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決賽·四
第六十章
決賽·四
兩人站在球台兩側,對拉了幾個球熱過身之後,奧運會乒乓球男子單打的決賽終於正式拉開了帷幕。
儘管是一場屬於中國隊之間的內戰,卻也是一場屬於世界第一和世界第三之間、全世界最精彩最高水平的比賽之一。
郁辭儘管搜索了一些乒乓球男單的報道,卻沒有去看任何對於這場決賽結果的預測。
可以想象,恐怕絕大多數人都覺得鄒睿登頂已經是毫無懸念,甚至也許不少媒體都已經寫好了「祝賀國乒又一位大滿貫誕生」的通稿就等著比賽結束后能第一時間發出了。
畢竟,薛忱至今也依然沒有拿過單打的世界冠軍;畢竟,半決賽中周毅膝傷複發,薛忱難免讓人覺得有些「勝之不武」。
在乒乓球的歷史上,拿到的第一個單打世界冠軍就是奧運冠軍的運動員以前有過嗎?郁辭不敢把話說得太死,但至少在她的記憶里,至今還沒有過這樣的先例。
郁辭的思緒有些亂,比賽開場后居然開始有些走神。她忽然想起上午的半決賽結束后薛忱也給她發了微信報喜。郁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緊張情緒是不是實在是太明顯了,反倒還輪到薛忱不怎麼當回事地笑著來安慰她:「沒事兒沒事兒,沒輸外戰就是圓滿完成任務。再說這不都進決賽了嘛,就算最後真輸了,睿哥大滿貫,那我比他差點兒,好說也是個大滿亞嘛。」
是啊,拿齊奧運冠軍、世錦賽冠軍、世界盃冠軍是大滿貫,那奧運亞軍、世錦賽亞軍、世界盃亞軍,可不就是「大滿亞」嗎?世錦賽亞軍三年前他拿了,世界盃亞軍是兩年前,今天決賽要是輸了,就是奧運亞軍。
亞軍也不容易,能在那麼多場世界最高水平的競技中闖入決賽、爭奪最後的冠軍,怎麼會是一件簡單的事呢?可是沒有人會說「大滿亞」、只有他自己才生造了這個詞——競技體育,冠軍才是圓滿,亞軍,有多少人會記得呢?即便是記得的人里,又會演變成多少句帶著嘲諷和譏笑的「千年老二」呢?
薛忱說完那兩句,可能是又怕郁辭覺得他沒有鬥志、沒有決心,頓了頓之後又傻笑起來:「你放心,好不容易都打到最後一場了,我不會功虧一簣的。比賽可以打輸過,但我可沒打怕過,媳婦兒你說是吧?」
語音那頭傳來的聲音還是和少年一樣清亮跳脫。郁辭明明不在他的面前,可閉上眼睛,卻好像就能看見他握著球拍、逆著光回過頭來沖她笑的模樣。
他說得對,哪怕以前打輸過比賽,可他也從來沒有被打怕過。握住球拍站在球台前,就只需要想一件事——贏下這個球,贏下這場比賽。
所以,她也不應該害怕什麼。
他贏了,她見證他披荊斬棘、登頂王座;他輸了,她陪他扛起失敗,繼續征戰。
郁辭定了定神,終於覺得自己的呼吸又平穩了下來、拉回了自己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郁姮略帶些激動地抓住了手腕:「誒第一局贏了?你那個小男朋友還挺厲害的嘛?」
郁辭看了一眼比分,薛忱十一比九拿下了這一局。她剛才有些出神,幾乎都沒有好好看第一局的比賽。不過這個比分比較相近,看來第一局應該還是打得中規中矩,誰贏都不意外。郁辭心裡清楚和鄒睿的比賽並不輕鬆、堂姐有些高興得太早,但不管怎麼說,能先下一城、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裡總是好的。
果然,第二局開始,郁姮就有些笑不出來了,皺著眉小聲問妹妹:
「這人真的未卜先知啊?這都第幾個球了,每次都是站好了等著球去的,真有那麼神啊?」
郁辭微微低頭看了眼姐姐抱著自己胳膊的手——鮮紅的指甲油襯得兩人皮膚都白得有些過分,尤其是自己的胳膊,被堂姐手上不由自主的使勁都掐出了點印子來。
雖然好像每次提起薛忱的時候都是滿臉嫌棄,但現在看起來卻反倒像是比自己還要緊張得多——畢竟這也是郁姮第一次看比賽,又是奧運會現場,郁辭這才終於認識到自己的抗壓能力雖然遠遠不如薛忱,但至少是要比其他人強多了。
郁辭看了眼計分屏,現在是第三局的局點——是鄒睿的局點,薛忱小分六比十落後,大比分一比一平。
鄒睿發球搶攻,台內挑打得分,十一比六拿下第三局,大比分二比一領先。
郁辭看到薛忱有些懊惱地摔了球拍——她幾乎是有些心驚肉跳地看了眼裁判。
比賽中摔球拍的行為,向來都是明令禁止的,裁判這時候就算給一張黃牌警告都是合情合理的。
