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往事
三家村裡三姓人家,寧家子嗣一直是最少的,到了寧梁父親那一輩,才分成了三房。
大房只有寧梁一個兒子,一直守著老屋住著,三房雖然有兩個兒子,但現在只有一個孫子,因此也沒分家,依舊都住在老屋。
唯有二房兒子多,老屋早住不下,因此幾個小兒子都分家另過了,長子寧大伯分到了老屋,也負責供養父母,因此他剛剛才將二老爺子的事情一力擔了下來。
但是寧婉卻不允許二房將那些事情含混過去,一定要問明白。但是她其實已經很給二房面子了,畢竟都是姓寧的,真揭開了,整個寧家在三家村裡都沒法子抬頭做人,因此她並沒有當著眾人的面來問。
見二老爺子終於認了錯,寧婉在心裡冷笑一聲,如果自己不將事情捅破,二爺爺還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家家破人亡也不開口,一直到他臨死之前良心過不去才說的吧!那時候就是說了,又有什麼用處!
不過,這樣又已經比三房好得多了,畢竟三房恐怕連承認也不肯,甚至他們中午過來找二爺爺,大約想的就是如何將事情抵賴過去。當年寧婉聽到了二爺爺臨終之語,也曾派人去問過三老太爺,可是他一口否定了,讓寧婉也毫無辦法。
當然他後來也沒有好結果!
就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二老爺子抽泣了幾聲,抬手抹了抹淚,看看站在下面的大房四口人,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他實在是沒臉說啊!
大伯見狀卻勸道:「爹,你就說了吧,免得一直壓在心裡難受。」他年紀比寧梁大,因此有些事情倒影影綽綽地知道一些,壓在心裡這麼多年,便養成不愛說話的性子,現在卻別旁人都明白爹的心思。
「再不說我就只能帶到棺材里了,」二爺爺深深地嘆了一聲氣,終於向寧梁道:「當年你太爺爺走的時候,我和你三叔也就像你爹走時你那個年紀,我們都是你爹養大的,又給我們蓋了房娶了媳婦,每家又給了三石糧食。」
三石糧食大約有一千斤,不過在三家村,糧食一般都指沒有加工過的,也就是帶著皮的,因此真正磨好了會少很多,但這個數目正是三家村三畝地一年的產出,也是村裡人公認一個人一年的花銷,包括吃住零用。
「所以你爹走的時候,讓我和你三叔每人養你一年,意思就是讓我們還了他當年的恩。他這個人一輩子要強,這些話平日里再不說的,因此你和你姐都不知道,但我和你三叔心裡明白,自然全答應。」
「可是後來,」二爺爺又哽咽起來,「我們兩房子女多,地卻不如大房多,因此自二郎到了十六歲上娶了媳婦,日子便越過越好了。這時他要還我們兩家各三石糧食,我們就動了歪心收下了,再然後也不知怎麼,就覺得自己果真對二郎恩情如山了……」
然後就一步步地欺負爹和娘。
寧婉這才將事情都合上了,爺爺那樣要強的人,雖然後來病倒了,但怎麼會不將唯一的兒子安頓好呢?
在三家村,兄弟子侄之間守望相助本就是應該的,爺爺幫兩個弟弟的時候也未必想到回報,但是到了他離世的時候,請兩個弟弟再幫兒子一把卻是再正當不過了。那時他一定以為自己養大的兩個弟弟會替自己照顧好兒子才放心地走了,沒想到人心卻是最不可靠的。
二老爺子說完了,便看著寧婉,顫聲問:「大、大哥還說什麼了?」
其實二老爺子之所以能說出實話,愧疚並不是主要的,而是他擔心死後再遇到爺爺。寧婉看著他昏暗的老眼,頰邊幾行淚,卻怎麼也生不出同情之心。如果自家只是損失點糧食銀錢,寧婉也許不會如此心狠,但是在夢中,她遇到的事情遠非如此簡單,因此她依舊不能原諒二爺爺。
雖然她沒有見過爺爺,她的問話也不是爺爺告訴她的,但相善惡到頭終有報並不錯,否則自己怎麼會做了那樣一個夢?
