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7.怒斥
最初朝中有小御史對鐵石的彈劾並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
身為朝廷的官員,特別是從二官的高官,時不時有人上摺子彈劾是常態,御史有權風聞奏事,也就是說他們本就可以胡言亂語而不必負任何責任。當年鐵石初掌錦衣衛時,被嚴御史盯住罵了好久,直到嚴御史被人發現納了個犯官的家眷做小妾被罷官才好了。
可是,皇上很快就把彈劾的摺子發下來,讓鐵石停職寫折自辯。
寧婉看著那一條條的罪狀,氣得壓不住心裡的火,「什麼蒙蔽聖聽!難道你有什麼不想讓皇
上知道的嗎?什麼中飽私囊!抄家你連沾都沒沾過,都是戶部派人造冊登記!什麼託付不效!如今錦衣衛比過去強了多少……」
鐵石就笑著拍拍她的頭,「別生氣,你現在要好好養胎。」
寧婉果然就不氣了,起身給鐵石倒了茶,「如今不用上衙,你也不必著急,摺子慢慢寫,就當在家裡把這麼多年欠下的休沐都補上。」
話雖這樣說,但心裡卻說不出的傷心,鐵石這樣耿直正派,一心為公的人竟然受到皇上的猜疑,這官做得又有什麼意思?真不如回遼東老家過尋常人的日子呢!只是,自己尚且如此不平,鐵石心裡又該多難過?
寧婉挺著大肚子下了廚房,熬了綠豆粥,炒了兩個素菜,苦瓜和百合端進屋裡,「如今月份大了容易餓,你陪我吃點宵夜吧。」鐵石這兩天一直沒吃多少東西,寧婉看在眼裡疼在心上,這幾樣飯菜都是最清心去火的,怎麼也要哄著他吃些。
盧鐵石不想媳婦這時候竟還下了廚,「你身子重,要小心一點才好,怎麼還去做菜呢?」
寧婉就笑道:「才五個月,做個菜又算什麼?我原也是想吃點東西,自己做了更可口些。」說著給鐵石挾了一筷子苦瓜。
鐵石一向不大喜歡吃苦瓜,勇武英雄的他其實更愛吃甜食,與寧婉一樣特別喜歡果仁糖。如今媳婦將苦瓜挾到自己碗里,他便硬吃了下去。不料一連吃了幾塊,倒吃出些回甘來,就笑道:「無怪媳婦今天特別做了這個菜呢,原來是為了告訴我苦有甜的道理。」
「我哪裡能想那麼多,」平時家裡很少用苦瓜做菜,今日她見廚房正好擺著幾個,想著能去火就順手做了,「但大家都說吃苦瓜很好的。」
「是不錯,」鐵石就又一連吃了幾大口,「以後我們也常吃苦瓜吧。」
正說著,洛冰來了,看到他們正在用飯便笑道:「我從邸報上看到了消息,急忙趕了回來,一路擔心不已,不想你們正在用宵夜。給我也加一副碗筷吧。」他前些日子到湖陽做提督學台,主持一地之院試,回程路上得了消息,到禮部交割過公事便直接到了盧家。
「不管怎麼樣,飯還是要吃的。」寧婉笑著讓人添了碗筷,自己又去廚房親手做了幾個小菜,燙了一壺酒,才走到門前,就聽洛冰的聲音,「只怕弟妹不肯帶幾個孩子走。」心裡一驚,原來情形已經到了這樣壞的地步。
鐵石卻已經聽到她過來了,起身笑著接了菜說:「你早些回去睡吧。」
寧婉卻走了進來,「這些日子我身子重,又有國喪,並不大知道外面的事,你們有什麼不許瞞我!」
鐵石就陪笑道:「並不是瞞著你,只是我想著京城裡太亂,你不如先帶孩子們回遼東,將來平靜了再回來。」
寧婉不理他,「你是什麼樣的人還不知道,若是不是情形著實不好,豈能讓我帶著孩子們回遼東?」轉過頭向洛冰道:「洛大哥,你告訴我實情。」
洛冰遲疑了一下,「還是告訴弟妹吧,不可能一直瞞著,」就道:「鐵石早想調回遼東了,可是皇上不放,如今小青木和楊御史等人正聯起手來要害他。」
楊御史就是當年想騙娶洛嫣的那個,當年的科舉他高中探花,留在翰林院做了一年編修之後很快藉助家族勢力鑽營到御史台,如今正做著監察御史。原來彈劾鐵石是以他為首呀!想想嚴御史雖然可恨,但他的彈劾大家其實更多的只是當笑話看,現在的楊御史,他是真恨鐵石的,網羅出種種罪名害人。
寧婉不禁罵道:「小青木忌憚鐵石,雖然其心可誅,但他本非我族類,想除去遼東的一員大將倒可以理解。最可恨的是楊御史,他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里了嗎?鐵石若是被害了,將來夷人南下,他能有什麼好果子吃!」