郁辭緊張地看了裁判一會兒,見裁判雖然看了薛忱兩眼,卻並沒有任何要追究的意思,想必是也不想影響運動員的情緒和狀態、又見薛忱剛剛那一摔也不算太過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薛忱用毛巾用力地擦著自己的臉,然後又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球拍。
比賽進入第四局,郁姮越來越緊張,郁辭的臉色也越來越凝重。
兩人之間實在是太熟悉太熟悉了,從十歲出頭就一起進入國家隊——那個時候還有國家青年隊,他們雖然不是一個省隊,卻在國家青年隊就認識了彼此,然後一起進入國家二隊。薛忱在青年隊和二隊的時候也曾經幾次被退回省隊,但最後卻還是一路殺了回來,幾乎是和鄒睿前後腳進入了國家一隊、最後同樣成為一線主力。
他們從小竹馬竹馬地一起長大、一起對練、一起打雙打;出門比賽都是一個房間,有時候連衣服都混在一起隨手拿起來就穿;一起拿過奧運雙打冠軍,一起兩度捧起伊朗杯,一起拿過國際乒聯職業巡迴賽總決賽的雙打冠軍,以及數不清的大大小小其他國內國際的雙打冠軍……恐怕再也沒有哪一個運動員比鄒睿更了解薛忱了。
這樣的了解,造就了他們雙打時無懈可擊的默契和互補,也造就了……雙方對陣時,鄒睿對薛忱的料事如神、無一不中。
就拿剛才第三局局點的那一個球來說——發球搶攻是直板快攻打法的重要得分手段,最核心的要點就是預判。鄒睿在發球的時候就已經料到了薛忱會怎樣回球,也清楚地知道他的弱點和優勢在哪裡,球才剛一發出去他自己腳下步法就已經動了。像鄒睿這種水平的運動員,準備充分之下那還不是一打一個準,下一牌台內挑打早就等著了,直接得分拿下了這一局。
郁姮剛才感嘆說鄒睿「未卜先知」,殊不知他平時雖然也以算球聞名,卻也很少有像今天這樣算得這麼巨細靡遺、無一不中過。
第四局過半,鄒睿七比五領先。
又到了雙方擦汗的時間。薛忱似乎是想借著擦汗的時間來調整一下狀態——第一局開局的時候,大概是延續了上午半決賽的情緒,他的狀態還是很不錯的,打得很是積極主動。
短暫的擦汗之後,雙方又再一次地回到了球台前。
薛忱發球。鄒睿接發球側身晃撇,直接給了薛忱一個反手大角度。
郁辭嘆了口氣。
她忽然就想起以前薛忱半真半假向她抱怨的:「打直板的,心特臟。」
晃撇晃撇,說白了大概也就相當於是半個假動作,用「晃」來干擾對手對於回球路線和旋轉的判斷。
鄒睿這個晃撇,實在是太熟練、太渾然天成了。也不知道他曾經究竟用這個晃撇騙過多少對手。
第四局比分八比五,薛忱落後。
三分的差距在十一分一局的比賽中已經是一個有些讓人緊張的分差了,但……也還有機會。
只是薛忱能抓住這個機會嗎?這一局,幾乎可以說是最關鍵的一局。輸了這一局,就是一比三落後,在七局四勝的賽制里幾乎已經預示了結果。
郁辭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然後她幾乎有些忍不住想要嘆息——薛忱的老毛病又犯了。
在先下一局的情況下被連扳兩局、第三局又以五比八落後,接連的輸球丟分、再加上被對手事事料中處處掣肘,薛忱終於還是控制不住地急躁了起來。反手擰拉出界、甚至又重演了一次三年前世錦賽決賽發球下網的低級失誤,六比十一終於還是丟掉了這一局。
其實,回想起來,從第二局他小分領先卻被鄒睿反超的時候,他不停地扇著球拍小聲嘀咕,就已經是在不由自主地急躁懊惱了。
幸好,這還是第四局、不像三年前那樣是決賽的賽點,哪怕出現了低級失誤,只要能調整過來就還有希望。郁辭在心裡安慰著自己,卻都來不及意識到自己攥著背包的手指已經用力得有些發白。
但郁辭的安慰卻似乎顯得有些蒼白無力——進入第五局、薛忱最後的希望,但薛忱好像依然沒有能調整過來。
開局一比三落後,依然還在重演著上一局的錯漏頻出。
鄒睿在準備發球。
薛忱忽然叫了一個暫停。
大比分三比一落後,這一局如果輸了,就再也沒有然後了。
郁辭的視線牢牢地跟著薛忱,看著他放下球拍回到自己一邊的教練席——教練席上空空如也。
按照慣例,中國隊選手之間的內戰,主教練是不會出現在任何一方的教練席上作為場外指導的。
以往比賽時急了、錯了,還有旁觀的教練能一語點醒,可現在,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
