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光影
「終於,忍不住了嗎?」先前一直低頭摸索著什麼的銀色捲髮的魔族站起身,把捏在掌心揉搓殆盡,隨即阿米莉亞耳畔一涼,感到冰涼的觸感覆在了自己雙手之上,壓制著她的十指,「我還在想,你會忍到什麼時候……」
那麼就確實是了。阿米莉亞眼中閃過一絲忍耐,她深吸一口氣,將重新力氣凝聚到雙臂上:「你們淵源不淺吧?讓我想想。是那個魔女需要他活著吧。感情嗎?不見得。稍微有點腦子的女性都不會把主意打到他身上,那麼就只有他有很重要的利用價值這一點了。那個不知名的魔女……她的存在一直是他在打掩護,對嗎?彼此利用的關係……」她說著想要側過臉去,好從魔族的情緒波動里看出端倪。
所羅門不答,只是笑得愈發歡快,就好似身前這少女為他演出了一幕尚能過目的木偶戲一般。他頗有興味地抓著少女的手,以標準的操偶師動作讓她對準了遠處一個在雪災后出來找尋還能用的物資的農婦,強拉著她的手讓箭一松直衝而去——
凍得瑟瑟發抖的女人抬頭一瞬,只見極小的模糊人影前有箭矢凌空而來,而後在眼前轟地升騰成艷麗的火,轉眼化作飛灰!
「啊——!救命!魔鬼,魔鬼出現啦——!」女人尖叫著十指緊繃著蜷曲扎開,在雪地里跌滑著逃出了樹林的邊緣,狼哭鬼嚎般沖回了人煙所在之處,那呼叫聲凄厲得隔著老遠還能被聽見,把冬日裡難得一見的鳥雀都震得和肥白霜雪一起跌下了黑瘦枝頭,襯著偶爾作亂的北風,顯得格外滑稽。這景象逗得所羅門終於鬆開了年輕魔女的手,幾乎要捧著雙臂把眼淚笑出來。
「可不就是魔鬼嗎?」他笑累了便以指尖輕撩卷翹的額發,冰冷狹長的銀眸被笑上挑的弧度帶出了妖冶的媚意,貼近了氣得渾身發抖的少女,「我可愛的小米婭,我一直不能明白你的想法。既然已經是魔女了,為何還要抱著與自己格格不入的騎士道過活?那能讓你感到滿足嗎?」他說著唇角勾起了條鋒利的線,冰冷的身體也在瞬間逼近,他再度抓住少女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語氣輕柔而危險,如同能讓人陷入昏睡的異國香料,在盛夏殿堂間飄著薄紗的暖意里甜蜜地扼殺了呼吸——
「這樣可不行。已經嘗試過歡愉的你,為什麼不試著,往深淵的更深處墜去呢?和我一起……」
阿米莉亞仰起頭,純凈得不可思議的酒紅色眼眸不閃不避,在男人即將貼合她的一瞬用尾端尖利的長弓往上一頂,在對方閃開瞬間甩手頭也不回地往來時路走去。
「很好,我會對他下手,而且是殺手。」她邊走邊整理著箭筒,把它和弓一起掛在了背上,「有本事,就不要用我,甚至在那之前殺掉我。」
「學得差不多了,就不再做出好學生模樣,要把我一腳踢開嗎?真無情啊……」銀色捲髮的魔族聞此倒也沒生氣,他跟在阿米莉亞背後,音調俏皮地抵在她耳際問她,「真生氣了啊,大小姐?」
「……哼!」銀髮赤瞳的年輕魔女腳一頓,臉轉過另一邊去又往前走了,臉色反倒鬆快了些。
瑟希亞也許是想開了,最近終於鬆口讓她在煩悶時出來散心。那次雪災,讓他妥協了吧。即便身為主教,信仰著的神祇惠澤萬物寬善無比,也無法在天災人禍來臨時得到絲毫庇護。還多虧了所羅門這傢伙……
沒什麼大損失,真的是太好了。換了往年,自己大概就只能焦頭爛額地為陷入災厄的整片土地做些收效甚微的善後,即便跪在祭台上親手割開自己的喉嚨,哭泣著把命搭上也不會有什麼效果吧。這樣想來,她其實是非常幸運的。
