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章 嗣子
文龍唯一的弟弟,乳名「留」,還是他沒見過面的生父所取;大號於繼祖,是嗣父起的。
於繼祖一出「滿月兒」,就被嗣母抱養在身邊了。
嗣父於得名會手藝,闖過青島,是個受人歡迎的布鞋匠。
嗣母陳氏五大三粗,雖不能生養,莊稼地里卻是一把好手兒,一般的青壯年都遠遠不及。
於得名是個孤兒,四、五歲時父母相繼撒手故去,被本家一位同樣孑然一身的老鰥夫撿了去,帶到青島,養大成人,學會並繼承了他全套兒的做鞋技能。
師徒二人在青島開了個「老百姓布鞋鋪」,生意還不錯。
可惜師傅兼養父漸漸上了年歲兒,渾身不得勁兒了,今天這兒病,明天那兒痛的。師徒二人的不菲收入,也因此被換成了各種各樣味道濃郁的中藥,在藥罐子不斷的「咕嚕、咕嚕」聲中,化為烏有。
錢花光了,師傅也兩眼一閉,謝世了。
於得名在青島舉目無親,捧著師傅的骨灰,卻無處安葬。思來想去,還是讓師傅「葉落歸根」的好。
他廉價轉讓了鞋鋪子,背上裝滿鞋具的小紅木箱子,懷抱養父的骨灰罈子,在「咣當、咣當」的聲響里,坐上了「青島——高密」的火車。
回老家殯葬師傅那一年,他已經滿了十八歲。雖然長得瘦小,身體卻很康健。加上他會做布鞋,在村頭兒開了個小鞋鋪兒,憑著那份做鞋的手藝,短短三年間,就創出了一份兒在當時來說頗為可觀的家業。
二十一歲那年,在族親們的熱心幫助下,他不僅翻蓋了老房子,還娶了大她三歲兒的妻子——陳氏。
雙方相看時,他被女方的魁梧身姿嚇了一跳。仰起臉,偷偷比劃了一下,心道:「俺的娘——哎——,這『個子』!比俺高出多半個頭。」不由心生退意。
精明的媒婆兒察言觀色,把他拉到一邊兒,神采飛揚地誇讚:「大媳婦,門前站,不會幹活也好看!」
他又覺得女方歲數大了點兒,有點猶豫:「就是這歲屬嘛——!有點……」
能言善道的媒人立刻截住他的話兒,笑眯眯地說:「『女大三,抱金磚』嘛!」
他也就閉上嘴巴,默認了這門突如其來的親事兒。
很快,強勢的陳氏進了他的門兒,成了他的當家人兒。
陳氏雖然不耐看,卻心有計較,能幹活兒。
一過門兒,就把住了經濟大權,開始「大刀闊斧」地經營他倆的新生活。
她先是「雷厲風行」地購買了八畝上等田,也不用於得名插手兒,挽起袖子,自己動手耕種。
由於於陳氏勤勞肯干,收穫頗為喜人。
之後,她又幾次三番置田購地。五年多的時間,八畝地就迅速變成了三十多畝,家裡農忙時也用起了「短工兒」,成了村子里數一數二的「上等兒人家」。
得名兩口子小日子兒過得富富裕裕,風生水起。
鄰舍羨慕得不得了,個個兒都在她背後豎大拇指,直誇於得名好福氣,楞是娶回一個「聚寶盆」來。
美中不足的是:她都二十九了,膝下還沒有一男半女。求過神兒也拜過廟兒,萬般無奈之下,也偷偷去醫院看診。穿白大褂兒的大夫說:「你天生宮頸發育畸形,可能有排卵障礙。」建議她手術治療,不過不能保證效果。
兩口子權衡再三,放棄了手術,最終決定抱養一個。
也是天隨人願,她倆剛動了這個念頭兒,嗣子「留」就急慌慌地降臨了人間。
一得著信兒,她馬上放下手裡的活兒,小腳兒「騰、騰、騰」地,快步跑到五弟妹家看孩子。
「留」紅通通的小身子兒裹在一塊破氈子里,皺巴巴的小手兒在臉側有氣無力地扎煞著,「啊——啊——啊……」就連干那嚎聲兒,也是細聲細氣兒的……
於陳氏解開包裹著「留」的氈布,拉下尿布,摸了摸嗣子的小鳥兒,觸手冰涼冰涼的。那感覺,實在不好說。就像她的心被誰狠狠地攥了一把,疼得她彎下腰,受不了了!