郁辭看著比賽雙方都彎了腰自己去拿水壺,喝了水擦了汗,又擦過了球拍,再一次回到了場上。
比賽繼續。
「哎暫停好像真的有用誒。」幾個球后,郁姮的聲音裡帶上的幾分驚奇,「反超了?」
郁辭看了眼記分屏,現在是薛忱四比三領先,大比分一比三落後。
暫停過後,薛忱連得三分,局內小分飛快地反超了鄒睿。
郁辭看了看場內的薛忱——他的額頭上早就已經全都是汗,正舉起胳膊用衣袖擦汗;表情看起來有些兇狠,卻意外地顯得很平靜。
郁辭看了他一會兒,捏著包的手指稍稍放鬆了些力道,眼裡卻忽然帶上了幾分莫名地神采:「只要不急躁,他能贏的。」
沒錯!他能贏的!鄒睿的確對他熟悉到了極點,可是她怎麼就忘了,反過來說,這代表著薛忱對鄒睿也同樣是無比熟悉。
熟悉他的打法,熟悉他的弱點,甚至熟悉他的心理。
鄒睿作為一個典型的直板快攻選手,他的優勢是處理台內小球靈活刁鑽、發球迷惑性強,以及前三板的殺傷力。
可薛忱對他也同樣熟悉,第二局開始幾乎是被他壓著打、一路都近乎打懵了;剛剛那一個暫停之後他像是真的調整過來了,郁辭這時候甚至有些不合時宜地想到一句話——「我走過最長的路,就是你的套路。」
他們對對方實在是都太過了解,有些算計在對方回過神來以後,就顯得有些徒勞了。
相比起鄒睿出了名的算球,薛忱在這方面就顯得有些默默無聞了——可能打好乒乓球、打上世界排名個位數的,沒有誰是不動腦子就能辦到的。
薛忱當然也會算球,只是不如鄒睿那麼「神」罷了。
但這一次,他也可以辦到了。
熟悉和了解,都是相互的。
薛忱發球,就不給他機會台內擺短、一有高球就是扣殺,只要有機會就是不管不顧的正手強攻——反正這一局要是丟了,那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既然這樣,為什麼不拼盡全力搏殺呢?
更何況,搏殺本來就是他的拿手好戲。
在薛忱連追兩局、出乎許多人意料地將比賽拖入決勝局的時候,郁辭腦海中只有五個字:
「一力降十會。」
薛忱,已經打瘋了。
你不是能算球嗎?算著就算著吧,我也能算著你。反正我就是不和你打台內小球,就是正手強攻、就是拚命搏殺——其實這個策略薛忱以前未必沒有想到過,但從前技術不夠全面、狀態不夠穩定,大多數時候都是被鄒睿壓著、算著打,一路束手束腳地輸掉了比賽。
現在,他覺得他能辦到。
薛忱本來在場上就是殺氣騰騰,這時候接連的大開大闔、正手強攻不僅點燃了賽場上的熱度,同樣也調動起了他自己的情緒和狀態,顯然是已經越戰越勇。進入決勝局,他依然裹挾著滿身的殺氣,率先打出了四比二的領先局面。
發球前,鄒睿忽然伸手,叫了一個暫停。
暫停結束后回到賽場的鄒睿好像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所有人卻都有些詫異地發現,前兩局十一比五、十一比六這樣有些過大的分差卻沒有再次出現,薛忱四比二領先後,暫停歸來的比賽就開始進入了有些膠著的狀態、比分交替著上升,再也沒有拉開過差距。
「老狐狸。」坐在觀眾席上的郁辭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才剛放鬆不久的神經馬上又綳了起來。
短短一個暫停,其實鄒睿也沒有什麼太多需要調整的——他失分,並不是因為他打得不好,而是薛忱根本不給他機會施展,再加上正手強攻都已經打瘋了。論正手強攻的殺傷力,也就全盛時期的周毅能和薛忱一較高下了,他根本不可能硬懟。
他打球,向來是靠腦子的。
這一個暫停,不是給他自己叫的,而是給薛忱叫的。
他這越戰越勇、眼看著是已經打瘋了,再這麼下去就更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直取金牌了,他自己不歇歇,那隻能他來讓他歇歇了。
短短一分鐘的暫停,一下子就打斷了薛忱原本已經勢如破竹的氣勢。
畢竟他再清楚不過了,薛忱一向都是一個容易被情緒左右的人。
然後隔三差五地,不管是自己的發球還是薛忱的發球,鄒睿總會有一些無關痛癢的小動作。
卻是無關痛癢,卻不經意地一次又一次打斷了薛忱的節奏。
薛忱吹了吹球拍、又用力地用手抹了幾下,顯得有些煩躁。
他心裡太清楚了,都知道這是鄒睿的套路,也知道鄒睿就是要打亂他的節奏,但是……
真的好煩人!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