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8.離京
皇上金口玉言,寧婉接了旨意當日就與鐵石簡單地收拾了幾個包袱,帶著三個孩子走出了錦衣衛指揮使衙門。
寧婉喜歡的撥步床,鐵石用慣的棋具、孩子們收羅的種種小玩意,家裡所有的用品、庫房裡的財物,全部都不要了,如今能逃出命就是大幸!
十幾匹馬、兩輛馬車,一家五口,再加上十幾個隨從,盧家趕在下午城門關閉前就出了京。遙想當年,他們自遼東鮮衣怒馬、意氣風發地上京,再沒想到會落魄如斯。
寧婉臉上卻全是笑意,「我們要趕三十裡外的驛站住下,來不及停下吃飯了。槐花兒,你把茶葉蛋拿出來分給大家。」她自宮裡回來,遣散下人、收拾行裝,又急忙給親朋好友處送了消息,就是這樣亂的時候,也沒有忘記到廚房裡將所有的雞蛋都放到鍋里煮上,當時還將家裡最好的茶葉順手扔了進去,反正也帶不走了。
茶葉蛋煮了快兩個時辰,醬油的鮮咸和茶葉的清香完全浸到了蛋里,剝去皮便露出被染成了深深淺淺茶色的蛋清,又好吃又頂餓,「到了驛站,我們再吃飯!」
到了這時候還跟著盧家的人,都是最最親近最最忠心的,大家許久都沒好好用過飯了,更不用提今天,中午家裡根本就沒開伙。眼下這一行人或是騎在馬上,或是坐在車裡,如今看到茶葉蛋,突然都覺得餓了,胃口大開,圍著槐花兒車旁伸出手來,「小姐,再給我來一個!」「我來兩個!」
又有人討好地說:「夫人煮的茶葉蛋真好吃,比什麼山珍海味都要好!」
寧婉就道:「正好山珍海味吃不起了,我們就天天吃茶葉蛋!」
「誰說山珍海味吃不起了?」鐵石就笑,「不管我們走到哪裡,遼東家鄉的山珍總是有的,而現在我們正是要去海邊呀,什麼海味沒有?」
「不錯,只要我們人還在,什麼能沒有!」
夕陽已經西下,只將餘暉撒下,為冬日的傍晚添了一抹曖色,盧家一行人遠遠就見城外十里長亭聚了許多人,大家不覺放慢了腳步。
鐵石不得新帝的喜歡,此番被貶出京,他與媳婦商量只給親近的幾家送了信,讓他們放心,一家人就急忙出了城,並沒有告訴任何人行期,就是想避開送別。
錦衣衛已經交給了下一任指揮使,想必送行人員的名單會送到皇上的案上,於大家並沒有好處。他們不想給任何人帶來麻煩。
但是,長亭里還是滿滿的人,亭子里站不下的,就排到了外面,一桌桌的酒宴散發著裊裊的白氣。
平時外出的人誰不選大早上出門呢?這時候送的人只能是自家,午後得了聖旨,傍晚前出城。
寧婉覺得自己的眼前一片模糊,抽出帕子擦了擦淚水,可是還有更多的淚水涌了出來。她之所以敢去宮裡向皇上叫板,其實也是仗著這麼多支持鐵石的人。除了那幾個跳樑小丑,滿朝的人都幫著鐵石,皇上新登大位,他不得不顧及民心。
大家已經給了他們夫妻最大的幫助,現在果真沒有必要再來送行,白白地惹皇上不高興,恐怕會影響大家的仕途前程。因此她一下車就向洛嫣道:「東平王府一向要藏拙,你們這時候出來做什麼!難不成我不知道你的心意!」
洛嫣已經生了一兒一女,面頰微豐,容貌卻還精緻得如同畫中人,此時哽咽道:「只恨我們無權無勢……」
寧婉早收了淚,此時就趕緊撫了她的手笑道:「我們並沒有怎麼樣,家裡的細軟都帶了出來,人也平安無事,靖海王又不是老虎,不吃人的!」
夫人們圍在一處,便有人強笑道:「盧夫人還是過去一樣的風趣。」