寧婉迎著二老爺子的目光看了過去,「人在做,天在看!」她亦不說這話是爺爺說的,還是自己說的,轉身就走了,以後她再不想與寧家這兩房人有什麼瓜葛了。
二老爺子聽了這話,直挺挺地倒在了炕上,大聲哭了起來,「我對不起大哥呀!」
寧大郎趕緊上前,「爹,父債子償,你不必擔心,我一定把欠二郎家的都還上。大爺爺也不會再埋怨你了。」
寧梁也不忍,且他一向與二叔更親近,因此也過去勸道:「二叔,你畢竟養了我一年,待我也好,就是娶於氏的時候也是你幫我們說的話。」
於氏也想起了當年的事,她與家人討飯討到寧梁門前,寧梁給了他們幾個高粱米面的窩窩不算,還讓他們進門喝水。後來爹娘看出寧梁是個好人,便生了想把她留在三家村的意思,打聽了寧梁還沒娶親,就提出幾斗米把自己賣給寧梁做媳婦。
當時寧梁看過她就願意了,可是三叔卻不點頭,僵持了一天,還是二叔幫著說和她才留在了三家村,以後的日子雖然也苦,但畢竟沒有再挨過餓,所以於氏還是很念這個情,眼下果真便將怨恨都忘記了,只想起了二叔的好。
於氏是侄媳婦倒不好上前,因此便與大伯娘站在一處道:「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我們畢竟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
寧清左右看看,總歸是小輩插不嘴,轉身隨著寧婉回了家,氣憤不已,「原來二爺爺三爺爺這樣忘恩負義,虧他們還能在我們面前裝出長輩的樣子,我們家裡那些吃食也都喂到了狗肚子里了!」
把過年送的餃子、雞肉、甚至去年的月餅、粽子一樣樣地全想了起來,嘮叨了半晌,又跺腳道:「不行,這事我要在村子里說出去,讓大家都知道!」
寧婉一把拉住了寧清,若論對二房三房的恨,她絕對比寧清還強烈,但是她在那個夢中懂得了許多,早非十幾歲的女孩子了,「這些事情不能向外面說,如果說了,郭余兩家更會瞧不起我們寧家了,村裡有什麼事,我們寧家就會更吃虧。」
寧婉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便猜想到,先前寧家二老爺子三老爺子在郭余兩家老爺子面前總處於下風,大概就是因為他們的事情郭余兩家的老人也隱隱知道一些,畢竟他們都是同一輩的人,同在一個小小的村子里,再瞞不過去。因此郭家和余家的老爺子們瞧不起他們,才會打壓寧家。
現在把真相說出去,除了讓郭余兩家更看不起寧家以後,還能有什麼?就是他們會不會大房有些同情,也很難說,何況就是同情了又能怎麼樣?自家的日子終究還是要靠自家人努力才能過好的。
不管怎麼樣,這種事情大房完全沒有必要主動去說,那兩姓人有猜到的,也不可能十分確定,維持著三家村的平衡最好。
寧清聽了不以為然,「我們家已經吃了這麼多年的虧了,還能虧到哪裡?我不說出去心裡不服!」
寧婉便一笑道:「我也是為你好,畢竟寧家的名聲壞了,對你的名聲也不好。」
眼下寧清最在意的就是與劉貨郎的親事了,因此一聽到關乎自己的名聲,也醒悟過來,便再不要出去了,轉身回來坐到炕上,拿著下午於氏粘好的鞋面在油燈下繡花。
寧梁和於氏了過一陣子才回來,見了寧清和寧婉才想起來囑咐,「這些事情本不該讓你們聽的,可是既然都知道了,就不要到外面說,免得人家笑話。」
寧清瞧了一眼寧婉,「我們自然不能出去亂說,對我們家名聲也不好!」
「這就對了,你二爺爺三爺爺再不對,也是長輩,我們不能說長輩的壞話,叫村裡人戳脊梁骨呢。」
於氏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寧婉本也不打算將事情公之於眾,只是她卻關心,「三房欠我們的糧食怎麼辦?」
於氏也不知道,轉過去看丈夫,寧梁心裡更是亂糟糟的,現在為難地道:「我也不知道,總不能上門去要吧。」
然後似乎又為自己找了個借口一般地,「我畢竟在三房吃住了一年,還他們三石糧食也應該。至於當年你們爺爺給了三房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於氏便也贊同道:「算了,畢竟是長輩,我們家也不缺那三石糧食。」
若是寧婉,就算不要回來三石糧食,也要去三房將話說明白。但顯然,寧梁和於氏最怕的就是這一點,他們性子軟弱,最多敢跟著寧婉去二房問一問,一提到三房,異口同聲地找借口退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