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需要
那話語轉瞬即消。
黑髮少年默默看她一眼,試探著伸出了雙手想要安慰她,最終一抬眼眸,整個人倒在了她大腿上用腦袋蹭了起來,期間還偷瞄兩眼,期望著能看到主人生氣或是別的反應;但阿米莉亞只是繼續發著呆,臉上怔然,神色間還頗有幾分緊張。
「肯定會很快就被發現的,」少女音色虛弱,有點難以接受地抱緊了雙臂,「我不該,那麼衝動……那可是一條人命啊,就這麼……」她原本還想著,並不是真的要離開勞倫茨,只是這邊的荒野之中守著這片土地而已。可現在這不可能了。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以內,都……
阿比斯靜靜看了她一會兒,雙手一撐,跳了起來。
「那個人該殺!他死了,更多人會活。」黑髮黑眸的少年語氣堅定,對著坐在地上的魔女伸出了手,燦爛純粹的笑容剎那綻放,「別難過,走吧!葯今晚用完,連夜走!」見阿米莉亞並沒把手交給他,少年眼睛轉了轉,委屈地嘴一撇,把人打橫抱了起來掛在馬背上,「現在,馬上,出發啦!」
阿米莉亞一愣,胃被猝不及防地狠狠壓了一下。她悶哼一聲,抓住韁繩爬正了身,沒好氣地給了阿比斯一個爆栗,然後拉了韁繩讓愛馬站起身來。
「嗷!」少年一個閉眼,可憐巴巴地抱著腦袋躥到她後面抱住她的腰,然後把臉貼在了她的後背上。阿米莉亞一夾馬腹,小栗馬驟然加速,那些仍在禁制中盤旋的鬼魂涌動的波浪朝他們盪了一下,被金色的光擋了回去。信仰之力被碰撞出的火光遮擋住了正盤旋在無名神父的上方的,瘋狂地啃食著他的血肉的鬼魂們——
阿比斯眼中纖毫畢現地映出了這一幕。他眨了眨眼,眼中景象變幻,腦海中刺痛互生,無數醜惡魔鬼在烈火中煎熬翻滾的景象一閃而過——心臟突然緊縮了一下。嘭咚。嘭咚。嘭咚。嘭咚。隨著每一聲在耳邊被無數倍放大的心跳聲,眼前虛幻的場景扭曲,雙耳脹痛,牙床猶如刀割,痛意沿著血液一直蔓延到四肢末端,刺得他臉色全白,嘴角滲血。
正圍著亂葬崗用藥草的粉末撒下魔法陣的阿米莉亞立刻感到了他的僵硬。
「怎麼了?」將魔力注入陣法后,她拍拍手在火光里轉過臉,一摸阿比斯頭,發覺上面全是冷汗,「是不是沾到剛才那些髒東西的事?我有葯……」她有些慌,伸手就去摸阿比斯的臉頰和脈搏,「你沒事的,來先吃藥……」
「我米似。」阿比斯已經被冷汗浸透了。他勉強笑笑,呼吸聲極其粗重,話語簡直是從牙縫裡鑽出來的,「子似換牙惹。」他說著又吐了口血在掌心,把那些看起來就極可怕的沾著血漬的尖牙托到阿米莉亞面前,「能幫我,搜起來嗎?」他說著又習慣性地像以前那樣笑得露出了牙齒,說話的聲音有些古怪。
阿米莉亞看著那些在牙床上的鮮血里冒出了頭來的數個白白的小尖,忍不住目瞪口呆。
「唔!」阿比斯驚慌失措地撕了片衣角把自己的牙齒包起來往她手裡一塞,乾淨的那隻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從脖子紅到了耳後根,「不要卡我!一定很湊……泥居然笑!」他十分氣憤地說著,純凈的黑眸里映出的除了那些劇烈燃燒起來的屍體,還有少女忍俊不禁的明亮的笑臉。
啊。果然主人她還是,笑起來好看啊。
黑髮黑眸的少年看著阿米莉亞很順手地把他的牙收進了包里,雙眼亮晶晶地跟在進入了平民區后就小心地在每一家門口都撒上藥粉的少女,牽著馬臉頰微紅地捂著嘴,看她因為疲倦抬手抹了抹汗,然後下意識地回頭看自己一眼。要是能永遠這樣下去就好了。單純的少年有點憧憬地想著,跟著她走到了最後一家人的門口。在看到阿米莉亞身後有動響發出的瞬間,警戒地把她往身後一拉——
