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0章 噩耗
「娘!俺回來了!」
文龍大步流星,從弟弟家趕回來,剛跨過院門門檻就大聲喊起來。
「文龍,早害餓了吧?快上屋來,吃飯吧!」於傅氏殷勤地招呼著大兒子。
文龍一走到東間屋,就看見娘和媳婦兒已經拾掇好飯菜等著他了。
「哎——」他痛快地答應著,抬腿兒就要上炕。
「別——上來,先去洗洗手。」蔡曉不假思索地推了他一把。
「就你——事事兒多,不乾不淨兒,吃了沒病兒!」於傅氏瞅了兒媳一眼,「啪」地一聲放下筷子,挺直了腰,小聲咕噥著。
「娘,『飯前、便后要洗——手!』連小學生都知道這個理呢!」蔡曉耐心地解釋著。
「哼……」於傅氏閉緊嘴,臉一揚,斜眼瞅著虛棚的一個角兒,從鼻子里重重地發出不悅的音節來。
……
文龍看那婆媳倆又要開掐,趕緊出去洗手,蔡曉的富有魔力的聲音如影隨形:「別糊弄自個兒,用肥皂使勁兒褪褪,記住了——啊?」
「嗯——記住了,你整天給我『老和尚念經』,俺都背過了!」文龍嗬嗬笑著說。
「就你事事兒多!」於傅氏瞪了兒媳一眼,重複道。
蔡曉頭一低,恍若無聞。
……
文龍馱著媳婦,蹬了冒三個小時的自行車,汗出如漿。行前,在丈人家喝的兩碗稀粥,早已隨著汗液,順著大大小小的毛孔,跑到爪哇國里去了。這會兒,就覺得前胸貼上後背了。他麻利地洗了洗手,擱空氣中甩了甩,挾在腋窩裡來回蹭著,走進屋來。
蔡曉一抬胳膊,從「湘妃竹」搭桿兒上抽下毛巾,轉過身,剛要遞給丈夫,一回頭,就被他新創的揩手動作所驚,目瞪口呆。
她不由脫口而呼:「你——!……」無意間掃到婆婆陰沉沉的臉,又立馬住了口。
她訕訕地縮回舉著毛巾的小手,抿緊嘴唇,落低眼帘,暗自壓了壓氣,終是欲言又止。
這個文龍,太——可氣了!就在大前天,他在衣服前襟上擦手時,就被她抓了個現行。
當時看他一副「今後——堅決改!」的誠懇「認罪」態度,心一軟,小手一抬,就將他輕輕放過了……
想不到啊,這小子——竟然還會玩「狡兔三窟」,不動聲色間,就將作案地點轉移到隱秘的腋下去了!「哼!」看我晚上怎麼收拾你……
就像正在進行的化學反應,被突然投加了催化劑,蔡曉的胸中怒意翻滾,默默發著狠,臉面上,卻容色不變。
……
而此刻的文龍,根本顧不上推敲蔡曉的內心活動,飽暖才思其它,吃飯最大,他是真餓壞了!
也不脫鞋上炕了,就垂著雙腿兒,側坐在炕沿兒上,拿起筷子,眼睛盯著飯菜,拉開架勢,就要開吃……
「給!」蔡曉把一大碗溫開水捧到他面前,不容置疑地說:「飯前先喝湯,勝過生病開藥方」。
看看於傅氏,她又輕輕晃著頭,擺出一付狐假虎威的架勢,得意地補充了一句:「我聽——咱娘說的!」
於傅氏目瞪兒媳,一言不發。
文龍接過水碗,「咕咚咕咚」喝了個底朝天,放下碗,眼睛死死盯著媳婦的笑臉,問道:「娘——!這回可以吃了吧?」
「給!快吃吧!」於傅氏探過身子,趕緊遞給兒子一個熱乎乎的大餅子。
剛呼的棒子麵兒——餅子,還帶著焦黃兒的——噶扎兒。文龍接過來,張嘴就是一大口,牙齒使勁嚼巴著,舌頭快速攪拌著,味蕾大開,那——滋味——,又香又甜。
新腌的蘿蔔條兒,半干不濕,就上一小口兒,又咸又脆。
再狠狠逮一口自己澆灌的高密大蔥,甭提多開胃了。
文龍一鼓作氣,接連吃了三個大餅子,動作才略微慢下來。緊接著,他又捧起白瓷碗,喝了滿滿一大碗水,這才拍打拍打鼓鼓的肚子,心滿意足地打起飽嗝兒來——。
……
蔡曉剛把飯桌子端到當門去,正刷鍋洗碗呢,隊員蘭傳厚就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脫口就問:「弟妹——!文龍在家嗎?」
「小蘭哥啊,文龍在東間炕上呢!」蔡曉笑著回答。
「傳厚,啥事啊?進屋裡坐吧!」門帘高挑,文龍從屋裡迎出來招呼著。
「文龍,我哥不好了——!你快派個馬車,送他上醫院——去吧!他昨兒……」
