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鍾愛
阿比斯狂吠起來,擺出了攻擊的架勢蓄勢待發,黑色雙眼隱隱透出暴戾的紅。
「阿比斯,停下!」有一瞬,阿米莉亞感到自己胸腔中的呼吸和血液一起停滯了。她咬牙強忍片刻,還是把手向前遞了過去:「即是如此殷勤,那我就賜予你這個榮幸吧,所羅門!」
灌進她耳中的是寒風和魔族暗含快意的低低笑聲,還有眼前景象快移成影的呼嘯,以及夜色里烏鴉怪異的叫聲——
「看著吧,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魔族的雙手如鐵鉗般冰冷地放在她肩上,聲音低沉而猙獰,「你所信任的,你所鍾愛的一切!」
阿米莉亞原本氣憤的神色在轉過臉的一瞬,變成了慌亂掙扎,以及無法掩去的悲哀。
她吸一口氣,淚水從眼眶裡湧上來,雙手捂住了要發出聲音的嘴唇,胸腔里的呼吸再度流動了起來,卻浸透了無以言說的自責和哀慟:她認得這小房子。那是那天那個農婦所沖向的家,她也曾在巡視領地時進去看過。農婦很窮,她給過她草藥,治療因為農活而受傷的雙手,她對自己說過謝謝……
但現在,她卻必須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女人被殺害。
荒野邊際的木屋的孤燈——來回搖晃的女人的影子——戴著頭盔的鐵甲的騎士——瞬間濺在床上的鮮血——騎士無聲縱馬而去——而後是鮮紅的火,迅速吞沒了那小小的木頭房子,連著成片鬼影般枝椏,染紅了黑夜裡無邊的純白的雪——
「是這麼回事嗎。是這麼一回事嗎。」少女聲音嘶啞,嘴裡吐出的每個字都彷如泣血一般,「你想給我看的,就是這樣的景象嗎!我的子民因為我的無能被殺害,我所愛的為我手染罪惡!所羅門,這就是,你所向我展示的權威嗎!人的鮮血,在你眼裡到底是什麼,你不也曾經,身為人類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過,以人之身感受過生命的可貴嗎!你所展示給我的,只有你的醜惡而已!」
所羅門高聲笑了起來。他的笑聲溫雅而張狂,在空曠遼遠的夜空下顯得極為怪誕和荒蕪:
「多麼天真而可笑的指責啊!然而你該感到榮幸,正是這份天真,讓我感到了愉悅和興味。勞倫茨家的小姑娘啊,我所羅門在這片大地上存在了兩千多年,期間所見魔女多不勝數,像你這樣的也曾數度相交。這片土地於我而言,不過取回我應得之物的餘興場所,區區凡人更不過螻蟻而已。」
「螻蟻?口裡說著螻蟻,卻並不比他們幸福。」阿米莉亞顫聲握緊了自己的手腕,它是如此纖細,很難讓人想象其主人能憑其拉開一人高的長弓,「你既有求於我,就得掂量著我會不會因為你的行事拒絕配合。畢竟,」她扯開一個冷笑,「我不認為你所求的,在你遇見過的魔女中,有幾人能實現它。復興原教?」她冷笑更甚,「你也不過是,覆滅后寄希望於後代遺物的可憐蟲罷了。」
「那麼,就讓我拭目以待吧。」白色捲髮的魔族附在她耳邊,銀眸冷寂,吐息如蛇,「今天很愉快。」語罷,他就消失在了夜空里,連同那份冰冷厚重的壓迫感一起。