這娃兒,真可人疼!只看了幾眼,她就喜歡上了這個瘦弱的男嬰。
也許這就是老人們常說的眼緣兒吧!
從這天起,她一天三、四趟兒跑於傅氏家,看到小傢伙一天一個樣兒地瘋長,甭提多高興了!
一等「留」出了滿月兒,她就急急火火地把他抱回了家。又擔心自己活忙時照料不周,還特意把「留」的姐姐——「胥」領回來,一起照看他。
就這樣,「背生兒」——「留」,從那個缺吃少穿的苦難之家「出嗣」了,一下子跳進了吃穿不愁的「福窩窩」。
冬去春來,在陳氏的百般呵護和精心培育下,生而未見其父的「留」,健健康康成長起來了,搖身變為東酉家村的最高知識分子——高中畢業生。
去年秋天,留兒,啊!都二十一歲了,不能再叫小名了。於繼祖高中畢業回到了家鄉,因為他的學問大,就在村子里當了個大隊會計,脫離了生產。
於繼祖和他的哥哥長得迥然不同。
他哥十五歲那年,身高就一米六六了,因幫堂伯翻蓋房屋時,被一堵突然傾倒的厚重土牆拍進黃泥地,昏迷了整整三天。醒來后,雖說能吃能睡,就是光長粗兒不長個兒了。慢慢定型為我們現在看到的形象:粗壯、孔武有力。
而他從小跟隨嗣母,生活滋潤,一過了十歲,個頭兒就「蹭蹭」地往上躥,一氣兒長到了一米八,還沒「剎住閘」。終於長成一個胖瘦勻稱的白面書生,倆字——「帥氣」!
上學時就有很多女同學暗中喜歡他,偷偷地打量他。他表面上無動於衷,可心底兒卻是暗潮洶湧。
高中讀書時,他看上了一個女同學,寤寐思之一年多,都沒鼓起勇氣向她表白,後來也就永遠失去了機會。因為一向說一不二的嗣母做主給他定了親,未婚妻就是她的親侄女兒,也是他名義上的表姐。
這個表姐他年年都要見面兒,有時她還會在他家裡一兩個月地常住。
表姐和他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只大他一個時辰。不過早出生一霎兒,就處處在他面前兒擺姐姐的譜兒。自己小時候沒少跟她吵架,卻從沒有一次佔過上風兒。圓臉兒的表姐瞪圓眼睛,小嘴兒「叭叭叭」的,伶牙俐齒,每回兒不把他說到啞口無言、麵皮紫漲不算完兒。
他不想叫她「姐」。
一方面是因為歲數差距太小。二來呢?胖乎乎的表姐從小兒就沒有自己長得高。隨著年齡的增長,差距越來越明顯。去冬見面兒時,他暗暗比劃了一下兒,表姐沖頂兒達到他胳肢窩兒,自己至少要比她高出一個半頭。
然而現在,嗣母沒跟他通氣兒就給他定親了,還恰是那個從小兒就與他關係不睦的矮胖表姐。
雖說只是口頭兒上的「定親」,不是立下契約的「訂親」,可繼祖心裡還是那個鬱悶呀!
更何況,今日一早,嗣父和嗣母就「大包兒、小包兒」地去舅舅家了,不會又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幹什麼了——吧?哎——!
想起自己的意中人,烏黑的長發,明亮的眼睛,秀氣的鼻子,飽滿的小嘴……唉——!算了,她這會兒在哪都不知道呢!
再拉回目光,看看自己的親嫂子,苗條的身段兒,細嫩的臉蛋兒,帶笑的眉眼兒,關鍵是還有一肚子兒的好學問。那才是妻子的最佳人選呢!
哥哥真有福氣!他好羨慕啊!
