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錯誤
大概是又在視察荒原里的狀況吧。那邊的流民她總是放不下心的,這次雪災他們雖沒什麼人受傷,但住處是毀了,糧食大概也損失了不少,極有可能雪災沒讓他們送命,倒是飢餓讓他們先魂兮歸去了。那些流民倒是無妨的,但方才那男人所說的事……
又是路德維希的小手段嗎?還是確實是……年輕的主教搖搖頭,這並不是重點。
無論如何,即便那農婦並沒看到弓箭手的真面目,但無論在誰看來,那都肯定是米婭——或者至少是米婭的鬼魂無疑——她的準頭和射程在整片國土上都頗有美名。對鷹派的狂信者們而言,這裡頭大有文章可做。一旦那些鷹犬們乘著流言順藤摸瓜抑或捏造出些什麼來,無論他本人還是他麾下眾人,都勢必會和這片滋生了魔女的土地的所有權和領民們一起,陷入絕境!
瑟希亞低頭,看向自己那雙養尊處優戴滿珠寶的手。因為不曾經歷過勞苦,它們看起來甚至有著種晶瑩的剔透感,絲毫看不出曾滿沾鮮血的端倪。
其實處理這一切最好的辦法,就是將親生表妹割去舌頭,而後包裹在布帛里進獻給教皇。對於光明神教而言不可觸及的禁忌——魔女也好,孌童也罷,於他而言都是可供褻玩的奇珍異寶,比黃金和寶石更能讓他那顆蒼老朽爛的心臟重新搏起年輕的血液。
那麼。要這麼做嗎?米婭大概不會有戒心。教皇喜歡的,正是她這一類出身高貴仍心存善意的……
青年一震,碧眸灰寂,把臉埋入了雙手之中。方才他竟在認真地思考著這件事的可行性!這是不該發生的。他發過誓,這是不該發生的……光明神啊,這是對他這背德之事的背德之人的懲治嗎!這種事情,遠比邪惡的魔鬼們所居住的地獄里,他們用來折磨墮落者那浸過熱油的鐵鞭要可怕得多!
「我有罪。」瑟希亞如無助的孩童般,悲哀地顫聲道,「這樣污穢的,醜惡的,不可饒恕的……」
恍惚間,他又想起了當年自己決意要進入教廷時,兄長雙眼裡厚重的悲哀。
「決定了的話,那就去吧。至少對我們家族而言,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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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瑟希亞所言,阿米莉亞確實正在荒野里漫步著,帶著雀躍得來迴繞著她跑停不下來的阿比斯。只不過他們並不是要去接觸那些沒有族姓的流民,而是要去探望藏身岩窟里的海德,順便從他那獲得情報。
「刷了牙嗎?」阿米莉亞團起個雪球往前扔去,看著壓制不住本能要用嘴去咬雪球,結果被冰得張開嘴嗷嗷的黑髮少年,「血腥味刷乾淨了嗎?」
「刷了!」阿比斯呸掉嘴裡融化的雪水,呼嚕呼嚕兩下晃晃腦袋,雙手不自覺地微微舉起在身前,又大又亮的黑眼睛直直看著小主人,一副隨時都要搖起尾巴等誇獎的模樣,「牙縫——這麼乾淨!呵口氣——香的!」他說著張開嘴呲牙要讓阿米莉亞看,一股花露水味兒從裡頭衝出來撲了少女一臉,「香不香!」
阿米莉亞的臉綠了。這味道再熟悉不過了——那是瑟希亞送她的香水,她一直擺那兒沒捨得用,這狗崽子倒是會選,居然拿它去涮了口,混著阿比斯本身的口氣,聞起來簡直銷魂!
「香香香。」她咬牙運著氣,笑眯眯地摸一把阿比斯狗頭,心底簡直想把這小搗蛋鬼弄禿,「會用花露水涮口了啊?阿比斯真厲害,誰教你的?」
「哥哥!」少年十分興奮地抱住了心愛的主人,「阿比斯香,主人喜歡!」
少女被他墜得一個踉蹌。於是她把自己編得松垮垮的銀色長辮拉出來,一指頭彈在阿比斯額頭,在少年鬆手捂腦袋快樂地嗷了一聲的時候,從口袋裡掏出塊還冒著熱氣的連骨肉扔了出去,於是一起飛出去的還有阿比斯。
阿米莉亞挑了挑眉,轉身加快了腳步,然而沒過一會兒身上就又被墜得一重,那個雙眼亮晶晶的小少年又賴著掛在了她身上,這一次怎麼轟都不肯下來,非要她不耐煩了才會鬆開一會兒爪子,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蹭上來嗅她的臉,趁機伸舌頭舔一舔。
阿米莉亞感到腦袋一陣脹痛。這傢伙,以前還沒這麼粘人的,最近是怎麼回事?
