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9章 授受
首先撲入眼帘的——是相貌平庸的表姐——陳雪梅,只見她紅撲撲的圓臉蛋兒上,一雙細長的眼睛稍稍眯縫著,兩隻調皮的嘴角兒微微上挑著,安安靜靜地打坐在他身側的火炕上。
見他大睜著迷糊的惺眼死盯著自己,立刻將上身兒傾向他,放大了臉龐,加深了笑意,「嘻、嘻、嘻」地問:「繼祖,做啥仙兒夢了?一會兒笑,一會兒哭的?」
繼祖聞言,就像遭遇反彈的彈簧一樣,「突」地折身而起,得虧雪梅抽身兒快,不然保準兒撞破她的小鼻子兒。
雙手齊上,繼祖趕緊擦擦眼睛,往前探了探頭兒,睜大眼再瞧,心道:「噢!確實是表姐,不是夢。」他在心底兒深深嘆了一口氣:「哦——是夢——也早該醒了!」
他現在不僅要面對現實,還要時刻提防表姐的刁鑽「迫害」了。
「表姐,你什麼時候來的?舅舅和舅媽也來了嗎?」繼祖摸摸自己的鼻子,還真有點兒疼,難不成表姐剛剛真的捏自己了。
「爹娘沒來,我自個兒跟姑姑來的。」陳雪梅偷眼兒看著繼祖的小動作,極力壓著笑,一本正經地說。
「噢!」繼祖鬆一口氣兒,暗道:還好,應該沒有發生他想象的事情。
「繼祖,剛才睡著了還笑的『哈哈、哈哈……』的,夢到娶媳婦了?」雪梅揶揄著。
「瞎說,誰——娶媳婦了?」繼祖「外強中乾」地抬高聲音反駁著。繼而垂下眼帘心內嘀咕,「這個表姐,都快成精了,連人家夢裡的事兒都知曉呢……」
「哈!嘴硬,我一猜就著。娶媳婦是好事兒——啊!可你後來——怎麼又哭了呢?」表姐不給他喘息之機,乘勝緊追著審問。
「才——沒猜著,誰哭了?全是胡說八道!」繼祖反駁著,不由自主地又抬手輕揉了揉鼻子,歪過頭兒,懷疑地看著表姐問:「剛剛是不是你擰我——哼——鼻子了?」
雪梅哈哈笑起來:「無聊吧,擰你——!我幹嘛擰你的鼻子?難不成還跟小時候一樣,給你擤——鼻涕?」雪梅說著,還誇張地做了一個擤鼻涕的動作。
「哼——,哼——」,繼祖嗤哼著鼻兒,試探著長抽了兩抽,「噝——」,訕訕地咕噥:「沒擰?奇了怪了!那我的鼻翅兒怎麼這麼疼呢?」
雪梅抬手拿過身邊的小布包兒,放在膝蓋兒上,打開,取出兩雙鞋墊兒,遞給他說:「得了,快得——了吧,別管誰擰你的鼻子了!看——!我親手給你納的,來——墊上試試,看合不合腳兒?」
繼祖不知表姐又要出啥幺蛾子,猶猶豫豫地從她手中接過鞋墊兒來。
他低頭兒看了看,一付繡的「紅梅迎春」,另一付繡的「喜鵲報喜」。
不由暗暗思忖:「一個紅梅、一個報喜,看來,俺和表姐的親事兒是『板上釘釘』了!」
雪梅推推他:「傻愣著幹什麼?快!墊上試試!」
「咹?不用——試了——吧!這麼精緻的東西,誰捨得墊在臭烘烘的腳底兒下?」繼祖低著頭兒,翻來覆去地來回審視著手裡栩栩如生的綉品,忍不住嘖嘖讚歎道:「想不到,雪梅表姐不僅嘴巧,手也巧得很哦!真應了那句話兒……」
「哪句話呀?」
「『真人不露相』——唄!這麼多年,表姐隱藏得——還挺深,是吧?呵呵呵……」
雪梅抬手遮著小嘴兒,頭兒一歪,也「哈哈」笑著說:「得繼祖誇獎,還真不容易唻!這麼些年,頭一回兒呀!乍猛丁兒——的,哎!俺還真有點兒不適應啊,哦——」
出其不意地,她在繼祖前胸擂了一粉拳,劈手一把,奪回一付鞋墊兒,下到炕前里,拿起繼祖的大鞋子,親手鋪墊好,對著他一揚頭兒:「好了!下炕兒——來,試試吧!」
繼祖依言爬下炕,一邊彎腰穿鞋,一邊「嘁、嘁、嘁……」地低頭竊笑起來:「『紅梅迎春』啊!表姐,『恭敬不如從命』,那俺可就把『雪梅』踩在腳底兒——下了,你可千萬別反悔喲——!」
雪梅突然反應過來,上前一步,抬手兒給了繼祖低著的腦袋瓜兒一下,咬著牙拉著長音兒道:「小——表弟兒,你——怎麼也學壞——了!」說完話,一扭腰兒,舉手挑起門帘兒,一溜風兒地飄走了。