亦有人拉著她入席,「聽宮裡傳出了消息,我們心裡都鬆了一口氣,便趕緊出城在這裡送行。」
女眷們用了長亭外的一處房舍,低矮狹窄的農家屋子裡擠得到處都是人,可卻熱鬧得緊,一桌桌的酒菜擺不下便將盤子疊了起來,沒有人為了吃什麼,大家說著這幾年的事情,到了有趣處笑聲差一點將屋頂掀開。
也不知到了幾更天,寧婉困倦起來,衛夫人體貼地拉著她道:「你如今懷著六個多月的身孕,雖然身子康健,但總比不了平日,我在一旁的屋裡給你鋪好了床,你去躺一會兒,這裡我替你陪著。」這些日子一直沒吃好睡好,寧婉果然覺得支撐不住,告了罪起身先去下處。
黑暗中,突然有一個人攔住了她,拉住她的袖子小聲說:「盧夫人,當年我們家大人與敬王多有往來,又時常寫詩應酬,雖然他其實根本不知道敬王要謀反的事,但若是傳了出去誰又能信?是盧大人救了我們一家,可我們卻一直沒敢出面承認過,就是這一次盧大人被皇上為難,我們家大人也不敢出頭上摺子駁斥,我們對不起盧大人!」說著將一個包袱塞到她手裡跑了。
寧婉原沒叫侍女,此時捧了包袱也不能追出去,搖了搖頭便走了回去,借著桌上的殘燭打開一看,原來裡面包著大大小小十幾個銀錁子,有成錠的大元寶,有海外流進來的銀錢,還有年節時給小孩子壓歲的各色花式小銀錁,無怪很沉手。重新將包袱繫上,便輕輕地笑了,先前她心裡一直委屈得緊,覺得好人沒有好報,便是吵到了皇上面前也是憑著這股精氣神兒,現在突然間卻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拿出這包銀子的人家境看樣子並不十分富裕,膽子又有些小,想必是朝中的一個小官,先前恐怕覺得能與敬王往來有多榮耀,其實並不知道皇家裡面有多少齷齪,而且以他的身份也夠不上參與到謀反中。若不是鐵石燒了敬王府的書信,他一家人的性命恐怕都沒了。現在就算他沒能勇
敢地站出來替鐵石說話,但是寧婉也不會怪他。
人世艱難,仕途坎坷,只要沒有害人之心就好了,她也願這家人將來安好。
如此想著,一時竟睡不著,寧婉便悄悄出了院子,就見長亭旁燃起了篝火,又有許多燈籠掛在周圍的樹上,男人們坐在火邊喝酒說笑,「盧大人,我最敬重你是一條好漢!我們干一杯!」
「盧大人,若不是廷杖時你手下留情,我恐怕也不能還有今天了,我敬你一杯!」
「盧大人,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來!大家一起喝一杯!」
寧婉想上前勸一勸,鐵石一向大不大飲酒,且他的酒量也不太好,但還是又停住了腳步。男人們就是需要這樣的豪情,就讓他們盡興吧,從此之後,大家還真就是天涯海角相隔萬里了。
天亮時,篝火變成餘燼,一壇壇的酒一滴不剩,眾人臉上卻沒有一絲頹廢,盧家人登上車子,與大家揮手道別,「各自珍重,相會有時!」
出京城百里後到津口,盧家一行棄車登船,一路向南。
盧鐵石、寧婉和孩子們都生在遼東長在遼東,平日極少乘船,到了京城也不過坐著畫舫游過湖,如今第一次登上大船,便就一氣行了三千多里。
原本一家人都特別擔心寧婉,她可是懷著身孕的,但不知為什麼她竟沒怎麼暈船,飲食起居倒比前些日子還強些,又時常笑道:「我只想著我們一家人都沒事了,便覺得坐船也不錯,非但不累,還能一路看景兒。」