「走開!紅帽子!」一隻細瘦的小手拉開門舉著條十字項鏈揮了揮,然後一個小小的腦袋探了出來,在被門口的橫木絆倒在地的前一瞬被少女穩穩地接住了,「唔不……」那小女孩剛被嚇得想呼救,抬頭的一瞬愣在了那裡,眼眶裡頓時被淚盈滿,「米婭小姐姐!嗚嗚……」小小的孩子埋在她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想你……他們都說你死了,我不信……」
阿米莉亞的心頓時軟了下來。
「小聲點,瑪莉亞。」她用手帕給小女孩擦擦淚,「不要吵醒爸爸媽媽……這個葯你拿去,平時不要和那些家裡有病人的人接觸,也拉著點你爸爸媽媽。不要讓任何知道你們見過我……」銀髮赤瞳的少女溫柔地道,「別哭了。忘記我對你們來說是最安全的。瑪莉亞要保護好自己,知道嗎?」
「不知道!」女童抓住了她的衣服不肯鬆手,仍在斷斷續續地抽噎著,聲音極輕:「爸爸媽媽私下都說,是因為你不在,大家才會病死。但是你在啊。米婭姐姐,你是要離開我們嗎?」
年輕的魔女手顫抖了一下。女童稚嫩的聲音像一把刀,刺得她心中鮮血淋漓。
「不要走。」小女孩仍拉著她,抽泣著往屋裡退了兩步,另只手直抹眼淚,「瑪莉亞也好,爸爸媽媽也好,大家都需要你啊。」
「瑪莉亞?你在幹什麼,還不睡覺?」女人睏倦的聲音從屋內傳來,窸窣數聲過後,來人舉燈一愣,捂住了嘴,淚刷一下就掉下來了,許久不能動彈。
「媽媽?幫我讓米婭姐姐留下來……」小女孩哀求地含著鼻音拉住母親,「她要走了……」
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的女人仰了仰頭,一把將女兒拖進了懷裡捂住了她的嘴,小聲哽咽著看向了阿米莉亞,眼裡全是痛意:「您快離開吧,阿米莉亞小姐,我們今晚什麼都不知道……您快走啊!這裡不需要您!」
這裡不需要您!
阿米莉亞如遭重擊。
「我知道了。葯我留下了。」她咬著唇,喚過阿比斯,逃也似的轉身上馬離去;而那滿身補丁的女人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在終於看不見人後,才終於身體一軟,半跪在地上抱住了自己的女兒,注視著那輪溫柔的月亮,緩緩地閉上了眼。
「太好了。」她喃喃道,「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可是,又能走到哪裡去呢……」
·
他能走到哪裡去呢。又或者說,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金髮碧眼的俊美青年喉結輕動,神經崩緊到極致,在亡者攻來一瞬身形一矮,背脊哐當一下抵在殘舊的書桌上;在對方追擊之時,當機立斷,盒子換到左手,右手抓起一把裁紙刀往前一抵,在對方因為反作用力稍微後退些許的瞬間,艱難地挪動著腳步往地道口的方向而去:索菲亞夫人的遺體這個反應,說明了盒子里的東西也許是非常重要的,而沒有靈魂殘留——
哐——!身著長裙的骷髏揮手而上,指骨與象牙刀擊出了清脆的聲響,幽藍的火星颯然迸出;在自己的呼吸驟然加深的一瞬,他注意到骷髏眼中幽火也隨之更勝,而後力道猛地加大!
「唔!」他悶哼一聲,就地一滾,拉起櫥櫃的門擋了一下,在木門粉碎的一瞬眼角餘光掃過了被自己放在一邊的油燈,一個反身把它連油帶燈潑了過去。在骷髏發狂般狂暴起來失去準頭的瞬間,他連滾帶爬地抱著盒子爬上了樓梯,卻在即將跨出隧道口的一瞬被燃燒起來的骨架拖了下去!