「當日我若是將他打死就好了!」洛冰亦氣忿地道:「真是畜生!」又罵如今的幾位閣老如同泥胎木偶。
寧婉卻突然說:「其實還是皇上最可恨,小青木和楊御史之所以敢公然網羅罪名害鐵石,還不是他默許的!!」
鐵石就過來按住她的肩,叫了聲,「媳婦兒!」示意她不要再說。
洛冰瞪大眼睛張著嘴怔在了原處,半晌就低聲道:「可那又有什麼辦法?我們洛家幾十口人都死了,我也不能去怪皇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可是寧婉從小在鄉野長大,沒上過正經學堂,更不可能出仕,骨子裡並沒有對皇權的深刻畏懼,如今事關鐵石,就是皇上她也不會放在眼裡,「明明就是皇上的錯!」
鐵石和洛冰其實也明白,他們便交換了一下眼神,「看來皇上還是因為那件事才默許他們對你動手的。」
「我也知道,可就是現在我也不後悔!」
寧婉不想還有□□,「究竟是什麼事?你們趕緊告訴我!」
洛冰就道:「恭王遷出皇宮時,車駕遇到了驚馬,是鐵石將馬攔住救了恭王。」
「皇上為什麼會這樣恨恭王?他才幾歲?又懂什麼?」
鐵石就道:「先皇駕崩前幾次想廢太子,立恭王為諸君,只是顧慮太多而作罷。」
寧婉就想起了東平王府,皇家一代代的故事何其相似!
而鐵石這個人,怎麼也不可能親眼看著一個小孩子在眼前被人害死,不管是不是皇上授意
的!
洛冰便道:「我們還是想辦法將自辯的摺子寫得更合皇上心意才好,不大重要的小錯認了幾條也不要緊,不能一直與皇上對著。」說著研了墨便提筆幫忙修改。
修改後的摺子認了錯,也更加謙恭,文詞古樸、誠摯動人,寧婉讀了覺得簡直可以比擬本朝最有名的策論了,但一樣沒有用,皇上依舊打了回來,又添了幾本彈劾的摺子,批複的語氣更加嚴厲。
洛冰、衛夫人、洛嫣、東平郡王、還有錦衣衛的兄弟們都來了,大家四處聯絡人員上摺子為鐵石申辯,提起楊御史為鐵石網羅的新罪名都氣憤異常,「竟然污衊盧指揮使通夷?他們是怎麼想的!」又紛紛幫忙出主意如何自辯,「只把過去盧將軍在遼東的戰功列出來就什麼都明白了!」
洛冰拿起筆來,才要落筆,鐵石一把搶過折斷了擲在地上,「請大家回去吧,不必再來!我已經沒有要辯的了!」
為了辯白,鐵石已經不得不承擔了許多莫須有罪名,還能再退到哪裡?
寧婉一句也不勸,送了大家出去,卻悄悄求了洛嫣,「能不能讓我見皇太后一面。」
「婆婆已經去了宮裡,想來能求來的。」洛嫣愁容滿面地道:「只可惜我們王府一點力量也沒有。」
寧婉反勸她,「能幫我求見太后已經很好了,你們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沒幾日皇太後果然宣詔了前錦衣衛指揮使夫人寧氏,「送大行皇帝到帝陵時哀家著了涼,又見朝廷上亂糟糟的,因此便關上宮門養病,竟不知道出了這樣的大事!你原是個機靈人,怎麼不早傳了信進來?」
寧婉聽了這樣的話,先前一直忍著的淚反而落了下來,拿帕子捂著嘴堵住了哭聲,半晌哽咽地道:「原沒想會如此嚴重,現在是沒法子了才求到皇太後跟前。」
東平王妃就說:「我們先前也沒有當成一回事兒,盧大人多好的一個官兒,如今提起錦衣衛誰不誇獎?就是再有人彈劾,至多也就貶官而已。後來致仕的兩個閣老一個就在京里沒了,一個在路上投了水,大家才害怕起來。」將事情先後說了一回。
皇太后早讓雙喜親自守著門,此時就冷笑一聲道:「大家都說他敦厚,我從沒信過,果然先帝屍骨未寒,他已經迫不及待了。盧大人若是能狠下心將恭王除了做個投名狀,前途自然不會差,但如今已經得罪了他,便早動了殺心。」
寧婉便跪在皇太後面前道:「求太後娘娘救救鐵石!」
皇太后就拉了她起來,「別看哀家表面上尊貴,其實一點權柄也沒有——若是我有一絲攬權的意思,哀家也活不到現在了,不必說當今,就是先皇也不能容我。」
寧婉知道太后說的是實話,她之所以能成為皇后、太后,除了聰明清醒之外,更重要的就是無寵無子,從不插手前朝的事。但是她既然來了,自然是有自己的主意。
皇太后卻又擺手,「不過,我能保得了你和孩子們的平安,你這樣告訴盧大人,他心裡一定是極安慰的。」