柏兒也好,每日里依舊活蹦亂跳地淘氣,家裡發生了這麼多大事,他並不大懂,最初幾日還惦記時常在一處玩的幾個小友,但很快就也忘記了。因他喜歡在船上到處亂轉,寧婉和槐花兒只恐他不小心掉下水裡,專門封了兩份銀子請了船家的兩個半大小子輪流陪著他玩。
而其餘的人,鐵石、槐花兒、松兒,還有親衛和侍女們或多或少都有些眩暈、噁心、嘔吐之症,不過隨著在船上的時日長了,大家便也就適應了。
有了空兒,鐵石便與寧婉將槐花兒和松兒叫到身邊,將先前的事情挑能說的告訴了他們,又道:「我們家如今被貶到閩地為靖海王效力,雖說還有三品指揮使的襲職,但並無實職,且強龍不壓地頭蛇,靖海王原就是海盜出身,朝廷無奈才招安封了王,但他一向不把朝廷命官放在眼裡,反多加折辱,我們此去一定要小心為上,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能忍的就忍了。」
女孩懂事兒早,槐花兒又是老大,因此格外貼心,這些日子家裡的事情皆是她在打理,平日飯食衣物,船停時上岸採買,聽了爹娘吩咐就趕緊答應,「我都知道了,這一路上遇了人便打聽閩地的風俗人情,也好與靖海王打交道。」
松兒也應了一聲,卻有些沒精打采,卻問:「我們家就再不回京城了嗎?」
鐵石就道:「將來的事情誰又說得上呢,隻眼下看幾年之內都不會回京了。」
槐花兒便問:「京城裡還有什麼惦記的,你告訴姐姐,姐姐看看能不能幫你寫一封信求了人辦了,免得你時不時地就唉聲嘆氣。」
「也沒什麼事,」松兒有事倒不瞞著家人,「燦兒和炳兒不小心把洛伯伯給木朵兒的水晶硯台打破了,木朵兒一直替他們瞞著,我答應幫木朵兒買一個一模一樣的硯台,可是我們家突然出京了。」
「水晶硯台可不便宜,」槐花兒看娘點頭就答應了,「等再停船時,我們一起下去看看有沒有水晶硯台,買了送回京城。」
「你能想著木朵兒的硯台很好,」鐵石就道:「如今告訴你亦無妨,臨行前我和你洛伯伯給你和木朵兒定下了親事,以後你們便是一家人了,以後更是要像爹對你娘一般好好待木朵兒,你可知道了?」
盧松再沒想到,怔了半晌,突然漲紅了臉,蹭地一下躥出了船艙。槐花兒伸手就拉,一時竟拉了空,便嘻嘻笑了起來,「弟弟這是害羞了,不過他一向喜歡和木朵兒在一處說話,如今心裡還不知道怎麼高興呢!」
寧婉就埋怨鐵石道:「他如今才十歲,還不大懂,應該過幾年再說的。」
鐵石一笑,「我原也沒想說起,只是他既然提起,就早些與他說清,從現在起便將木朵放在心上,不要辜負了洛大哥的一番心意。」
盧洛兩家只有這兩個孩子年紀相當,大人們看著孩子一向玩得好也曾開過玩笑,不想自家出京時洛大哥便要為他們定下親事,又因此後山高水遠,當時一併說定不論那時兩家情況如何,木朵兒十六歲時,洛家前往盧家送親。
又說了會兒話,槐花兒便道:「娘,你想吃什麼?我去看著船上有什麼飯菜?」
寧婉便點了點頭說:「若是有新捕上的魚,燉一條來。」看著槐花兒出去了,便與鐵石說:「倒是槐花兒十二歲了,我原想著正要在京城裡替她相看相看,不想竟出了這樣大的事,只恐耽擱了女兒的親事。」
鐵石握了她的手笑道:「哪裡沒有好男兒,我們槐花兒跟她娘一樣美麗能幹,定然能說上一門好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