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八
沒有。
在人群中停駐四望,卻並沒有再看見那個身影,徐長卿在感到鬆口氣的同時,又微微失落。
然而這只是一瞬間的情緒外露,長久以來他似乎已經習慣了將自己的想法、情感放到最深處,誰也不會有機會窺探到的角落,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幻境待的時間太長,還是被周圍的氣氛渲染,總之在剛才他有那麼一刻覺得自己鬆懈了一下。
剛收拾好心情,重新沉澱下來轉身準備趕緊尋找出路的時候,就以為旋身後看清的某人而微微一愣。
——紫萱。
正確點說,是給人感覺很年輕的紫萱。
徐長卿只在微微怔忡了一秒后就墜在前面蹦跳,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好奇,都要停下來看一看的模樣,像一隻剛剛睜眼看世界,對什麼都想嗅一嗅的小狗。
雖然帶著半張『花神節』特有的半張面具,但露在外的模樣依舊卻依舊可以窺探到面具下的少女絕美的容顏。加上她可愛的,惹人伶愛且讓人覺得涉世未深的天真,配上隨著她蹦跳向前,叮鈴作響的鈴鐺聲,各外惹人注目。
至少從徐長卿跟著她這一會兒,就已經有好幾個少年朝她送上花束。但紫萱都毫無例外的笑嘻嘻的停下腳步,指了指她插在面具邊的『一日花』,紫色的猶如煙霧一般的花束,和那張白色狐狸面具相得映彰,更顯得面具下的姑娘嬌俏可人。
然而人家已經明確的拒絕了,再不舍也只能一步三回頭的失落離開。
街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就算是片葉不沾身的徐長卿也難免因為一錯眼就看丟前方的人。
……既然這個幻境里出現了自己相熟的人,那就證明破解這個幻境的方法一定會以她為契機出現。
只是。
徐長卿微微抿嘴,眉頭微鎖,不知道是因為自己莫名的心悸,還是想到前不久某人打算將『一日花』送給自己,而微微惱怒。如果現在有其他的辦法,他會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吧?
清風微拂,掛得高大的樹木發出颯颯的聲響時,連旁邊架子上掛滿了各種面具,都微微撞擊發出了清脆的木質響動聲。一張懸挂在最邊緣的面具掉落了下來,站在一邊的紫萱正伸出手,但那面具只在她的指頭尖上停留,隨即掉落在地面。
因為重力彈跳了幾下,直到落到正從暗巷走出,正張望著一看就知道在找人的某青年腳邊。
遠遠站在一邊的徐長卿瞳孔一縮,直直的看向那個半隱在暗處的青年在和紫萱四目相接后,停頓。渾身都流露出一種『終於找到你』的鬆懈感。他慢慢彎腰,伸出只有指腹側面因為常年握筆才有一點薄繭的修長手指,慢慢的拾起地面的面具,遞至同樣在四目相接后,獃獃看著他的紫萱。
青年像是被此刻呆愣愣看著自己的少女逗笑了一般,平和的嘴角在那隻遮掩住了上半張臉的面具下,微微彎起一個清淺的弧度,但就是這樣,也像原本半隱在烏雲下的月亮,慢慢的顯露了出來。
清冷又皎潔。
徐長卿急退了兩步,但眼神卻死死的盯著隔著人群,顯得情意綿綿的兩人,薄唇緊抿,下顎緊繃。原本就已經攀爬到眼裡的黑紫色現在更像是傾倒進來一般。
——還有最後一份清明。
不能、也不敢再看!
