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 傅雲真
於文龍的寡母——於傅氏,大名:傅雲真。原是博學的父親——傅少恆煞費苦心為自己視若珍寶的唯一女兒取的。
傅雲真上面還有四個一母同胞的哥哥,自己排行老五。家人都親熱地喊她「五兒」,就連給自己命名的父親也不例外。
村裡的老少更不知雲真叫「雲真」,都隨著她的家人喊她「五兒」。
雲真的父親沒有妾,可他有兩個妻子。第一個妻子就是雲真的母親,雲真叫她「娘」。
雲真的娘——劉氏,十六歲「出閣」,過門兒六年沒「開懷兒」。
身為獨子的傅少恆謹遵父命,又迎娶了他的第二個妻子——周氏,雲真叫她「二娘」。
讓劉氏哭笑不得的是,端莊秀麗的周氏過門兒不到仨月,她自己就開始了折磨死人的「孕吐」。從此,還一發不可收拾,接二連三地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
然而,帶著「傳宗接代」使命進門兒的周氏,卻直到九十三歲壽終正寢,也沒有生養過一男半女。
周氏是個溫柔且隨和的女人,在雲真的記憶里,她從不和自己的生身母親爭吵。總是柔柔地喚她「五兒」,溺愛地輕輕撫摸、梳理著雲真稀疏的黃髮。
自從小雲真斷奶后,周氏二娘就包攬了照料她的一切事宜,如:生活、起居等等……
雲真十二歲那年,夏天的一個「晌午頭兒」①,「知了」吵得人沒法歇晌兒。她躡手躡腳地從二娘的炕上爬下來,偷偷地溜出門兒,約了幾個要好的小夥伴兒到柳溝河河崖上踢毽子玩。
河沿兒兩側的斜坡上瘋長著數不清的高大白楊、枝杈亂七八糟的刺槐、東倒西歪的饅頭柳,還有叢生的簇簇紫穗棉槐……。
知名兒的和不知名兒的天然植物,在河崖上空搭出了一道兩頭兒望不到邊的綠陰甬道。在白天,它是孩子們的樂園;在夏夜,它是村民們最喜愛的納涼勝地。
傅沈屯的孩子們白天、夜晚都愛到這窄窄的甬道上玩耍。
「……99、100、101……」三、四個女孩子一起清脆地數著數兒。
今天晌午兒的踢毽子比賽,雲真的水平發揮超常,一鼓作氣踢過了一百個。正在興奮時,沒想到腳上使力走偏,毽子斜飛出去,她急跑一步,想把逃逸的毽子挽救回來,不曾想被攀在河崖兒樹榦上的一根瓜蔞蔓兒絆了一下,收身不住,一頭紮下了河崖。雲真「啊啊啊」地尖叫著,骨碌碌地向著河裡滾去……
好在翻滾中,惶急的她攥住了一把救命野草。可憐雲真一喜未完,就「噗通」一聲,緊緊抓著這把騰空而起的野草滾入清澈的河水裡去了。
天——殺的!怎麼偏偏遇上了「節骨草」!這種草兒最是脆弱了,節兒與節兒之間一拉即開。
手忙腳亂的雲真揮舞著雙臂「撲通」著,越「撲通」離綠草萋萋的河岸越遠。
柳溝河的水幸災樂禍地流著,不慌不忙地把她帶進了夠不著底兒的莫測深淵裡。
惶恐不安的雲真拍打著水面一冒頭兒,「救——!」張口要喊,身子緊接著一沉,灌了一口水。再露頭兒,急喊:「救——命!」又灌了一口水。
她驚慌地拚命掙扎著,周而復始著冒頭兒、喊叫、吞咽的動作,肚子越來越漲——,胸口越來越悶——,雲真悲哀地感覺到自己已經筋疲力盡了……
在她幾乎要絕望時,背後突然伸過一隻有力的手薅住了她的后衣領,將她往上一提,助她浮上了水面兒,送她重返了人間。
濕漉漉的雲真軟軟地伏在岸邊新生成的水漬里,貪婪地大口大口喘著氣兒……她劇烈地咳嗽著,吐了半天的河水,還是感覺眼前一片白花花,隱隱約約看見有一圈模模糊糊的人圍著頭暈目眩的自己。
耳邊嘈雜的噪音幾乎要鼓破雲真的耳膜,可她卻什麼也聽不清楚……
「娘——!」
雲真連續做了一個星期的噩夢,等她從驚懼中徹底恢復過來,已經是半月後的事情了。
「你娘剛出去,好孩子,人家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是個有後福的娃子呢!唉——」周氏趴在炕沿兒上,慈愛地撫摸著雲真的頭,輕聲呢喃著,不覺長嘆了一聲!
「呸、呸、呸!」自相驚憂的周氏急忙掩了嘴。暗自琢磨:自己並沒有要嘆氣的意思,好不好的,這是咋的了?
周氏萬萬沒想到,自己不止一言成真,更是一嘆成讖!
後來……
「後福兒,去,給你媳婦揭開『罩頭紅』。」於得水的娘——於梁氏喜滋滋地喚著大兒子。
四年後,當十七歲的新娘——傅雲真嬌羞地坐在夫家的炕頭兒上,想起周氏當年的那句話,暗自好笑。二娘果然有先見之明,自己還真是有「後福」呢!
「後福」,大名「於得水」,東酉家村人,在於家族兄弟中排行老五。
四年前,正是他從柳溝河裡把落水的雲真「撈」起來的。今天,他又從傅沈屯兒把她娶回了東酉家村。
「雲真」——,性情溫和的於得水小心翼翼地挑開新娘頭上的紅蓋頭,微微啟唇,輕輕地喚著雲真的大名。
雲真聞聲抬起頭,矜持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眉目清秀的年青人。
她知道他足足大了她七歲;她還知道他當年退還了父親謝他的「大洋」;她也知道他拒絕了父親要他入她家糧油店的邀請;她更知道他因此獲得了父親的賞識……
「落水」事件兩年後,他不再拒絕:因為父親提議要他做自己的小女婿。
世上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真正喚她「雲真」的人出現了。
可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他不僅是自己的男人,還是自己的「後福」。
……
「雲真,出來吃飯了!」
「雲真,不早了,該睡了!」
「雲真,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女兒,就叫『胥』吧!」
「雲真,這是我們的長子,叫『男』怎麼樣?」
「雲真,你的肚子又這麼大了,若是兒子,就叫『留兒』,若是女兒就叫她『新』好了。」
……
只是這「後福」卻不是雲真命運里的後福。
「後福」——怎麼就這麼短命——呢!
淚汪汪的雲真第六次悲傷地坐在於得水的墳頭兒,慢慢清理著土饅頭上的枯草。她比誰都知道不會有『新』了,今後更不會有人溫柔地喚她「雲真」了。
「傅雲真」——這個美麗的名字,卻悲哀地只有短短的二十七年「壽命」。
「雲真」二字,已隨著父親和丈夫的離世而被活著的人遺忘了。
從今而後,不管她「在世」還是「離世」,她就只是「五老媽兒」——「於傅氏」了。
【高密土話解析】
①——「晌午頭兒」,就是「正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