「你很重,阿比斯,別掛我身上……」她無奈地把滿面不情願地少年剝下來,然後看著那雙滴溜溜的人眼變成了黑葡萄樣的一對狗眼,在衣服滑下地的前一瞬拿嘴一叼,尾巴掃著飛揚的雪屑沖著她搖個不停。
阿米莉亞簡直沒轍。她繳械投降,把這撒嬌賣痴的半大黑犬連衣服一起抱了起來,踩著冰雪往深山裡走去。躲過了不少流浪巫師的查探魔法后,年輕的魔女發現那些魔法的密度竟然在海德所居之處附近的一個小石坡上達到了最高點,其中還附了些感覺不太好的邪術。這讓她不禁擔憂起來,行進之間處理足跡更小心了些。海德這是遇上麻煩事了嗎?之前也沒跟歌德夫人說……
「海德?」她抱著阿比斯探進了岩洞,感到裡面有些暗,還有些淡淡的藥草味順著微風飄來,「你在嗎?我帶著阿比斯來了……」
一股大力將她拉離了洞口,而後那裡化作了一片石壁。
阿米莉亞抬頭,看見黑髮金眸蜜色肌膚的高大青年安靜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後他皺起眉頭,在她還沒反應過來時就把她懷裡那隻提起來,拎著脖子扔到了稻草堆里。
「汪嗚!」阿比斯炸毛,在落地前咬住了哥哥的食指掛在了上面。
「松嘴,你很臭。」海德眉頭更深,伸指彈了一下弟弟額頭,然後抽出食指抓起一把冰雪有點神經質地反覆蹭了很久,再舉起來湊到鼻尖一聞,還是嫌棄地皺起了眉。
舉雙爪護腦袋的阿比斯見此頓時大受打擊,整條狗跟蔫兒了似的抱著腦袋趴到稻草里小聲地嗚咽起來,尾巴也晃了一下,夾在了兩腿中間。
阿米莉亞見此頓時明白了「哥哥說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心裡又好笑又無奈,倒是對阿比斯生不氣起來了,只是很心疼被禍害掉了的香水。瑟希亞送自己的禮物,她向來有好好保存起來。雖然沒說出口有多珍視,但總是要不時從抽屜里拿出來,細心地用布把瓶體擦得閃閃發亮的。就這麼沒了,倒是有點逗人發笑。
「三位流浪巫師,能力低下,但會些基礎的醫療和降靈。八個青壯年男性,擅長使槍和弓箭,劍不怎麼行。兩位女性都是流浪巫師,有一個已經有身孕了。老人……沒有,在今年冬天剛開始時,就已經自己離開了族群。」
人數比往年又減少了許多。在今年冬天剛開始時,就已經自己離開了族群……
阿米莉亞聽得有些怔忪,精緻的五官上浮起了淡淡的無力。
「有能用的嗎?」她在阿比斯身邊坐下,摸摸他的毛,看著海德也在自己身邊有點困難地坐下,低矮的石台即便鋪了稻草對他來說還是太低了,「品德稍好些的,給了身份,能不再重操舊業的……」
「不到半數。」海德雙眼盯著她的指尖,蜜色肌膚上滲出了帶著熱氣的微汗,喉頭微顫著,金色獸瞳焦點跟隨著順毛的動作來回,「收編不太容易,他們已經習慣了。」
「……也是。」銀髮赤眸的少女沉吟著收回了手,托著下巴思考了起來。在她抬頭想說些什麼的時候,突然被海德一把抓住了手:「……怎麼?」
面容冷峻的青年聞言頓時從脖子往上迅速浮起了一層薄紅,那色彩一直蔓延到了耳尖。他側過頭避開了少女迷惑的視線,有點抖地把對方的手放在了自己黑色的頭髮上順了一下,隨即眼神遊離地把手縮了回去,不敢看對面愣住了的少女和自己已經開始呲牙的弟弟,汗珠滾到喉結上,神情還維持著若無其事的模樣。
阿米莉亞愣了好一會兒,才順著撫摸了兩下,嘴裡稱讚了一句「發質真好」,就有點手忙腳亂地收回手去,有點尷尬地問他要不要吃些什麼,自己帶了些乾糧,可以用鍋子煮了一起吃個飯。