東平王妃就勸,「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說著聲音便滴下了眼淚,「我們家王爺病重的時候一直特別高興,一再說他若是去了,我和郡王就能活下來了。」
寧婉都懂,她發自內心地叩首感謝,但她更想一家人都活著,擦乾了眼淚道:「我想求皇太后讓我見皇上一面。」
皇太后和東平王妃就都搖頭道:「沒用的,那個寶座上的人心都比石頭還硬!」
「我還是想試一試!」
「那好,」皇太後點點頭,「如今哀家病著,皇上散朝後會來探病,哀家每次都在他問了安就讓他告退,然後他就會回後宮,你就在慈寧宮後面等著,就會見到他。」
寧婉不出意料地等到了皇上,亦不施禮,只上前道:「皇上,你完全知道盧鐵石是什麼樣的人!他少年從軍,與夷人大小上百戰,保安平、虎台、多倫平安;到京城捨身救駕,接掌錦衣衛指揮使后從沒仗著天子的信任欺壓過任何人,收受過任何賄賂!皇上還未入主東宮時,鐵石就一向對端王十分尊敬,一直到現在未改初衷!他本就是一個耿直正派的武官,沒有太多的心機,不會爭功邀賞,但真正在危難時卻能挺身而出,為家國君上擔起大義!」
「如果皇上想置鐵石於死地,我們做臣子的又能怎麼辦?唯有引頸就戮而已!」寧婉用力壓住心裡的悲憤,聲音卻不由自主地高昂起來,「那麼皇上立即下就旨殺了我們夫妻吧!現在已經有人開始說我們通夷了,一個以殺夷軍功起家的武將被污衊為通夷!我們再駁斥那些無中生有的彈劾又有什麼意義!」
皇太后和東平王妃都以為她要懇求皇上,但其實並不是,皇上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求得動的,她要以下犯上,斥責皇上,最後一搏,成功了他們便能逃出命來,不成功,她陪著鐵石死就是,總好過被鈍刀子一塊塊地割肉,慢慢殺死!
皇上被這突出其來的指責驚呆了,他成為九五至尊之前被父皇責罵慣了,因此下意識就瑟縮了一下,然後重新挺直了腰,他已經是天子,再不必怕任何人!他完全可以令人將擋在他面前大放厥詞的盧夫人拖下去殺了!
可是,皇上遲疑了一下並沒有下令,因為盧夫人站在那裡,青白分明的雙目就那樣看著自己,一個女子,那樣的堅定,似乎她化身成為正義,讓他一時竟不能開口。盧夫人說的一點也不錯,皇上的心頭不由自主地還生出了一絲絲的愧疚,他畢竟才登上了寶座,心還沒有硬到無堅不催的程度,不由得尷尬地道:「盧夫人,朕並沒有想殺盧指揮使。」
「那麼皇上放了我們夫妻吧,我們離開京城回遼東,或者去皇上願意我們去的任何地方,哪怕是最偏僻的地方做一個自種自吃的百姓就好,如果朝廷有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還會與過去一樣殺敵衛國!」
皇上便遲疑了,道理都不錯,但是他並不想放盧鐵石走。這個人救了他一直厭惡至深的恭王,那樣好的一個機會,楊御史設計小青木親手做的,一但過去就很難再等到了。就是他貴為天子,也不可能公開下一個旨意殺了自己的弟弟。而恭王進了恭王府後,有麗太妃、陳家等人護著,也不會輕易出府。
當然,也不僅僅恭王一事。盧鐵石一向對他尊重不假,但他終究還是父皇的心腹,曾經的錦
衣衛指揮使,他親耳聽過父皇罵自己的種種不足,親手將父皇斥責自己的旨意送到東宮,還親自處置過東宮的一個宦官,雖然那個宦官犯了事,但他也是東宮的人呀!
他要怎麼處置盧鐵石呢?
就在這時,跟在皇上身旁的太監宮女們都跪了下來,「請皇上恕了盧將軍的罪吧,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忠臣!」
慈寧宮後面的動靜太大,驚動了皇太后,她老人家扶著雙喜走了出來,將手中的沉香拐在地上敲了一敲,「皇上,盧將軍可是救過先皇的人呀!」
朝中一片為盧鐵石求請的,宮內也是一片,從來不參與朝政的皇太后也出來說話,自己若是真殺了他,一定會被罵成桀紂的!就是登上了至尊的寶座也不得不順應所謂的民心,皇上便冷笑了一聲,「盧夫人既然這樣說了,那朕就饒過盧鐵石,讓他去靖海王手下打倭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