阿米莉亞身體虛晃,良久之後終於腿一軟,跪在了漫天的火幕之前,自成年後第一次發出了哭聲。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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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倫茨的土地上發生的那場遠僻的火災,就這樣不痛不癢地消失在了人們為生計奔走的日升日落里。領主瑟希亞歸來后對此表示十分痛惜,為自己當時身在異地不能處理這一事件自罪,並派人去清理了那一片的殘骸。
多麼正常。男人嗜酒,女人怕事,某個夜晚喝醉了的男人盡情地在妻子身上發泄了足以使她昏迷的暴|力后,油燈被打翻了,於是醉醺醺的男人和昏迷的女人一起,連人帶房子被燒成了灰。幸虧那一帶只有那一戶,沒有牽連到其它人,只是可惜了那些樹木,來年是可以劈下來當柴火的……
阿米莉亞變得異常沉默起來。
她近乎不要命地練習著魔法和箭術,無數次遍體鱗傷地虛脫在林間,累極時也只是靠在能加快身體恢復的雪松木上,臉色蒼白地脫下手套,摩挲著手上新冒出的血泡和傷痕。值得的。她的眼神堅毅起來,越來越熟練的治癒魔法掃過,而後重新將護指套上。
她要把換的這把新弓用熟。這把長達六尺、長度與先前無異的長弓是海德給她找來的,不但材質要比先前好上很多,也同樣能承受她處於魔力放出狀態時的力道,不至一崩而斷。但是這樣是不夠的,她必須……
「主人,看!」阿比斯抓著只松鼠跑了過來,把那有著大尾巴的小精靈捧給她看,「可愛!」
「把它放了吧,我們回家。」阿米莉亞並未多看那小東西,只是疲憊地對他笑笑,將箭囊收拾好和長弓一起斜背在身後,「今天你哥哥怎麼樣?」
「他很好,不要管。」黑髮黑眸的少年嘟起嘴把手一松,讓毛茸茸的棕色小東西從指縫間溜掉,「管我,管阿比斯。」
阿米莉亞摸摸他的腦袋,順手扶在林木粗糙的樹皮上,有點怔忪地發現上面冒出了細小的芽尖。
春天,快到了啊。她恍然想起這些天逐漸回升的溫度,以及偶爾融化得又濕又滑的冰雪。無論是哪件事都好,都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就連平日龜縮在山洞裡的流浪者們,也開始使荒林多了些人類活動的痕迹。
「看什麼?」阿比斯沒得到回應,伸手拽住了她的袖子。
「看嫩芽。春天要到了。」阿米莉亞再度對他笑笑,這次的笑容明顯真實和許多,「再過些時日,等雪化乾淨了,就會有花,還會有蝴蝶。我記得阿比斯很喜歡追蝴蝶,對吧?」
「唔嗯——」少年抱著她的手臂,看著她眼底的溫柔和寵溺,純黑色眼眸因為快樂睜得大大的,整個人的表情因打心底里的歡喜,好似瞬間綻放的花朵一般舒展開來,隨後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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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因為春天即將到來感到欣喜的,還有許多貴族的孩子,他們同樣出於對鮮花綠葉的喜愛格外期待這個季節。但對於正開始整理和準備農具和種子的農民們來說,春天是比冬天更可怕的季節。一旦冰雪融化,骯髒的病魔就會隨之被釋放出來,和落下的連綿春雨一起,兵不血刃地奪走人們的性命。
沒人不怕病疫。天知道什麼時候哪家的人突然在地里高燒不退直打擺子,周圍的人就很快會緊隨其後成片成片地倒下,而後死神來臨,悄無聲息地收割走他們的呼吸……但是現在不怕了。他們有瑟希亞主教在!帶來了奇迹的,向他們展示了神眷的,俊美又高貴的瑟希亞大人!
