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0.豪爽
盧家人越是做出這樣閑散的意態,船老大越是綳不住了。待盧夫人燒了茶坐在船里細品,又再三嘆,「早知閩地的茶好,先前在京城也不是沒吃過,但是如今喝了船上的茶,還是覺得不同一般呢!」時他便一跺腳,「罷了,我送你們回惠州!」
船上自有一套法子,令傳了下去,便在海里轉了一個身,向惠州方向駛去。那少年剛剛又被灌了茶,如今口中的帕子倒沒有再塞上,便道:「四叔,我不怕死!」
四叔就苦笑道:「都是四叔的錯,一時大意失了手,你先跟著盧大人他們去,我必然想法子救你回來!」
及了上岸,盧鐵石便扶了媳婦下船,再將家裡人等都接到了一處,然後將那少年推給了船老大,「你們回鹿島吧。」便帶著家人回了客棧。
進了屋子,寧婉方小聲道:「那少年竟是靖海王的獨子?」
「恐怕是的。」盧鐵石也嘆道:「誰想竟能如此湊巧,讓我們遇到了呢。」
槐花兒和松兒也道:「果真與我們先前打聽到靖海王的兒子十分相似,年齡對得上,會說官話也對得上。」
最初盧家人雖然覺出了這位少年身份要比船上其他人尊貴,但卻根本沒往靖海王的兒子身上想,畢竟靖海王的兒子,總歸是堂堂世子,哪裡會如此隨意地出現在大家面前呢?尤其是他們知道靖海王原本好幾個兒子,但或是死於倭人之手,或是死於海難,如今只留下一根獨苗,只當一定會十分寶貝呢。
不過,當聽到少年說的官話十分純正,而船老大特別緊張他,特別每每提到靖海王時他的情緒就十分激動,他們才意識到原來遇到的是誰。寧婉便擔心地說:「我瞧著靖海王世子脾氣十分剛硬,又年少愛面子,被我們捉住了恐怕氣壞了。」
槐花兒和松兒就說:「若是想要他不生氣,我們就去龍宮裡見龍王了!」
鐵石亦道:「雖然得罪了靖海王世子,但我們也是自保。而且,聽說靖海王雖然對朝廷的官員一向不待見,但面子上還是過得去的,從來沒公開動過手。」又猜測道:「會不會是靖海王世子瞞著靖海王殺人越貨呢?」
大家都覺得有理,畢竟朝廷的官員到了閩地卻一向少有能回去的,是以閩地才成了大家最畏懼的地方,皇上之所以將鐵石派到此處,其實就是不想再見到他了。寧婉就說:「不管怎麼樣,我們已經去拜見過靖海王了,而且坐在他兒子的船上遇到了殺人越貨。現在我們就留在惠州城裡,誰都不能說出什麼了吧。」
靖海王若是不要臉面,只憑盧家這十幾個人終是擋不住的,但是只要靖海王與閩地傳說中那個英勇、公正的人有幾分相似,他們也不至於有多危險,尤其是惠州城看起來繁榮而平靜,他們住在城裡倒是不大擔心。
「我想靖海王在閩地的名聲如此之好,人品也不會太差,而且他兒子做出了這樣的事,他應該會給我們一個交待。」鐵石就揮手道:「留下守夜的人,大家都早些休息!」
盧家人在惠州平靜地過了五六天,細細地體會惠州城,這裡原是古城,但上百年前起就被海盜佔了,後來又有了倭人,更是糟蹋得不成樣子,然後靖海王突然橫空出世,一統千裏海域的數支海盜,趕跑了倭人,佔了這一帶,又重新建起了比過去更大更好的城池,庇護著許許多多的人安居樂業。
只從這些來看,靖海王應該是個不錯的人吧。
他們真心希望如此。
靖海王的到來很是突然,盧家剛剛用過了晚飯,按著這裡的習俗在院子里乘涼——屋子裡又悶又熱,倒是外面涼爽些,再嘗著白天新買來的幾樣果子,就見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子走了進來,身後跟著靖海王世子。
若非有靖海王世子,大家也許認不出靖海王,他衣著十分簡單,一襲布袍,穿著一雙草鞋,與惠州城內尋常的百姓非常接近,但是他的外表卻帶了許多中原人的特點,由此可見靖海王世子還是肖父的。
盧鐵石與寧婉急忙起身行禮,「拜見靖海王!」
靖海王笑著還了一禮道:「海邊之人不向不知中原之事,竟才得知盧大人原來就是斬下哈爾朗人頭,保住虎台安平、又奪回北地幾百里的遼東英雄!怠慢了!」也是一口純正的官話。
惠州雖屬朝廷之地,但是盧家人到了這裡后也發現當地對於朝中的一切事情都十分淡漠,淡漠到幾乎不聞不問朝局的程度。先前虎台安平人對於京城大事也很生疏,但好在城門前的告示卻從沒有斷過,但是在惠州城,連這些告示也沒有!