「謝謝你,所羅門。」她垂眸道,「但是路德維希的事,我是不會改變主意的。」
她的胸襟還遠未寬廣到,能容多次謀害自己和重要之人的主使者,瀟洒於世的地步——
「凱瑟琳,不要做什麼多餘的事情。」
黑髮黑眸的俊美男人說著,用手杖的柄挑起了自己情人的下巴,以俯視的姿態評價貨物似地弄著她的臉讓她動作,嘴角笑意微妙而充滿戲謔意味:「那女孩有雙好眼睛,一雙值得我花點精力讓她表現自己的眼睛。而你,我親愛的,」有著迷人淚痣的男子用權杖壓迫著她的喉部,「你辦事不力。知道勞倫茨雪崩卻無人受傷的消息嗎?那位可敬的年輕主教還好好活著。」言罷,他貌似無趣地撤下了把她揮開,叫個容貌嬌嫩眼裡帶刀的年輕女僕把她送了出去。
凱瑟琳沒有流淚。這有著蜜色眼眸的艷麗女子只是乾咳著在挾持似的攙扶里走了出去,悵然若失地望著那扇華貴的大門掩去了那對無情又多情的黑色眼眸。
那裡頭沒有自己,也不會有任何人。她摸摸仍很難受的喉嚨揚起頭,嬌艷明快的笑容重新回到了臉上,艷粉色的緞面女鞋剛露出了尖,她就吸了口氣提起裙子,調轉了方向往漢娜所住的屋子走去。至少,能少讓一個傻女孩重蹈自己的覆轍也是好的。即便,對方更可能把這視作她排除異己的手段……
「來了!」在鏡子前樂得不行的漢娜哼著歌兒打開了門,在看到來人時一愣,連臉上的表情都不知道該怎麼擺了,「嗯……尊敬的凱瑟琳夫人?」她不自覺地皺起了眉,並不太願意把門開大些讓開身去,「有何貴幹……」
凱瑟琳把遮著喉部的手放了下去。
漢娜倒吸一口氣,還沒晃過神,凱瑟琳已經利落地進了室內把門鎖了。
「他乾的。」一身嬌嫩粉色的美艷女子平淡地對她笑笑,「因為我丈夫的人手沒能把勞倫茨的那位主教處理乾淨。辦事不力……再有下一次的話,也許他會讓我丈夫換個妻子。」
——在諾曼底,新婚夫婦結婚時都會許下誓言,只有死亡能把他們分開。
漢娜不敢出聲。她往後退了兩步,也不知道給客人倒杯水,但凱瑟琳對此毫不在意,她知道這姑娘已經被嚇懵了,一時半會兒是反應不過來了:「我不是個好人,對我的丈夫而言,我也不是個好女人。可是我已經陷進去了,一旦陷進去,就再也逃不出來了,也許只有死能讓我重新得到自由吧。」
凱瑟琳夫人說著搖搖頭,笑中帶淚:「給你個忠告吧。如果遇到了好男人,就好好過一輩子吧,別聽某些人的慫恿不停地讓丈夫死掉,然後帶著財產再嫁……到最後,是一定會後悔的。」
「我不認為那種事情會發生。」漢娜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終於不再後退,而是不大高興地掃她一眼,「我也不知您光臨寒舍有何貴幹,說到底,作為一個被大公撿回來的流浪漢的我,已經和您沒什麼關係了……」
「埃莉諾夫人。」金髮棕眸的女人笑容依舊甜得發膩,「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她已經被徹底綁死在了埃莉諾這條破船上,有孩子,沒丈夫,爵位隨時能被剝奪,手頭拮据,朝不保夕……我要說的就這麼多,你好自為之。」說完她也不等漢娜送,自己拉開門就走了出去,倒是還很貼心地把門給帶上了,不勞漢娜再走多兩步。
……什麼好自為之啊。棕發棕眸的年輕女孩的臉色有點難看,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手瑟縮了一瞬,再往下摸去,那奶油蛋糕似的滑膩觸感讓她十分滿意,臉上再度露出了笑容。瞧這玫瑰色的臉蛋和飽滿的胸脯,是那些年華已去的老女人能比的嗎?