繼祖平生第一次佔了表姐的上風兒,「哈哈哈哈……」愈發得意地笑出響聲兒來。
也不知是不是繼祖的錯覺,他隱隱有感,表姐對待他的態度與以前相比,迥然大異——了。
他摸著腦袋反思——
對話時,不跟以往那樣與他「針尖對麥芒兒」了。
對視時,目光柔和,再不見往日的兇狠了。
就連一塊兒吃飯時,也開始處處謙讓他了。
……
你再看看,眼下大家圍著一個桌子吃午飯的情形吧!……
以前,表姐總和他搶佔有利位置,現在不了……
以前他愛吃的菜,表姐總是搶在他頭裡下筷兒,甚至把整碟兒菜拖到自己面前,圈左臂摟在胸前,圓臉再罩上去護著,低著頭兒,一聲不吭兒地猛吃。
……
記憶最深的一次,是在他姐弟倆兒八歲那年的暑假裡。
那天,娘做了「燎韭菜拌黃瓜」。
這道菜做起來非常簡單:新剪的韭菜,擇好洗凈,放到沸水裡焯一焯,看韭菜變色發軟了,拿大笊籬撈到涼水裡湃(音bá)一湃①,再攤在篦子上瀝凈水兒,然後用菜刀斬成寸許長的小段兒;剛從門前菜園裡瓜架子上摘的頂花兒黃瓜,擼去刺兒,洗乾淨,放到砧板上,用刀面「啪啪啪」地拍裂,斬成大塊兒,和韭菜段兒一齊收入大瓷缽子里,倒入事先攢②好的蒜泥,加鹽、醬油和米醋,拌勻即成。
這個菜清淡爽口,味道「杠杠的」。六月伏天,多數農家的飯桌上都會出現這道簡易的開胃菜。
「燎韭菜」有一個廚娘都知道的特點:做好之後最好馬上開吃,此時味道兒、口感兒最佳。放置時間一長,就會變辣,越放越辣,到最後簡直能辣掉舌頭,吃的人也就只好望韭興嘆了!
得,又扯遠了!咱回到飯桌上,接著說……
「洗手吃飯——嘍!」於陳氏高亢的聲音未落,繼祖和雪梅就摔打著手上的水珠兒,一前一後跑進來。
繼祖一屁股坐下,接過他娘遞來的黃餅子,撈起筷子就開吃,一筷子黃瓜,一筷子韭菜,唯恐落後。
比之繼祖,雪梅表姐更是不遑多讓,大一筷子,小一筷子,筷筷爭先。
風捲殘雲間,這道菜就快見底兒了,雪梅一急,又要拿出她的「殺手鐧」來。
誰料剛一行動,就被繼祖窺破敵情,他丟下筷子就搶缽子。
兩個小人兒,分踞飯桌兩邊兒,四隻小手兒,同時捉住菜缽兒,飯桌上展開了拉鋸戰。
力量戰,雪梅當然不敵繼祖。
學著表姐以前的樣子,繼祖也把菜摟在胸前,圈臂護著吃。
雪梅眼珠兒一轉,拿起筷子,繞過桌子,擠到表弟身側兒,見縫就插筷兒。
繼祖急了,拤著筷子,抱著缽子,跳下炕,赤腳兒就跑。雪梅不捨棄,緊跟著跳下炕,舉著筷子,赤腳兒就攆兒。
繼祖前面跑,雪梅後面追,正午的毒日頭底下,倆人滿頭大汗,圍著天井轉圈兒。
姐弟倆,前者追,後者跑,雞飛狗叫的,直鬧了小半個時辰。
後來,雪梅彎著腰,拳頭頂著肚子,上氣兒不接下氣兒地說:「繼祖,別——跑了,俺——不和——你搶了!你——自個兒——吃吧!」
繼祖抱著菜缽兒,氣喘吁吁地說:「早這樣兒——不就行了!」他把缽子放到水缸蓋上,得意洋洋地夾起一大筷子燎韭菜塞入口中,使勁咀嚼了兩下,「哇——」地吐了出來。
話說,天氣炎熱,做好的燎韭菜經過這一通顛簸,一通烤晒,其隱藏在身的暴辣之氣早已經「騰、騰、騰」地竄出來,繼祖一口下去,差點「辣破小口兒」。
他彎著腰兒,紅著臉兒,伸著舌頭兒,扭頭兒看著表姐,淚流滿面。
他始終沒想明白:「咋——又被表姐整了呢?」
雪梅雙手掐腰兒,竊笑中……
……
再看現在——,表姐斯斯文文地坐著,細嚼慢咽地,就是夾菜,也只夾自己眼前兒的,不再伸長手臂和他爭好吃的了。
而他似乎並沒有太多高興,反而心底悵悵地,若有所失。
【高密土話解析】
①——「湃(音bá)一湃」,就是把熱物放到涼開水裡降溫。
②——「攢」,是「搗」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