皮肉被燒灼和碾壓的痛感讓他煞白了臉,他把盒子往外一扔,左手扒住洞口,右手福至心靈地執著裁紙刀往骷髏手上的戒指刺去,於是那骷髏瞬間停止了動作,眼窩中幽藍的火焰也瞬間熄滅,被踹得整個滾了下去摔了個粉碎——
賭對了。
瑟希亞驚魂未定地治療著足部的灼傷,看著裡頭隱隱透出火光的地道,臉色蒼白地站了起來:沒有靈魂殘留,那就說明剛才的那個並不是索菲亞夫人的鬼魂在作祟。依據方才的表現來看,應該是她在臨死前在自己的身體上刻下了魔法陣,把它製作成了傀儡,也灌輸了一些簡單的信息,用以保護重要的東西吧。
他輕輕嘶了一聲,伸手撿起了那個被蠟封住的木匣。
這一會兒上頭那些封得密密實實的蠟油已經融了些許,摸著黏糊糊的,有些噁心。不過那些大概是為了防水和蟲的東西並不能阻止他打開盒子,他尋了塊布擦了擦,輕輕一掰,木頭做的蓋子就打開了——
戒指?還是這麼臟而舊的……他皺起眉頭剛要伸手去觸碰,腦後便驟然一痛失去了意識。
一隻蒼白的手拾起了匣中兩枚古舊的指環端詳了一下,而後手的主人輕笑一聲,將它們套在了自己的左手食指和無名指上,安靜地消失在了這在夜裡顯得格外昏暗的室內。
而被留在地毯上昏迷著的青年,正不停地掙扎在一個又一個連環的舊夢裡。
·
「瑟希亞?醒醒,忘了嗎?今天要去見你姑姑……」
看不清面容的少婦推醒了自己,「記得好好表現,要讓你姑姑感覺到,你真的很喜歡她女兒哦。」
「為什麼偏偏是我……我想睡,昨晚沒睡好……」他聽見自己抱怨著翻了個身,然後被大哥連人帶被子都從床上掀了下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在傭人的幫助下打著呵欠穿上了衣服,「那麼回來之後,我能去田裡玩嗎?」
「那得看你表現怎麼樣了。」少婦的聲音似近似遠,「來,乖兒子,把這外套穿上!」
瑟希亞不情不願地把衣服穿上了。特別夾胳肢窩!又緊得要命,弄得他特別想僵硬地直直蹦起來,連走路都不會啦!他是個男孩子,幹嘛要像小女孩一樣注重打扮,他想出去玩……
「啊,好可愛。」他聽見大哥和自己一起這樣說道。
那小姑娘確實太可愛了——大而藍的明亮雙眸,藝術品般濃密的金色睫毛,小巧紅潤的嘴唇微咬著,從溫柔而美麗的年輕婦人身後探出,好奇地看著自己,一頭金髮披散在腦後,細而直軟,有種超越了年齡的早熟又純稚的美。與同個年齡還帶著蠢色的孩子相比,這女童一看就是個早慧的模樣,能讓人想起來唱詩班吟誦的讚美詩里純潔可愛的小天使。
「亞歷克斯表哥,」她看一眼自己,然後有點疑惑地轉了視線看他身側,「瑟希亞……表哥?」她看著自己的長兄軟軟地道,「我是米婭……」
然後自己和母親都大笑起來,大哥惱羞成怒——無論是幼年還是成年,都比小自己一歲的弟弟長得矮這種事,是大哥一被提起就要炸的痛腳,那會兒還不那麼穩重的大哥當場就被氣得鬧了個大紅臉,生氣地叫了起來:「我才是亞歷克斯!瑟希亞,不準笑,再笑回去我揍扁你!」
大哥當然沒能揍扁自己,因為小姑娘一被美麗的少婦放開了手,就不怎麼穩地撞進了紅著臉的兄長的懷裡,抬頭對他露出了笑臉:「不生氣!亞歷克斯,抱著飛高高!」
於是兄長艱難地抱著小女孩舉了一會兒累得氣喘吁吁,小小的米婭掙脫開來,笑嘻嘻地往瑟希亞手裡塞了條軟軟的蟲子,叭地在自己臉蛋上親了一口就踉踉蹌蹌地躲回媽媽身後了——隨著瑟希亞的慘叫聲一同升騰起來的,還有大哥上氣不接下氣的笑聲。
回去瑟希亞就哭鬧著再也不肯去姑姑家了,那小惡魔不是人!
正發著誓賭咒再也不要去呢,結果沒幾天,他就又被母親拿好吃的哄騙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