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有些東西一旦碎了,就再也無法修補了。
這道理封紹很小就懂得了。比如他小時候在父親書房打碎了的那個翡翠麒麟。他一直以為那是石頭,而石頭這種東西是可以千年萬年存在下去的;又比如他和楚琴章之間的信任。他一直認為那種深刻的信任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一點點根植於彼此的骨血的……
再比如:他和楚少琪之間哪一層遮擋在你死我活、明槍暗箭上面的溫情面具。他一直以為只要誰也不去故意挑破,那麼面對面的時候,他就還是長兄,而他還是那個懶散頑劣的弟弟……
一隻攤開的手掌伸到了他的面前,上面放著幾粒剝好的松籽。
封紹不覺啞然失笑:「老媽,你是自己愛吃零食好不好?」
「真不要?」紹太后繞到了他的身側,笑嘻嘻地歪著頭打量他:「你是不喜歡這山裡的清凈么?怎麼每天愁眉苦臉的?」
「一天到晚連個活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有什麼好?」封紹斜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磨了磨后槽牙:「讓人把我送到這裡來,該不會又是你的主意吧?」
「我也沒想到你哥哥會這麼做啊。早知道他會送你回來,我就不用請玉師傅出去找你了。」紹太后低著頭擺弄著掌心裡的松籽,半晌才低低地嘆了口氣:「這個孩子想什麼,我是越來越猜不透了。」
封紹也猜不透。
紹太后嘆了口氣:「其實我不喜歡吃零食的。我一直以為你愛吃。」
封紹摟住她的肩膀笑道:「其實咱們家裡最愛吃零食的就是那個變態琪。我記得小時候一大幫孩子在吉燁宮跟先生讀書,就他身上總是帶著那些零零碎碎的吃食。總是挨先生的數落……」抿著嘴一笑,封紹無聲地嘆息。那時候每逢下課,他總是拱到楚少琪的懷裡去搶吃的。而他,總是高高興興地等著他來搶。
似乎,還真的有過那麼一段心無旁騖的快活日子呢可以追憶追憶呢……
「是嗎?」紹太后睜大的眼睛里又些許的迷茫:「琪兒愛吃零食……」
封紹肯定地點頭。
紹太后垂下眼眸,沉吟片刻才緩緩說道:「我這個做娘的,竟然一點都不知道……」
封紹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太自責。我身體總是不好,你得照顧我嘛。再說老爹那個風流鬼生了那麼多孩子,你一個人怎麼管得過來?」
紹太后搖搖頭,心裡忽然就有點難過:「那怎麼一樣呢?孩子再多,也只有你們兩個是我的親生骨肉……」
「對哦,」封紹恍然大悟:「你總是照顧我一個。他自然缺少母愛,因愛生嫉,因嫉銜恨。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他的心理就可怕地扭曲了……」
紹太后被他的誇大其詞氣樂了。白了他一眼才嗔道:「你哥哥是那麼不著調的人么?」
「他當然不是,」封紹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說:「在你眼裡,我什麼都不如他,對吧?」
紹太后又白了他一眼:「不要再東拉西扯了。有話就直說吧。兒子,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每次想要故意岔開話題的時候,廢話就特別的多?」
封紹老老實實地搖頭:「你從來沒說過。」
紹太后嘆了口氣:「是秋丫頭?」
「一方面。」封紹轉過頭,望向窗外的層層疊疊,一直鋪展到了天邊去的深綠淺綠。聲音里微透著煩惱:「既然她已經被人救回了邊州,暫時我還沒有什麼可擔心的。邊州不是她的地盤么?」
紹太后瞥了他一眼。有關紅塵一夢的擔憂她還沒有告訴封紹。那畢竟只是她自己的揣測,而且……如果瑞帝不知道秋清晨是因私潛入楚國的話,也許不會用那麼極端的方式來求證她對趙國的忠誠吧。
封紹的手指在窗欞上叩了兩叩,頗有些心神不定:「母后,你說,如果你無意中養了一隻受傷的小白兔。等治好了他的傷將他放歸山林之後,他卻搖身一變成了一頭花豹子。你該怎麼辦?」
紹太后打斷了兒子的無病呻吟:「誰家的白兔?」
「哎呀,打個比方嘛。」封紹捉住她的衣袖,小小地耍了耍賴:「換了是我聰明絕頂的母后,又該如何?」
紹太后拍掉了他的手,眉目之間的神情頗有些不以為然:「一般來說,我都是讓旁人去救這種看似無害的白兔子。只有你這種傻子才自己去救。」