徐長卿忽的旋身,大步朝兩人的反方向疾步走去,似乎這樣就可以當做沒發生。然而劇烈跳動的心臟卻久久不能平息,似乎在嘲諷著他的自欺欺人。
一直疾步到較為空曠,周圍的人也並沒有那麼的多的地方后,徐長卿在停了下來,盯著在黑暗中只能藉助天上的月光,隱約有水光互動的湖水,怔怔。
……他所看見的,到底是幻境……還是。
強行掐斷心緒,然而徐長卿所處的幻境卻像是撲捉到了他那一閃而過的猶豫和心隙般,硬生生的擠了進來。
周圍的景色像一副潑墨畫般,逐漸模糊消失,再一眨眼徐長卿又深處在最開始的環境中。
一聲空靈的滴水聲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傳來。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距離很遠。
然後慢慢的,在水滴聲最後一點迴音都消失的前一刻,從遠方傳來縹緲的咿咿呀呀的唱腔,隨著這個唱腔的出現,徐長卿發現自己腳下所站的位置,變成了猶如微微蕩漾著漣漪的水面。
而那咿咿呀呀帶著悲傷的唱腔,伴隨著小舟破開水面的響動逐漸接近,直到在徐長卿面前停留。
船上的女子著一身素白色,只是簡單的衣裙卻自帶風韻窈窕,原本一直唱著那曲子的她在看見徐長卿居然站立在水面上時,感到萬分驚訝和困惑,所以才忍不住停了下來,打量這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青年。
「公子有禮,不知是從哪裡來?」女子微微福身後,問徐長卿。
然而心緒還未完全恢復清明的徐長卿卻握緊仙劍,一時躊躇,盯著面前的女人,一時間不知該答還是不該答。
也許是於黑暗中察覺到了徐長卿身上散發的警惕和絲絲冷酷,女子又再次福身後,主動開口。「公子也許是誤闖了這溯河,不過不打緊,小女子可以送你去你該回去的地方。」
「溯河?」徐長卿心下微微一動,忍不住出聲。
「公子帶著打開溯河的鑰匙,因為某些緣由,自然是要比其他人更加容易進入這裡的。」女子指了指徐長卿懸挂在腰間的小鏡,回答。
銅鏡?徐長卿斂眼靜靜看著原本應該是蘇白的小鏡,只思考了一息后,朝女子作揖。「還請上仙相送。」
立在舟上的女子側身避開徐長卿的一禮,「公子不用多禮,小女子並不是您口中的什麼上仙,只是整日在這溯河裡擺渡罷了,至於你應該去那裡,並不是小女子說了算,而是公子自己。」
……自己?
徐長卿並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只是沉默的點了點頭后輕躍上小舟,腳落在舟上,卻沒生起一點新的漣漪,可見造詣。
小舟再次緩緩的劃破水面,伴隨著女子咿咿呀呀,似乎永不停歇的唱腔在這永遠死寂黑暗的溯河河面迴響。
徐長卿並不明白這擺渡人話里的含義,但直覺告訴他,上船比停留在原地更好。
而且……
青年默默的斂眼低垂,遮住神色不明的眸子。
比起停留在剛剛也許又會看見那副讓他心神震動的景象,還不如前往不知名的遠方。
下一刻,周遭場景驟然一變。還來不及做出任何的思考的時候,他在察覺到從上方急奔而下的威壓的一瞬間,只來得及祭出仙劍,迎著紫色的雷電逆流而上!
九天玄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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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采臣似笑非笑的站在那裡,在他身後依舊靜默微微垂首於石碑前的徐長卿依舊沒有任何的動靜。似乎已經被牢牢的困在了石碑所展現給他看的景象中。
「你到底是誰?!」紫萱咬牙上前一步,心中一面因為擔心徐長卿而心神不安,一面又因為寧采臣和徐長卿如出一轍的容貌而震動。她是女媧後人,畢竟也是半個神,天生有分辨真偽,看破虛實的能力。然而她現在卻覺得惶恐。
她居然一點都沒有從現在這張臉上看到哪怕一丁點的虛假,似乎……這原本就是他的長相一般。
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是誰……」寧采臣咀嚼著這個問題半響后,才又慢慢的露出笑意。「我是寧采臣。」停頓片刻后,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從腰腹間把摺扇抽出來,敲打在另外一隻手掌心內。
「哦,你們也可以叫我……」停頓,『唰』的一聲打開摺扇,遮住下半張臉,然而就算這樣也可以通過他彎彎的眼睛察覺到他在笑。隨著他這樣的舉動,蘇白等人非常清晰的察覺到寧采臣的五官似乎在慢慢變換。等他把摺扇再拿下時,展現在眾人面前的,又是被所有人熟悉的,屬於『寧采臣』的臉。
他的話還在繼續。
——「河書。」
蘇白微愣,在感到這名字莫名耳熟的時候,又感到迷茫。不過其他人的神情卻只有吃驚。
甚至最先回神的景天在吃驚之後脫口而出。「不可能!你、你怎麼可能是……」他在雪見的攙扶下站了起來,指著笑吟吟看著自己的寧采臣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反倒是寧采臣好心的開口,接了下去。「怎麼可能是河書?」
景天和雪見同時點頭。
「這有什麼不可能的。」寧采臣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微微垂眼帶笑的模樣顯得特別的漫不經心。他彈了彈寬大的衣袖。慢吞吞開口。
「既然洛圖都可以化形成為畫靈了,河書又怎麼不可能呢?」
……什。……么?
蘇白站在原地,看著寧采臣慢慢的抬眼,看向自己。
——「你說是吧?蘇白……不,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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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書洛圖,蘇白知道的並不多,但不代表沒有聽過。她從一開始到了這個世界后,就從清微掌門等的口裡知道的是自己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雞犬。而現在,站在面前的寧采臣卻說她其實是……上古和他為一對的畫?
如果寧采臣說的是真的,那麼為什麼清微掌門要隱瞞真相欺騙她?