靖海王話中意思就是他得知了兒子的事情后特別去打聽了鐵石的過往。雖然鐵石的經歷在京城很容易就能問到,但是在惠州,估計是不可能的。靖海王一定派人去了別處,就算沒有進京,也會去很遠的州府吧,那麼這速度就很快了。
可是靖海王並不是來炫耀的,他接著就道:「既然盧將軍是當世的猛將,那麼便幫我一同守衛海疆吧,近來倭人很是猖獗,就是我們閩地也時常遭受塗毒。」說著就講起了倭人的船隻、兵器、習俗等等。
鐵石在京城任錦衣衛指揮使時,對邊境四夷情況都十分用心,皆派人偵緝探查過,便是倭人,雖隔著大海,但亦有耳聞,眼下與靖海王談論起來,竟十分投契。
寧婉本非閨中弱質,且她到了惠州見當地風俗,男子平日只喜在茶館中飲茶談笑,而女子竟要擔起家中所有事務,拋頭露面不算什麼,還有如男子一般打赤足的,因此便也沒有迴避,親手煮了茶送上后便坐在一旁。
靖海王的確表現了十足的誠意,看起來也不假,但是寧婉又疑心他為什麼會如此信任鐵石。聽他的意思,竟要用鐵石帶兵呢。
盧家來閩地便是打倭人的,帶兵也是應該的,但會不會有什麼「意外」?有了那天的事情,寧婉還真不得不多想幾分。如果交給鐵石的兵突然如船老大一般,他們可真是防不勝防呀!
但她總不好去問,於是便將目光轉向了靖海王世子,他今日亦在短衣短褂外面加了一件長袍,腳上穿了草鞋,自進門后就一直平板著一張臉跟在父親身後,眼睛不看盧家任何人,也沒有開口,如今正低著頭一動不動,竟不知在想什麼。恰好槐花兒端了一盤剝好的蜜桔送了過來,到他的面前亦沒有略過,「世子請。」
靖海王世子聽了竟似受了驚嚇,趕緊向後縮了縮身子,然後醒悟過來一般地擺了擺手,「我不吃。」耳朵卻不由自主地紅了。
正是盛夏,晚飯後天光仍然大亮著,寧婉看得很是分明,心裡就吁了一口氣。靖海王城府深,可是世子畢竟年青,不能完全掩住心思。那日之所以向他下手,也是為此。如今只看他對槐花的神態,並不是恨之入骨,反倒是羞愧難當,那麼靖海王應該沒有對盧家動手的意思吧。
就這樣,靖海王與鐵石說了半晌的話,便起身道:「我與盧兄弟竟然相見恨晚,蒼州防倭之事我便全交給盧兄弟了!」又拉過兒子道:「盧兄弟初到惠州,便遇到我這不爭氣的兒子冒犯,好在盧兄弟已經教訓了他,倒讓他知道自己的斤兩。且盧兄弟是當世名將,我便將他放在盧兄弟身邊,跟著盧兄弟學些行伍之事。」
寧婉心裡便是一喜,靖海王固然是謙虛,但他把世子留下,也是一種人質,必然是真心想用鐵石幫忙的。
鐵石聽了也是感動,他雖與靖海王一見如故,相談甚歡,但其實心裡也非一點疑慮也沒有,畢竟他們初到惠州就差一點遇難了。此時便起身拱手道:「我雖打過幾仗,但其實都是在北地,對海戰並不懂。王爺縱橫四海,威名遠播,世子將門虎子,自然要跟隨在王爺身邊。」
「我打海戰的確還可以,但是守城就不行了,如今我坐鎮惠州,此地倒還無恙,可是沿海幾州卻時常有倭人進犯,其中以距惠州最遠的蒼州為最甚,我就打算交給盧兄弟。至於犬子,還請盧兄弟收於帳下聽令,還望幫我好好教導他。」