「不、不用了!」青年觸電般站起來,拎起因為不高興已經開始彈出爪子瘋狂抓稻草的弟弟的後頸毛,手裡晃悠了兩下,「我、我來……」
阿米莉亞看著這一大一小笑了起來,沉重的心情頓時變得輕鬆了許多。
「你最近,不要緊嗎?我來的時候,周圍設下的魔法還挺多的,雖然都不蜇人,但也很麻煩吧。」她抬頭關心地問。
「我不要緊的。」海德背對著她,兩耳通紅,「還有就是,雖然離現在還很遠,但帶小弟離開這裡之後,如果他不太正常了,就把他扔得遠遠的,或者找條母……」然後憤怒的黑犬嗷一聲張嘴咬了他的手,長尾瞬間炸成了毛撣子:大哥太可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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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回去,阿米莉亞就把聽來的消息跟歌德夫人說了,歌德夫人點頭記在了心底;在阿米莉亞準備回房享用晚餐時,女管家拉住她給她理了理頭髮和裙子,狀似毫不經心地道:「阿米莉亞小姐,最近天氣冷,斗篷裹嚴實點吧,而且還是帶上阿比斯比較好,他能幫你不少的。」
「好的,歌德夫人。」阿米莉亞笑著捏捏她的手,對那話中的話並無所覺,只是在回房後有些食不知味。瑟希亞突然有事要離開兩天,也就是說所羅門那傢伙能連續兩天……他最近越來越過分了。像上次農婦那事,她嘴上沒說,卻明白對方這是在故意震懾自己,讓她不可過於放肆。
真是笑話。那女人沒看到自己的樣貌,自己也及時救下了她,拿這種惡作劇式的玩笑來逗弄她,有意義么?少女吃得殺氣騰騰,手中刀叉在白瓷盤子上划拉著,活像那是所羅門的肉:彼此利用而已,竟然敢對她搞心理威嚇這一套!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她確實在有些事上得感謝對方……
這種感覺尤其憋悶。那個瞬間,她根本無法掙開他的控制。
「阿比斯,要嗎?」她叉起一隻兔腿遞給趴地毯上怏怏不樂的黑犬,然後沒好氣地看了一眼不知何時已坐在對面給自己倒了杯茶的魔族,「今天來得真早啊,所羅門。」
「這是當然。我們偉大的瑟希亞主教閣下出了遠門,我這卑微的魔族怎麼能不趁這個好時機,與他那嬌花似的心愛表妹來個夜中相會呢?」仍是一身白袍的魔族伸手搔了搔阿比斯的下巴,在他一口咬過去之前優雅地收了回去,「可是我親愛的大小姐啊,教廷並無緊急事務。光輝一樣的年輕主教為什麼要毫無徵兆地突然離開?就毫不好奇嗎?」他啜飲一口茶水,「啊……真是一場好戲,我心甚悅。」
阿米莉亞高高挑起了眉,酒紅色眼眸愈發冰冷。
「只不過是和別個領地的主教交流而已……」
「多麼動聽的陳述啊……你信嗎?」所羅門笑容如含毒的蜜,以讚歎的表情捧起了茶杯,帶著一種歌劇式的華麗花腔誇張道,「我心愛的少女啊,她對我毫無信任——」
「——你又想幹什麼!」本在安撫地拍著阿比斯腦袋的阿米莉亞怒極,一推椅子站了起來,強壓怒氣道,「有話直說,你知道我不吃這套!」
所羅門鼻腔中發出了一聲輕笑,一個響指,手中茶杯消失,化作了頂滑稽的大花禮帽。他如紳士般彬彬有禮地把它持在手中俯了腰,禮畢禮帽消失,毫無血色的右手朝她伸了出來:「親愛的勞倫茨小姐,要同我去看一場好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