「有病。」她拿起鏡子,嘟著嘴唇對著它飛了個媚眼,「什麼時候我也能有個貴族頭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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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已用兜帽遮住了形貌,但阿米莉亞史料未及的是,農婦逃跑一事竟還是惹了些麻煩。
「我遇著阿米莉亞小姐了!她回來了,變成了魔鬼,她像我射了箭,隔那麼大老遠哪,也就只有她有那箭術了,好傢夥,箭快射中我的時候一下就著了起來,要不是我跑得快,現在就沒命了!」農婦在灶台前煮著土豆,一邊往裡加著鹽巴一邊絮絮叨叨道,「沒嚇死我,哎喲……」
她的丈夫岔開腿蹲坐在桌邊,一見沒酒顯得十分不耐:「閉上你的嘴,蠢婆娘,不要命了嗎?現在這位領主可是為那位小姐發過瘋的。你這話要傳出去了,有什麼問題我就找你算賬!」
「呸!就他那,知道了這消息還不得花著大把金幣求我告訴他在哪能見著人呀。」農婦聞言一哼,鼻子都翹起來了,「還說我蠢,你才蠢呢!我呸,你們男人哪裡懂……」
「你閉嘴。」男人一巴掌蓋了上去,把妻子打得一個趔趄,「再叫我聽見揍死你。」他說著,在農婦大氣不敢出地縮頭做飯時呼喝著叫她把酒拿上來,心下卻暗自琢磨了起來。兩杯酒精下肚后,他越想越對味。蠢婆娘偶爾也能說出點什麼像樣的話!
那之後他十分高興地沒事就繞著勞倫茨堡轉兩圈,終於在一個晴朗人少沒活乾的冬日裡鼓起了勇氣,對守門的僕人謙卑地彎下了腰:「大人,我有重要的話和瑟希亞老爺說,這話呀,只敢跟瑟希亞老爺當面悄悄說……」
「滾滾滾!」男僕皺眉揮手趕人,「什麼不乾不淨的也敢來叨擾大人了。」
「真的很重要呀……哎喲你這人!你可是要後悔的!是阿米莉亞小姐——」
「讓他進來。」被這陣喧鬧吸引過來的歌德夫人對男僕使了個眼色,「先跟我來。」
農夫半駝著背,喜不自禁地眉一挑,知道有戲,聞見院子里傳來的誘人香味,嘿嘿笑著開了口:「這位尊貴的夫人,小人肚子餓啦,這一整天都沒吃飯,這一聞味兒,嘿,腳站不穩了……」
「等你把該說的說了,我會吩咐人給你準備好食物。」歌德夫人步履匆匆,語氣冷漠,在農夫貪婪地瞪大眼環視著城堡里的每一件華貴的陳設時,三轉兩轉,已把人帶到了瑟希亞所在的會客室前,「我就不進去了。瑟希亞大人就在裡面,不要失禮。」
「哎,哎!」農夫喜滋滋地彎下腰去,踩著華貴的地毯感到如履雲端;待他抬起頭來,便見得那位形容俊美的年輕主教好整以暇地掃了自己一眼,冷而柔和的灰藍色眼眸落在自己身上,使他頓感自己被受洗般的奇特恬靜溫柔地包裹了起來。
「坐。」那青年微微一笑,音線清柔,陽光在他眉眼間跳躍如薄羽,「聽說你有米婭的消息?」
「是的,大人,我那個婆娘昨天……」男人越說越磕巴,到最後他根本不記得自己到底說了什麼,只記得對方很溫和地點了點頭,然後請他移步到一處並未鋪著地毯的石台上,含著笑意告訴他米婭很喜歡那塊地毯,自己曾經弄了點茶漬在上面就被她對著耳朵發了好一通火。
「啊,啊,是嗎。」男人仍處在一種如置夢中的狀態,他卑微地點頭應和著,剛想提出要些財物貼補家用,便覺胸口一痛,低下頭,看見一截做工上好的鐵劍自胸口冒出——
「要是讓她看見了上面沾血的話,大概,會很久都不願理我的吧。」
最後,他聽見那溫和動聽的聲音帶著笑意,彷如吟唱聖歌般道。怪道他家婆娘,喜歡聽那些小白臉神官佈道,今天可算是……
不知什麼時候在那的聖騎士長抽劍而出,男人倒在地上,發出了一聲悶響。
「拜託你了,把那剩下的一個也處理掉。」瑟希亞說著對那個向來寡言的男人點了點頭,招呼了歌德夫人進來略作吩咐后,便重新回到了每代勞倫茨家主辦公的書房。
今天的事務還沒處理完。米婭那丫頭,在外頭幹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