視。
「巧嗎?我怎麼不覺得?」現在的相遇,都是拜那本被盜的日記所賜。孤軍奮戰漸覺力不從心,還要抽空在血潭裡尋找玉簡的下落,不到三五秒的時間,就感覺心窩裡一陣銳痛,衝擊力直接將她推倒在地。她中彈了,來自言靈,不偏不倚正中心臟。
死亡原來是這樣一種感覺……沒什麼特別的,就是有點發懵。迷迷糊糊聽到言靈的聲音,特別的冷漠無情——「玉簡弄丟了?你會這麼不小心嗎?不願意交出來也沒關係,你死了,我們一樣能拿到……」
隨後有密密匝匝的疼痛從千絲萬縷尚未枯死的神經末梢傳到大腦,不知是來自大鳥的撕咬還是人珀的襲擊,殘存的神識只夠用來驚奇於死亡來臨如抽絲剝繭般緩慢。她吃力地想,真正的秦零是從什麼時候消失的?他現在又在哪裡?不是說可以隨時出現在她身邊的嘛?
滴答,滴答,滴答……時間過去十秒,她的意識還在。雖然不懂樂理,但她還是能聽出,縈繞石塔的樂音好像跑調了,尖銳怪異,顯得特別不和諧。物理課上學過,音調高低取決於聲波振動頻率。現在介質沒變,聲源和耳朵之間的相對速度也沒變,頻率卻陡然變了……該怎麼解釋?難道說時空出現了扭曲?
短暫幾秒鐘的囂叫之後,樂音音調回歸正規,旋律卻好像是在重複先前的某一段……
唐豆豆驚奇地發現,自己正穩穩站在血潭裡,手裡穩穩握著手電筒,手電筒光束穩穩照在秦零臉上……該死的傢伙,終於回來了!她心裡這樣慶幸地想著,不由得朝他伸出手,說,「秦零……」
「去把玉簡找回來。」「秦零」沒有拉她上去的意思,只這樣不冷不淡地命令她。
……原來如此。眼前這個人依然不是秦零,她只不過是回到了兩分鐘之前。摸摸胸前,沒有槍口。
差點忘了,自己現在也是有外掛的人了。這一回聽到言靈一行人的槍聲在身後響起時,唐豆豆一下子熄滅手電筒,迅速而無聲地奔到石潭另一邊緣,不顧腹背深受蛇鳥騷擾,撅起屁股拚命往上爬。
言靈喊了幾聲找不到她在哪裡,一怒之下竟然拿了挺機槍掃射這邊。正在扮演壁虎的唐豆豆腰背不幸中彈,最終在耀眼的追光燈下華麗地倒下。
可以,這個女人,真他媽夠狠。
唐豆豆奄奄一息躺在血潭裡,仰頭靜靜看著言靈在同伴的護佑下一步步走近,咬牙忍受著渾身上下撕心裂肺的疼痛,心想,要是能再來一次,絕對不這樣乾的,這樣死得太疼。果然活受罪遠比一槍斃命來得痛苦百倍。
很好,樂音又紊亂了。
她不知道時間的回溯可以重複幾次,修正的機會有沒有用光的時候。假設這樣的輪迴是無窮無盡的,其實她可以從容地重來無限次,嘗試每一種可能性。但前提是,不怕疼。
雖然傷口可以瞬間彌合,但中招的那個瞬間,真他媽疼啊。
第三次看到「秦零」可惡的臉孔,唐豆豆十分輕蔑地笑了笑,笑得他一陣茫然。
「去找——」
「找不到的。」唐豆豆故意大聲說,讓黑暗裡的言靈也聽得到,「剛才我看到,那枚玉簡被血潭底部突然張開的一個口子吸進去了,一定是被地下的神秘力量控制了,秦零你趕緊把你身上的兩枚也扔下來,讓它們三個互相感應才能找到。」
「你說什麼?」言靈的聲音果然響起,聽得出來帶著些慍怒。
「是真的。不信你們下來看,這裡還有漩渦呢。」
言靈將信將疑,部署身邊幾人為自己抵擋蛇鳥和人珀的攻擊,抬眼瞧了瞧「秦零」。「秦零」心領神會,當即跳下石潭,朝唐豆豆含糊指示的地方走過來。趁他觀察所謂「漩渦」的時候,唐豆豆抬起手肘從後面猛擊他的后脖頸,再強壯的男人受到這一重擊也得發昏,唐豆豆就順著他矮身的瞬間奪槍繳械,順勢環臂挾持,想說好歹能當個肉盾。
可是當她在跌落的手電筒光里看到此人左手腕上的傷疤時,不僅一愣——那道傷疤是屬於陶吉吉的,是他執行某次任務時被歹徒襲擊留下的「軍功章」。而在疤痕的旁邊,就是曾經在言靈和曾九齡手腕上都見到過的黑色紋身……不對,應該叫做「索字晶元」。
說什麼被人挾持,說什麼身不由己,他明明就已經投靠了言靈。可惡。
她不知道陶吉吉是通過什麼手段偽裝成秦零的,也許是傳說中的易容術,也許是好萊塢特效化妝,也許是更加不可思議的障眼法。但是現在,要她拿陶吉吉當肉盾?她做不到。
如果這一次陶吉吉死了,而她活了,那時間將不會再回溯,陶吉吉就是徹底死了。
且不說他算不算罪大惡極,他們之間的恩怨都還沒明了,怎麼能讓他早死。這樣想著,就在言靈的子彈擦著陶吉吉的臉頰飛過來的瞬間側了側身,自願被一槍爆頭。
不敢想象自己腦漿橫飛的樣子,她在那一瞬間只是無限感慨——陶小雞兒啊陶小雞兒,姑奶奶上輩子真是欠你的。這回時間要是任性地不回溯了,那可就荒誕了。
