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4
梁瑞雙手撐在牆壁上,任由花灑的水從頭頂淋下。
他這樣一動不動的站了很長時間,然後睜開眼,走到鏡子前。鏡子里的男人裸--露著上身,歡-愛的痕迹一覽無餘,頭髮濕漉漉的貼在額頭上,半闔的雙眼,破碎的唇角……明明很狼狽,卻又似乎帶著某種誘惑……
梁瑞一手將台邊的項鏈掃進了垃圾桶!對著鏡子中的人緩緩開口:「下賤。」
…………………………
梁瑞被帶到江家的時候剛好九歲,九歲的孩子已經能記得許多事了。
他還記得自己一夜之間家破人亡,記得得知父母雙亡時的那種悲傷無措,記得自己的家被別人佔據,記得那些漂泊流浪,和在孤兒院被欺負的日子……記得那無數次深深的絕望。
所以當他第一次站在江家富麗堂皇大廳的時候,想的是無論如何也要留下來。
他不想再過之前那種生活,更不想死。
事實證明,能被江家收養的他是幸運的。
他從一個如同野狗般低賤的孤兒,成為了江家的養子。
再也不用擔心吃不飽穿不暖,不用擔心會被欺負毆打。
每天都有乾淨精緻的衣服穿,可以一個月都不重樣,食物總是熱氣騰騰且營養豐富的,他上的是最好的小學,出入有司機,回家有保姆。
江父江母沒有孩子,江母為人和善心軟,江父雖然威嚴卻對他很好。
他太過珍惜如今擁有的這一切,因為只有失去過才知道這樣的生活有多麼珍貴,於是再也不想回到那個骯髒的泥潭。他竭盡所能的討養父母的歡心,認真學習,乖巧聽話。
只是想保留這一切。
但是第二年,江母生下了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子。
梁瑞第一次見到那個孩子的時候,看著他皺巴巴的小臉,沒有歡喜,只有惶恐。惶恐自己會失去現在所擁有的東西……惶恐自己會被掃地出門。
但他看著江父江母臉上發自內心的欣喜和疼愛,只能將深深的嫉妒藏在心底,然後露出同樣歡喜的表情。
那瞬間他便意識到,唯一能讓自己在江家繼續存在的是什麼。
而且他也一直做的很好。
很快,江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大少爺非常喜歡他的弟弟。明明平日里是個喜愛乾淨的小大人模樣,卻可以不厭其煩的陪著弟弟在地上玩鬧,弄的一身髒亂都不介意;明明自己的功課也很忙,卻還是抽出時間親自教弟弟讀書識字,無論怎樣都不會不耐煩,就連看向弟弟的眼神,都永遠是歡喜包容的,讓人挑不出一絲瑕疵。哪怕是親生的兄弟,恐怕都做不到這樣好了。
這種喜愛也並不是一時的,而是始終不變的,伴隨著那個小小的孩子長大,梁瑞對弟弟的關懷從來不變。
原本擔心他會鬧小孩脾氣,擔心他會抵觸弟弟的人都放下了心。
江父江母也越來越喜歡他,會慈祥的看著他說,阿銘有你這個哥哥真好,辛苦你了。
梁瑞眼看著那個小孩一天天長大,一天天的依賴他喜愛他……
看,多麼簡單。
哄騙這樣一個孩子多麼簡單,只是陪陪一個孩子而已,根本不必費什麼心思,就連做的那些事,和曾經為了生存的掙扎相比也不算什麼。他什麼都沒有付出,就得到了超出想象的回報。
沒有比這更划算的事了。
他輕而易舉的獲得了江父江母,以至於江家上下的信任。剛上大學的他,便開始逐漸接觸家裡的生意,以及那些隱藏在光鮮外表下的陰暗面。
為了能獲得倚重,他付出了常人無法想象的努力,竭盡所能的為江家出力,並且為了能成功洗白一部分生意,甚至不惜做一些不幹凈的勾當。他花了幾年的時間,終於成了江父的左臂右膀,並且在大學畢業后順利進入了江家的公司,一步步爬到更高的位置。
時間流逝,當初的小孩也漸漸成長為朝氣蓬勃的少年。
但不變的是,少年對他的喜愛和依賴。
他也很喜歡這種被依賴的感受,樂於為少年遮風擋雨,做一個合格的兄長。
所有人都說梁大少寵弟弟比寵兒子還過分,明明已經是江家高層,謙謙如玉又嚴謹克己的一個人,卻願意為了弟弟以大欺小,大打出手,簡直一點臉面都不要了!
梁瑞不以為意,身為兄長,為弟弟出頭再正常不過了,梁瑞做起來毫無心理負擔。欺負人又怎麼了?他能有現在的一切都是江父給予他的,他用這些來保護弟弟,再理所當然不過了。
何況被他放在手心愛護的少年,怎麼能被別人欺負?