靖海王的確如傳言一般海盜出身,說起話來很是直白,但也為此,倒讓人分外相信,鐵石便慨然應允,「既然王爺委以重任,下官敢不奉命!蒼州之地既交付於下官,必全力擋住倭人,不讓他們肆虐!」
靖海王就起身大笑道:「新帝是個昏君不假,但竟幫了我一個大忙,將肱股之臣送到閩地,我得盧兄弟,有如大鯤長了翅膀,陸上海里,唯我獨尊!」
這話似乎有點不對——若是真正追究起來,應該夠得上犯上謀逆了吧。可在這天涯海角,還真沒有人敢反駁靖海王的話,盧鐵石和寧婉只能做沒有聽出來一笑而過。
靖海王世子上便上前給鐵石行了禮,又道:「唯盧將軍之命是從!」
鐵石便拍拍他的肩道:「不敢,以後蒼州的防務便要由我們擔起來了,定不再讓倭人殘害我朝百姓。」
靖海王將事情說過了,亦不多坐,便道:「盧兄弟既然應了我,我自然都放心的,明日我就在惠州城內海皇府為盧兄弟接風,然後撥派兵丁、軍械、糧草,再送盧兄弟到蒼州接任!」他亦果真爽快之人,說了便做,一樣樣絕不敷衍。
寧婉眼見著情形如此轉變,總歸是不解,「雖說我們知道自己人品不錯,但靖海王只憑打聽到的消息便肯將幾千兵丁交給你,竟讓我有時覺得是在做夢呢。」
盧鐵石便與媳婦一同躺在竹榻上,原來這裡非但睡不了炕,便是木床也會覺得熱,唯有這青竹皮編的榻十分涼快,他們入鄉隨俗也用上了,便是連竹榻時常發出的「咯吱吱」聲音也習慣了,攤開手腳吹著風輕聲說:「我在錦衣衛時曾聽過一個傳言,只當是無稽之談,現在想來恐怕是真的——靖海王是前朝皇室後裔。」
寧婉聽了唬了一跳,便從榻上坐了起來,引得那竹榻又一陣咯吱吱地響,「無怪說起你打敗夷人時靖海王的神情十分敬重。」原來前朝並非敗於本朝,而是敗於夷人之手,後來本朝高祖自夷人手中重新恢復華夏,一統江山。再想想靖海王的容貌、言談、作派,竟越發覺得鐵石之言可信,「聽說前朝皇家之人一向仁厚,只是不大知兵事。」
「靖海王之所以一向毀譽參半,便是因為他手下的人大多來自海盜,如今也免不了還做些殺人越貨的營生,他亦不能完全掌控。」
想到那一日的經歷,寧婉便道:「以後我們到了蒼州,再不能許兵士們如此胡作非為,便是罪人,殺頭亦是應該的,但也要明正典刑,哪裡就能隨意草菅人命呢!」
「媳婦說得不錯,」鐵石就道:「靖海王也未必不知道這些,只是他自己原本就是海盜出身,因此想改也難,因此才將世子送到蒼州。」
「靖海王這樣的梟雄,哪裡只是表面上的簡單豪爽,只他將你派往蒼州這一步,看起來隨心所欲,其實所用心機不知有幾重呢。」寧婉就笑道:「你再看他並不邀我們去鹿島,一切人員調動、糧草籌集都只在惠州城裡,便知他其實是極細緻的人。」
「不論他有幾重心思,但是我本就是奉旨前來協助抗倭的,正與靖海王之意不謀而合,且我也願意守護一地之百姓,因此我定然會用心守住蒼州。至於其餘的,眼下倒不必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