「我們必須早做準備。」在開春之前,阿米莉亞就找上了難得閑適在家的瑟希亞,「能抑制和預防病況的藥草都要準備好,到時候能發給他們熏一熏屋子,還有叫他們都好好清理一下住處……」
「你不需要再為這些事費神了,米婭,一切有我。」穿著便袍的年輕主教放下手裡的教典,溫柔地撫上了她的臉,「相信我,我會處理好一切的。」
白髮赤瞳的少女仍有不安:「那準備……」
「我會做好。」瑟希亞輕輕拉過她的手,把人抱在懷裡,「要不要考慮戴頂假髮?現在事情也過去得差不多了,知道你長相的人並不多,只要別露你那手箭術,天暗一點,走在路上是沒問題的。」
「不了。」阿米莉亞垂下眼眸,話語里聽不出什麼情緒,「現在這個季節,也沒什麼好看的,雪還沒化乾淨,路太滑了。我看了這麼多年,也不差再忍這一年半載。」她說著,把手抽出站了起來,對有些愕然的親年微微一笑,「我去找本書看。」
「米婭!」瑟希亞喚住她,隨後在少女回頭露出詢問表情時搖搖頭,眼神悵然地對她笑笑,「沒事,去吧。」
隨後他躺在椅背上,用手背擋住了在睫毛上落下了陰霾的光。
——最近米婭和自己之間,就像隔了層什麼似的。想要更進一步不會被拒絕,笑顏與體溫依舊,但真心而發的歡愉卻明顯淡了許多,就彷彿與自己相擁的是個筋疲力盡的行者,身體的交流只是慣例而為,早已無暇顧及更多。
是哪裡,出錯了嗎……
然而他最近也同樣疲於事務。是自己的問題吧。也許等都閑下來了會好一些。瑟希亞嘆息一聲,對少女方才所提及的問題略作思忖,而後將它拋在了腦後。米婭有米婭的做法,而他也有他的做法。應對瘟疫,教廷自有一套完整的流程,作為主教,他自是可以比普通神官調動更多的聖水和聖物,那些東西到時自然派得上用場。只是春耕即將到來,冰雪消融之後,除了勞力不足,經過一個冬天的休整后,鄰境蠢蠢欲動的探子也是個問題。那些老鼠一樣的傢伙一旦得到了滿意的消息,戰爭的到來也就不言而至了,所以對他們進行震懾也是必要的……
作為領主,要承擔的責任遠比他預料的多。
金髮碧眼的年輕神官按了按眉頭,攤開了先前並不願去看的暗黃色羊皮紙捲軸。上頭的各個細節都有標註,細至哪幾人為主要負責人,麾下人手能力如何,甚至還有皇宮內的詳細換班安排。那是線人傳來的皇都地圖及皇家守衛隊的人手駐守點,是教皇陛下……點名他參與的謀划,他不能拒絕。
掃到某個綴著熟悉家族姓氏的名字,青年美麗的灰藍色眼眸頓時一滯。他指尖翻動,雙手穩穩地將那羊皮畫卷捲起,用黑色的緞帶系起,把它塞進權杖的手柄里,然後緊握著那象徵著權力與神眷的杖柄,平抑著呼吸,把額頭貼在了上面。
不急。他告訴自己。時間還多,那個叫亞瑟的孩子還小,只是即將被推舉上去的傀儡而已,換個別的孩子也一樣可以。雖然現任國王並不配合,但即刻取他性命並不可取,最起碼要先剝奪掉他與第一個妻子所生的皇子對皇位的合法繼承權。這一點,也是要提醒教皇大人的,切不可操之過急……
那個年邁的,也許再過幾年,就會在華貴的教皇宮中朽爛發臭的老吸血鬼。
瑟希亞俊朗的容貌上浮起一絲陰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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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米莉亞對瑟希亞所做出的保證並不放心,但她不得不束手旁觀,因為現在的領主並不是她,而是瑟希亞。完全交權不要插手對她來說,是最聰明的處理辦法:男子們大多不願自己在所有物上的絕對權威受到質疑,即便笑著應承,心中也並非如此。再說……當初的她,不也是這麼在父親大人離去后,自己一個人在歌德夫人的幫助下摸索著過來的嗎?
她應當放手。
少女這樣安慰著自己,心中卻隱有不詳的預感,於是早早備好了足夠的藥草分量,準備在萬一事態失控時出面善後。只是在這過程中那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突然出現的魔族口中嘲諷,實在讓她大為光火。
「要春天了呢,大小姐。原本的計劃全亂了吧?可憐啊。」
「你的表哥是個還在喝奶的嬰孩,你不敢脫開手去,就只有替他擦屁股。」
「待到瘟疫真的散開來時,你的準備再充分,也抵不過信仰。」
「哦……給小孩子準備的湯藥嗎。讓我想起了被洗禮活活凍死的無數新生兒……」
「求你,不要再說了。」銀髮赤瞳的少女研磨著草藥的手在顫抖著,嘴唇輕顫,「如果你是想聽這個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