封紹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喂!我可是你親生的!」
紹太后瞥了他一眼,「龍生九子,九子不同。」
封紹嘆氣:「老娘,光說風涼話的行為是很不厚道的!」
紹太后挑起了彎彎的眉頭,笑得頗有深意:「白兔也罷,花豹也罷。似乎都很容易受驚哦。依我看……運氣好的話,連陷阱都不用挖呢。」
封紹張大了嘴:「老娘你說的是哪國的話?」
「不懂?」紹太后眉梢眼角都帶著狡黠的笑:「真不懂?你再想想。」
「你又在耍我吧?」封紹半信半疑地望著她:「明知道我聽不懂。」
紹太后把松籽塞進兒子的嘴裡,笑眯眯地說:「你還記不記得御花園裡原來養過豹子?雖然說天底下的豹子不一樣,不過咱們就拿養過的那隻來舉例子好了。我問你,豹子看到樹下有一塊肉,正要往上撲的時候,忽然又來了一個厲害的對手。他最先的反應是什麼?」
封紹張著嘴搖了搖頭:「叼起獵物跑掉?」
紹太后拍著他的肩膀放聲大笑:「兒子,叼起獵物跑掉的是你。豹子會先爬上樹去觀望觀望,確認沒有危險了才下來享用自己的美食。懂了么?在他觀望的時間裡,你就已經把獵物叼走了。」
封紹被她一下兒子一下獵物的話繞得滿頭黑線。
紹太后卻不再理會他,笑眯眯地轉身離開。走出兩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見封紹還靠著窗口發獃,忍不住喃喃自語:「這麼笨……真是我生的?」
直到紹太后的身影消失在了廂房的門外,窗外的人才悄無聲息地溜進來。
封紹滿腦子都還是紹太后那些似通非通的話,人還沒回過神來,已經被人一把抓住了袖子:「少爺,大事不好了!」
封紹斜了他一眼,對這種隨便打斷別人思考的行為很是不齒:「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少爺我忙著呢。」
阿十張大了嘴:「你明明站在這裡發獃……」後面那半句「哪裡忙了?」還沒有說出口,就被封紹冷颼颼的眼刀掃了回去。
封紹收回目光,十分深沉地摸了摸下巴:「我在思考人生。」
阿十的下巴掉了下來,「這個……果然佛法無邊……」
封紹瞪了他一眼:「你到底有什麼大事?」
阿十呼出一口氣,「已經開戰了!」
「啊?」封紹張大了嘴:「說打……真就打起來啦?」
阿十連忙掰著指頭開始報數:「十天之前楚關派騎兵渡河,被王泓玉給打了回去,雙方各有傷亡。楚關手下的騎兵隊長傷了一條腿;六天之前,兩軍巡邏時在界河上游的棲隆峽谷碰到一塊去了,咱們折了一支分隊。趙國輕傷十數人;四天之前,楚關又派人渡河截殺趙軍的巡丁……」
「你等等,」封紹打斷了他的報告,微微蹙起了眉頭:「楚關好像很著急?」
「他當然著急!」阿十冷哼了一聲:「這小子出征之前在陛下跟前吹了老大的牛。陛下要親征,他當然急著想拿出戰績來給陛下看啊!」
封紹「哦」了一聲:「他要親征?」
阿十點了點頭:「盛州已經傳遍了。大概就在這兩三天動身。」
封紹沒有說話,心卻有些煩亂了起來。就在這兩三天出發的話,他應該會來跟紹太后辭行。自己到底是見他?還是不見?如果見……又該如何面對他們之間的那些事?繼續裝傻嗎?
封紹搖了搖頭,忽然間又意識到了極重要的一個問題:「他去督戰,那……真的要開始打了吧?」
阿十也想到了同樣的事,回望過來的目光里微微有些迷惘。
兩人對視良久,封紹苦笑:「是哦,打仗嘛。趙國的皇帝也在邊州督戰呢……想不打都不行的吧……」正在不怎麼自在地喃喃自語,一轉頭卻接收到了阿十頗有點同情意味的目光。封紹瞬間就炸了毛:「你那是什麼眼神?」
阿十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往後退了兩步:「沒……沒什麼。」
「什麼眼神!」封紹這下可是有了發泄的目標:「你看你那是什麼眼神?啊?被我發現你還不服氣?」
阿十的後背頂在牆上,人都要哭了。
封紹點了點他的鼻子:「我看你就是在……」
「少爺,天地良心,我真沒有看啥……」阿十苦著臉解釋:「我那是……我只是……我在等你老人家拿出個驚天動地的好主意。」
封紹立刻就泄了氣:「辦法是有。不過白兔突然間變身為花豹子……操作起來增加了不少的難度啊……」
「啥?」阿十聽不懂。
「你先閉嘴,」封紹擺了擺手:「讓我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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