這幾天兒,哥哥又陪嫂嫂回娘家了,因新婚一個月內不能空床,自己應他所請,夜裡再次代替他們宿進新房。
獨自一人躺在洋溢著喜氣的屋子裡,二十二歲的青年難免春心萌動,時不時臆想起自己的新娘來。
……
「繼祖,繼祖!」羨慕曹操,曹操到!哥哥粗獷的聲音在院子里響起。
「哎——!哥,我在家呢!」繼祖一個挺身兒,從炕頭兒上坐起來。跳下炕兒,蹬上鞋兒,跑出房去迎接哥哥。
「哥,你回來了?大老遠的,怎麼不多住兩天?」繼祖迎上去,接過哥哥手裡的自行車,推進廂房,「咔嚓」一聲,鎖好。
「我還有別的事兒要辦呢!不能再多住了。二伯和二大娘好像不在,大正月的,你一個人待在屋子裡,幹嘛呢?」文龍關心地問。
「沒事兒,我睡覺呢!哥,屋裡坐兒吧!」繼祖從廂房裡走出來,低著頭懨懨不拉地說。
「咱娘和你嫂子都在家等著俺吃飯呢,我就不進屋兒了。」文龍抬頭看了看天,日頭快當頂了。不禁疑惑地問:「繼祖,這大白天兒的,你睡的哪門子覺兒?二伯和二大娘上哪去了?」
「我爹和我娘一早就去張家集舅舅家了!」繼祖雙手貼臉,搓了搓麵皮,使勁兒咧了咧嘴,苦著臉兒笑了笑:「我昨個夜裡聽見夜貓子笑了,『咯、咯、咯』,怪瘮人的,沒怎麼睡好,正補覺呢!」
文龍舉高手,拍拍兄弟的肩膀,笑著安慰他說:「你肯定聽錯了——啦!不定誰家的小孩子睡倒反覺了,晚上起來『咯、咯、咯』地笑呢!你也不想想,那夜貓子可是候鳥,天寒地凍的早飛到暖和地兒去了,就真有那麼一兩隻老弱到飛不遠的,也會找個深洞暗穴窩著,決不會半夜兒飛到咱庄兒上叫的。啥事兒也不會有,你就放寬心吧!」
繼祖摸了摸腦袋,點點頭兒,笑道:「哥,叫你這麼一說,還真是,『咯、咯、咯』的,是挺像小孩子笑的。我可能是過於『杯弓蛇影』了!」
文龍一側臉,把耳朵對著弟弟問:「你說什麼?什麼弓蛇影?你怎麼和你嫂子似的,凈冒些我聽不懂的詞呀!二大娘不在家,那你不是沒飯吃?要不和我一道兒,回家吃去吧!」文龍誠懇地邀請著。
繼祖忽略掉哥哥的第一個問題,擺著兩手,急急忙忙地說:「不了,娘早上給我煮了素餃子,一會兒我用開水燙燙吃就好!你剛回?也沒吃?那你快回去吃吧!我不留你了。」
「那好!我回了!你也快吃飯吧!看你怏怏不樂地,一個大小夥子,也沒點兒朝氣!」文龍深深看了沒精打採的兄弟一眼,上去拍拍他的肩,掉頭兒走了。
繼祖送哥哥到大門口,看他拐進前邊兒的衚衕兒,不見影兒了,才迴轉身兒,掩了大門兒。也不去吃飯兒,仍舊爬回自己炕兒上,躺下,繼續黯然傷神地「禍害」大腦:
「爹娘不會今天就給我訂親了吧?」
「看娘和爹這幾天說話神神叨叨的,不會跳過「訂親」直接「送日子」去了吧?」
「我是不是很快就要迎娶表姐了?」
「要是我和表姐成親的話,就不用叫她姐了吧?」
就這麼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又睡過去了,並且還做了一個長長的「黃粱美夢」。
在夢裡,他娶了嫂子。
哦,不是,是娶了他那個高中同學。
哦,也不像。
他晃晃腦袋,再看,噢,新娘子聚齊了嫂子和意中人的優點:長腿兒是嫂子的,臉蛋兒是……怎麼看怎麼美,怎麼看怎麼得意!
他快樂極了,「哈哈哈」地笑出聲來。
突然之間,風起雲湧。新娘子又變成了表姐。
她圓瞪著眼睛,怒容滿面,小嘴兒「叭叭叭」地數落著,什麼「朝秦暮楚」呀!什麼「朝三暮四」呀!等等,等等……沒完沒了。末了兒,她還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兒,來扭自己的耳朵。哦,不是扭耳朵,是捏住了自己的鼻子。他憋得滿臉通紅,喘不過氣兒來了,趕快張開嘴巴,長出一口氣,小聲「哼哼」著,睜開了惺忪的睡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