就算再怎麼對『河書洛圖』四字代表的含義不能夠完全理解,但從旁邊無論是南沉香等人投來的複雜眼神中,蘇白也能夠隱約察覺出其分量。
……好嘛,沒用了那麼久,沒想到自己才是那個大BOSS?
蘇白和寧采臣對視著,內心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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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度過九天玄雷的后,徐長卿才發現自己居然莫名其妙的存在在了少年時,自己的身體里。
像奪舍,卻又不是。
因為是『自己』,所以無論是心神還是其他,徐長卿都可以很容易的掌握,並不讓年幼的自己察覺到異樣,甚至……用『自己』的眼睛,再看一次那個時候的蘇白。
比靈力,自然是自己更加純熟,雖然神色上和之前的自己略有不同也只是被眾人視作是『長大了』而已,徐長卿自詡誰都不會看出來自己。
只有蘇白。
黑色的鞭子直襲而來的時候,他的心裡湧上來的居然是甜蜜和柔軟。
所有人都沒有看出來,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卻被蘇白看穿了。
……真想,永遠待在這一刻。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一瞬間,一種強烈的排斥感就排山倒海的至四面八方而來,像是天道終於發現了隱藏在黑暗裡,身為異物的自己一般,開始用法則將他驅逐出這個時間。
在從少年時的自己中被排擠出來之前,徐長卿只能在驟然形成的強風中勉強說出「離鎖妖塔遠點」的話。隨即就察覺自己搞錯了時間,自己的劫,似乎是在蘇白闖鎖妖塔之後的事?
然而冥冥之中的那股不知名的威壓已經容不得他再多呆半分似的,將他排擠了出去。
周圍變成像隧道一樣的存在,不斷有畫面從兩邊一閃而過,而其中有個一閃而過的畫面,卻讓原本只隨意看了一眼的徐長卿僵硬,瞳孔劇烈的一縮。
再回頭想要看清時,那個景象已經消失在時間的隧道中。
——那是一個雙手被鐵鏈捆綁吊在山壁上,白色的長發低垂,遮掩住模樣的人。
……莫名的在意。
眼前一黑,徐長卿發覺自己站的地方居然是蜀山的三皇五靈殿。
只是和平時大部分時間都只有道童進來打掃,顯得空蕩蕩的三皇五靈殿不同。此刻卻有一道骨仙風之人背對著眾人站立在台階上,下方站著五名蜀山弟子打扮模樣的人。
徐長卿站在他們的身後,想要上前,卻發現根本就沒有辦法動彈一步,只能站在那裡看著幾人。
其中站在五人正中間的男人手上,似乎抱著什麼。
【師尊,不知您召喚我們前來。】位於中間的男人應該輩分在五人中間最高,所以由他開口。
【打開你手中的畫。】淡淡的聲響,帶著一絲悲天憫人卻又實則淡漠的味道。
處於下方的人聽命展開手中的畫,因為比平常的畫軸要長,所以在展開到一半的時候,站在他兩邊的人就主動的接過了一邊的畫軸。
徐長卿一震,盯著那個畫軸軸部。
——用上好的老玉做成百花圖案的畫軸,他從少年時候起,就每天都會細心擦拭,絕對不會看錯。
那是,蘇白的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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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采臣笑吟吟的搖著紙扇,一點不在意其他人只看著蘇白,用一種很驚奇的眼神打量著她,似乎對於她會化形感到很驚訝一般。
這種透著一絲古怪但又夾雜著悲悵的複雜眼神,讓蘇白總感到莫名的心悸。
也許真的就像寧采臣說的一樣,因為他和自己的真身原本是相互纏繞了千絲萬縷的聯繫,所以此刻竟然有種察覺出了他弔兒郎當下的真實情緒一般。
「既然你是河圖,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紫萱輕叱,秀眉倒豎,更多了幾分凌冽的美感。
然而在聽了紫萱的話后,寧采臣只是很古怪的看了她一眼,用一種讓人恨得牙痒痒的無辜口氣開口,「我什麼都沒做啊……」他聳肩攤手。在眾人的怔忡中向是特意解釋給笨笨的蘇白聽一般。
「我只是在做我該做的事情。」
「你該做的……事?」紫萱似乎並沒有明白。
直到一直在一邊沒開口的南沉香虛弱的開口。「他在『記錄』」
記錄會發生的一切。
這,就是河書的工作。
「是了是了。還是妖皇看得清楚。」寧采臣拍拍手,又停頓了一下后,笑。「這樣比較起來……我確實比你自在多了。」
「所以……」寧采臣笑著朝蘇白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半攏在寬袖中,顯得秀氣且文質彬彬。
「要不要趁著這個時間,和我走呢?」
蘇白看著寧采臣。
聽著他繼續說。
「……不再管這世間到底是驚濤駭浪還是洪水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