雖然一開始的動機只是出於自保,但十幾年如一日的演戲,到最後連梁瑞自己也很難分辨真假了。他也懶得去分辨,現在的一切他都很滿意,也願意一直這樣愛護那個少年,他雖然自私,卻並不貪心。
愛護他的少年,已經成為他的本能。
他第一次為自己的卑劣初衷感到羞愧,是在得知少年打架的理由的時候。
自從他越來越受到江父的看重,手中的權柄越來越大,終於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滿。他只是一個養子而已,嚴格來說連江家人都算不上,憑什麼江父要把什麼都交給他?不光江家的一些人對他不滿,被他收拾過的競爭對手也都試圖扳倒他。
可是他在江家根深蒂固十幾年,又豈是那麼容易對付的。
漸漸的就有人把主意打到了少年的頭上,畢竟少年才是江父的親生兒子,最終一切都還是要給他的,只要他厭棄了梁瑞,梁瑞將在江家無立足之地。在那些人看來,利益面前,所謂的兄弟和睦都是笑話,少年已經逐漸長大了,面對梁瑞的如日中天,反目是遲早的事。
於是一些人有意無意的接近少年,所有人都在說梁瑞狼子野心,對他好只是為了江家的金錢。少年十分生氣,他怎能忍受任何侮辱梁瑞的言語!那些人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又有人來到少年面前對梁瑞出言不遜,少年再也忍不住和對方打了起來。
對方早有準備,反將憤怒的少年揍了一頓,走之前還嘲笑他是個眼瞎的白痴,連好人壞人都分不清。少年打了敗仗,好些天都垂頭喪氣。
梁瑞問不出原因,只打聽對方是一個被他打擊到破產的小老闆的兒子,對他怨恨已久卻又連接近他都不能,這才找了少年的麻煩。
他表面不顯,內心卻從來沒有如此憤怒過!
看著少年臉上的淤青,梁瑞心疼到揪起,他的少年雖然驕縱了一點,卻從來都不跋扈,若不是真的惹惱了他,他怎麼會和別人動手。
怒極之下的梁瑞不光親自動手把那群人揍了一頓,幾乎廢了他們不說,還將主使方一家逼的連夜離開城市,再也不敢回來!
但是同時……狠辣的手段也讓各種不堪的謠言更加塵囂而上。
梁瑞卻沒有心思去理會那些謠言了,他滿腦子都是從對方口中得知的打架的緣由。
剛剛知道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是惶恐。這種惶恐,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現在的他,再不會被江家掃地出門,現在的他,已經有了足夠自保的本錢,不害怕流離失所,不害怕驟起風浪。現在的他,應該無所畏懼才對。
然而在他得知那些少年所聽聞的流言的時候……卻再次產生了惶恐的感覺。
惶恐,是因為害怕失去。
他在害怕什麼?他害怕的不是失去現在的一切,而是害怕少年厭惡的眼神。
害怕少年有一天知道,這些流言原來就是真相。
而他不能坦然無愧的說自己的心意是真的,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內心並不幹凈純粹。
這時候他才知道,原來少年對他而言已經這麼重要,重要到不能有任何一絲一毫失去的可能。
重要到只要想一想,就會那樣害怕。
甚至比當年可能遭到江父江母的厭棄,更加令他害怕。
他自以為和睦的表面之下,是岌岌可危大廈將傾的風起雲湧。他沒有那麼天真,想得更多,因此更加知道維持住現在的一切多麼不易,稍有不慎,裂縫便無法彌補。
他無數次從夢中見到少年用厭惡和鄙視的目光看著他,用冰冷的言語指責他的卑劣,然後,他就從夢中驚醒了。
他不敢讓任何人知道他的心思,於是裝作若無其事。
但是他低估了少年對他的了解,少年第一個發現他狀態不對,他就像以往的任何時候一樣,用真誠又關切的目光看著他。
梁瑞看著少年的眼睛,那清澈的眸光似乎更加映襯了他內心的不堪。他終於鼓起勇氣,用開玩笑般的口吻試探的問:你不相信那些人說的話嗎?
少年似乎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然後他毫不猶豫的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抱住梁瑞的脖子,說:「哥你真是的,你就這麼不信任我嗎?我怎麼可能會相信那些話!你對我是怎樣的我自己最清楚,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你是永遠不會騙我的~對吧!」
梁瑞凝視少年的笑顏,許久許久,說了一個字,對。
他說出那個字的時候,似乎瞬間卸下了全身的重擔。之前看不明白,不甚清楚的一切都再沒有任何遮攔,坦坦蕩蕩的呈現在他的面前,而他終於能夠直面自己的心意。
不論一切是怎樣開始的,結果都是我愛上你。這是我對你的承諾。
所以從此以後,我不騙你。
我是你的臣子,只願為你開拓疆土,為你鞠躬盡瘁。
哪怕這份感情永遠沒有得見天日的機會,我也不會後悔。
…………………………
梁瑞扶著牆壁走出洗手間,疲倦的躺在沙發上,抬手遮住自己的眼。
他想著……可惜結果還是騙了你,沒能堅持到最後。
他的愛生長於不見天日的泥潭,從誕生的那一天開始,便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惡臭,不堪入目。所以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也沒有什麼不甘和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