聽到此,文龍二話沒說,拖著傳厚就往外跑。跑到院子里,隔牆就喊於得魚:「九叔!九叔!……」一聲高過一聲地呼喚著。
於得魚趿拉著鞋兒,慌手慌腳地跑出屋來:「文龍!咋的了?咋的了?」
「九叔!您老快上牲口棚去——套車,傳忠傷著了……麻利點,套好了,就上——傳忠家門口——集合。噢——,就套咱隊里的頭把駕轅馬①吧!」文龍安排完這兒,又轉身向大門外沖。
他頭也不回地跑著,問傳厚:「咋——弄的,你哥?」
傳厚緊跟在他身側,邊跑邊喘著粗氣說:「昨兒——『傍黑兒』天,我哥哥過橋時,一步沒邁好,閃到——西河橋下,摔到——頭了。當時,他自己說是——『沒事兒』。回家——吃過晚上飯,還抱著『東兒』到——俺娘屋裡——坐了坐。後來,『東兒』困了,我哥就帶他回去——睡覺了。早飯時沒叫起來,我嫂子急著去摟草,也沒——在意。這霎兒,叫他起來吃晌午——飯了,可不管怎麼晃悠,也弄不醒他了,八成——八成是沒——知覺了吧——?」
……
「座屋一溜」最好的車把式——李玉良老漢,頭年「駕鶴西遊」去了。因此,村裡同行們的排名,自然而然地,都向前順延了一位。
四隊的車把式——於得魚,當仁不讓地坐上了此行當的頭把交椅。
這屁股還沒坐穩呢,讓他大顯身手的機會,就送上門來了!
於得魚接下任務,就趕緊裝束。先彎腰,提上鞋子;綁緊扎腿帶子。再舉手,扣上狗皮帽子;摘下掛在屋檐下的馬鞭子。就一路小跑兒,趕去馬棚了……
細心的讀者看到這兒,也許會問:「於得魚真是大喇喇②,門也不鎖,就出遠門了!就不怕賊偷?」
能這樣一問的,不是九零后,也是2000后,要不就是2010后。難不成生活在六零、七零、八零的同胞們,恁③,也不記得——那個特殊的歷史時期了?那可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理想——時代呀!
話說,於得魚迅速套好馬車,趕到集合地。
文龍和傳厚合力,把蘭傳忠從炕上搬下來,抬上馬車,又蓋上一床厚棉被,最後,倆人分坐在傳忠兩側,左右護持著他。
「好了!得魚叔,快——啟程吧!」傳厚催促著說。
「得兒——駕!」於得魚把他那個大馬鞭子向上一甩,「啪、啪——」響徹天空的清脆聲兒就傳出老遠,高頭大灰馬聞聲小跑起來……
「駕!駕!——駕!」於得魚嘴裡喊著,手底再加一鞭兒,馬兒就跟劉翔百米跨欄一樣,奮不顧身地向前沖了……
……
直到傍晚時分,文龍才懨懨不拉地,轉回家裡。
垂頭喪氣的他,給心焦的老母和少妻帶來了一個「噩耗」。
蘭傳厚的哥哥蘭傳忠,因外傷,導致腦室內大量出血,沒搶救過來,沒了。卒年二十九歲。
「唉——」
「唉!——」
「唉——」
暗沉沉的屋子裡,長嘆聲,此起彼伏。
寂靜的村子里,哭聲又起……
「唉喲,他爹——啊,我的那個天兒——唻,你咋就撂下俺娘倆兒,一個人兒走——了呢?嗚……」
「兒呀——你一聲不吭地走了,你叫俺們一家子,可怎麼活呀——!嗚嗚……」
「嗚嗚嗚……傳忠,你個不孝的……俺和你娘沒指望過——享你的福——啊!你一撒手,東兒——咋辦?他才剛過了——仨生日啊——!」
「嗚嗚嗚……」
「唉!又出事了……」
暮色蒼茫中,哀聲四起,東酉家村上空,瀰漫著厚厚的灰黑的陰霾,村民們胸中,充溢著濃郁的化不開的悲傷……
……
村子里的這座老木橋,哪一年不得傷幾個人或畜?每隔個三五年,就會出現一個因過橋意外而離別人世的人。這座狹窄的,雜木板鋪就的古橋,在為村人帶來著便利的同時,也鐫刻著多少人家的痛苦啊!
蘭傳忠下葬之後,村支書召開了全體村民大會。
會議通過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高密土話解析】
①——「頭把駕轅馬」,就是「駕轅最好的那匹馬」。
②——「大喇喇」,就是粗心大意。
③——「恁」,就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