如果還能活,情義到此為止。往後再見面,丁是丁卯是卯。
所幸時間又一次回溯了,唐豆豆重複使用上一輪的策略,只不過這一回在陶吉吉跳下來以後,沒有採取激烈行動,而是跟他一起在潭底搜尋。
「你的兩枚玉簡呢?」她明知他拿不出來還問。
「在我身上放著就好。真有感應,這樣也足夠感應得到。」
岸上言靈見他們半天搜尋無果,也有點耐不住性子,終於帶著兩個保鏢跳了下來。唐豆豆於是引著眾人朝祭台那邊走去,一邊走一邊思索下一步該怎麼辦。
虛與委蛇嗎?委曲求全嗎?總之要想辦法拖延,起碼在秦零回來之前保住小命。
可是秦零要是一直不回來怎麼辦?要不要再編點瞎話,藉助言靈的勢力從這裡脫身再說?
編什麼瞎話呢?說石潭底下還埋著一百枚玉簡好不好?
大腦還沒轉完一圈,腳已經走到銅鼎跟前。手電筒往裡一照,所有人都愣了愣,連唐豆豆自己都傻眼了——玉簡就插在眾多頭骨中間,自己先前竟然沒有看見。許是當時被那顆新鮮的頭顱震撼到了,所以選擇性失明了。
言靈遞一個眼色過來,陶吉吉立即伸手去撿鼎里的玉簡。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手剛一碰到最上層的毛髮就迅速縮了回來,好像摸到老鼠夾子似的。只見陶吉吉的那隻手瞬間變得烏黑,皮肉腐爛,他的表情也是痛苦異常。言靈果斷甩出刀子在他手背上橫豎劃開兩道口子,放出淤血后,粗暴地往上撒了一袋藥粉,然後瞪了唐豆豆一眼,說:「你來。」
……我來就我來,本來就是我的東西。反正如果我死了,時間還會重來……吧?
於是兩指一夾,將玉簡從頭骨堆了撿了出來。雖然也有刺痛感,但卻沒像陶吉吉那樣嚴重。顧慮玉簡上面是不是有毒,沒一個人敢搶,唐豆豆於是要往懷裡揣,言靈又不讓。那就先攥著好了。上層的幾個頭骨因此失去平衡,瞬間塌了幾厘米。眾人驚得後退,唐豆豆卻湊過去想看看最上面那顆頭臉到底長什麼模樣,可惜它塌完以後乾脆臉朝下了,更加看不到了。
「言老大,這裡有縫兒!」言靈的一個夥計不知道發現什麼,興奮地大喊。眾人循聲看去,只見沿著銅鼎的四足外圍,潭底淺石台上竟然有一圈緊密的縫隙。顯然,銅鼎腳下的地面是獨立於整個潭底的一小塊。言靈嘗試踩了踩,發現無動於衷。上上下下去找,又沒有任何機關。正苦惱間,突然蹲下身去看旁邊祭台的底座,「有圖。」
唐豆豆也跟大家一起蹲下身去看,只見底座四周畫的也是跟這倒石塔里每一個洞窟里一樣風格的岩畫,內容十分生動具體,一幅一幅連起來,主題明確——首先有數百人在外圈手舞足蹈,然後三五名壯漢將一個赤身裸.體的活人抬到祭台上釘死,再然後開膛破肚、由幼年蛇鳥活生生啄出心肝胃腸,接下來斬首,挖眼睛、抽腦髓,獻給一個身份高貴的女人吃,畫的確實是吃,生吃,連芥末醬也不拌的那種,最後將頭顱投入銅鼎,以屍塊剁成的肉泥浸泡,架火烹煮,置於一座有失立體的平面石門前進行祭祀,石門後面就站著先前生吃腦髓的那個女人,雙眼緊閉好像熟睡。最後一幅畫面里,石門打開,女人走了出來,光芒萬丈,所有人都對她頂禮膜拜。
「研究生,你怎麼理解?」言靈轉頭問她,唐豆豆遲疑了一下,說:「抽象畫而已。」
「我可不這麼覺得。這畫面,好像是在傳授處理人牲的步驟流程,就在這座祭台上面實施。這裡應該有一處暗門,門裡安葬著某個遠古部落最偉大的女祭司或者女首領,只有把人頭割下來進獻銅鼎,才能開啟暗門,進入真正的神女墓地。」
她分析得其實非常合理。這大概就是先前宋九說過的,必須要拿活人獻祭,才能進入出土玉簡的所在。唐豆豆之所以不對言靈說實話,是怕她又想出什麼幺蛾子。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就被那兩名壯漢架上祭台,雙腳也被陶吉吉按住,縱有一身武藝(並沒有),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抱歉了,我的人呢都還有用,借你的人頭試試。」
「言靈,實話告訴你,神女墓里已經沒有玉簡了,你還有什麼進去的必要呢?」
「來都來了,進去參觀參觀也是好的。」
「你……」對上這個女人,唐豆豆心服口服。上一關看來是過了,就看這一次被砍頭的瞬間,時間還能不能重來。如果能回到三分鐘以前,她一定想辦法阻止言靈看到祭祀圖。
這樣的拉鋸扯鋸,到什麼時候才算完?
只見陶吉吉仍然頂著秦零的臉,麻木地聽從指揮,從一名人珀手裡奪下巨大的石斧,掄圓了就要砍下來。眼睜睜等著血濺三尺,他的斧頭卻在離她脖子半厘米高的地方卡了殼。
一秒,兩秒,三秒的對峙,然後他迅速轉身,開始對著同伴劈砍。唐豆豆一度以為他是良心發現,可是在他的眼裡分明看不到任何的情緒,甚至看不到一絲思想,死氣沉沉好像失去意識一樣。再一看他的肢體動作,機械僵硬,好像提線木偶,可不正是被岩畫攝住了心魂。而其餘兩名壯漢,在被他砍掉耳朵上掛著都一隻耳機狀的儀器后,也先後變成「傀儡」,相互開始廝打。
那耳機樣的玩意兒,估計是言靈給他們帶的干擾屏蔽器。
機會來了。唐豆豆趁亂掙脫,跳下祭台。狂奔幾米,卻被言靈追上。幸而是近身搏鬥,她能左閃右躲,讓她開不了槍。加上湊熱鬧的人珀和蛇鳥,兩人一番混打,難分勝負。卻聽言靈暗笑一聲,突然開口:「我進不進去確實沒什麼所謂,但有件事情,我想有必要告訴你知道。」
「有什麼屁就放,別跟我賣關子。」
「我剛才就在附近,看到你的朋友們圍著這祭壇在跳一種奇怪的舞蹈,然後幾個人合力把其中一個女孩子的頭砍下來丟進了銅鼎里,再然後石潭底部憑空出現一道門,他們活著的幾個,全都掉進去了。」
「是嗎?那你既然看到了,為什麼沒跟著進去?」唐豆豆緊抓破綻。
「因為等我趕過來,門已經消失了。」言靈見她面色鬆動,趕緊又添油加醋,「不信你去看,鼎里最新鮮的那顆頭顱,就是你的朋友。」
雖然知道不該輕信這個女人,但她說的,有可能是真的。自己剛才確實看到了她描述的一幕,如果不是錯覺,那就應該是遇到了跟礦井裡一樣的情形——她看到了時間碎片,看到了其他人在她眼前的場景里曾經發生的一些事情。
時空,還是時空出現了扭曲。
自從進入這鬼方神跡,時空就不停地發生錯亂,以各種方式。
「這種門,進去了可不是那麼好出來的。你要想救他們,就借我顆頭,讓那扇門重新開啟。我答應你,進去以後,幫你把活著的朋友一個不少地帶出來。」言靈字字為營。
「我也可以拿你的頭去開門。」
「你試試做不做得到。」
唐豆豆有點亂了陣腳,屏氣凝神想試試能不能再次看到羅小西他們在這裡發生了什麼,片刻過後,眼前果然出現了畫面,主人公卻不是他們幾人,而是……宋家二哥。
很多年前的宋家二哥,躲在石潭上方,面色慌張地看著自己的幾名同伴在下面著了魔一樣互相殘殺,最後要麼被同伴、要麼被人珀,揮動斧頭砍下頭顱。頭顱獻鼎,潭底洞開。宋家二哥被蛇鳥追擊至此,窮途末路膽戰心驚,猶豫一陣,縱身跳了下去……
原來如此。
原來石潭底部果然有一道暗門,暗門的開關果然是人頭獻祭,而多年前玉簡被宋家二哥帶出礦井的過程,竟然這樣驚險。
相比起來,宋九真是英勇,最終能及時知止,把同伴都完好無損地帶出地面。
突然畫面一轉,頭頂豁然一亮,她發現抬頭竟然看得到天了。倒石塔好像被人揭去了頂蓋……不,是還沒完工。她又看到無數身披粗麻和獸皮的鬼戎先民,有人用笨拙的機械從地面上把石料和工具吊下來,有人站在底部接應物品,有人分工合作修砌石壁開鑿洞窟……明白了,這是看到幾千年前營建倒石塔的盛大場面了。
唐豆豆想上去拉住一個人問話,可是他們好像處在不同的時空中,身體總是交錯而過。
迷茫間,突然聽到有人跟她說話,空靈得辨不出男女:「進來。」
進來?進哪兒?她回頭一看,猛地發現一張幾乎貼在自己臉上的臉,嚇得差點咬斷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