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世子
謝玉斐靜靜的躺在床上,看著頭頂的床幔,並不說話。
直到良久后,門外又有了些微的響動。
他聽到了貼身宮人和他的長子的說話聲。
「……阿爹又咳出血了?還昏睡了過去?那現下呢?那些醫官如何說?阿翁又如何說?」
「回太孫殿下,醫官已經在聖人的叮囑下又開了方子,葯也已經熬好。奴正要將葯給太子殿下送去。」
「唔,那給我罷。」
於是皇太孫謝含英便端著一盅葯湯,進了門,看到了正躺在床上、側頭看著他的謝玉斐。
謝含英一愣,才喜道:「阿爹醒了?」然後小心翼翼的放下了葯湯,便走到了謝玉斐身邊,想要將謝玉斐扶起來,讓他半靠在床上。
可是……
謝玉斐真的太胖了。
雖說如今的那些世家和新貴也比較欣賞那些身長八尺,腰帶十圍的頗有氣勢的郎君,但是……謝玉斐身長遠不足八尺,腰帶卻絕對比十圍遠過之而無不及!甚至每每快步走路,也需得周遭之人攙扶而行。
就是他當初能在前朝和姦細一齊設下的精密陷阱之下,為父親元朔帝擋下同時射出的兩箭,究其根本,其實也是因著謝玉斐的身形比一般人著實要肥壯寬敞了許多,這才能將同時從左右射出的兩箭,一齊擋住。
然而就是這樣肥壯體弱常常生病的謝玉斐,卻是真正的聰慧過人,少年成名,在軍事的排兵布陣和用計之上,更是遠勝旁人。
這樣的謝玉斐,縱是外貌形態上不如旁人,卻仍舊讓眾多臣子無可指摘。甚至最後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元朔帝堅持要立謝玉斐的長子為皇太孫的事情。
只可惜,那也只是曾經的事情。
謝玉斐想到自己命不久矣,膝下的六個女兒倒是罷了,終究是小娘子,礙不著他的好弟弟們甚麼事,可是,他的兩個兒子呢?容英五歲,乃是他的庶子,勉強或者也能活,但含英今年卻已經十歲了,並且被立為皇太孫有了一年的時間。
他的阿爹還活著的時候,或許他的那幾個好弟弟還能忍著,然而,阿爹一旦老去,他的含英又如何幾個好叔叔的覬覦下,繼續坐穩那個皇位呢?
謝玉斐正微微愣神,就聽得耳際自己的長子正在費儘力氣想要將他攙扶起來。
謝玉斐一嘆,道:「含英莫要白費氣力了,去喚宮人來,讓他們來攙扶孤。」說著就又咳嗽了起來,臉色也越發蒼白。
謝含英雙目一酸,忙忙低頭,接著便「哎」了一聲,低頭出去喚人。
待得宮人將謝玉斐攙扶了起來,謝含英便站在一旁,親自為謝玉斐吃了葯湯。
謝玉斐生性喜甜嗜吃又不喜練武,甚至連走動不怎麼喜歡。
他從前只覺,他只要有這樣一個聰明睿智的腦袋,便是比旁人肥弱些,亦能指揮千軍萬馬,供他的阿爹驅使。
可是現在……
謝玉斐心中搖頭,只恨自己不曾好生保養自己,若非如此,今次一病,他或許就能好好的撐下去。縱使是不再康健,或許也能多活上幾年。不必多,至多五載光陰,他就能將他的長子教出來,縱使是初時只能和他的幾個好弟弟勉強抗衡,可是,皇位在手,他相信他的含英在經過幾年的磨鍊,定然能將他的好弟弟壓制的死死的,待再過上十幾二十年……即便是削藩,也非不可能的事情!
只可惜,這世上永遠都沒有那些如果。
謝玉斐又咳嗽了幾聲,才揮手將周遭侍奉的宮人揮退,伸手抓住了謝含英的手。
謝含英眼圈一紅。
他今年才十歲,是謝玉斐三十四歲上,才得來的兒子。前頭那些年,謝玉斐一連生了九個女兒,三個夭折,活了六個,這才終於有了謝含英。
可想而知,謝玉斐三十四歲上才得來的兒子,他心中自是對其疼之愛之,縱是在功課和教導上頗為嚴苛,功課之位,父子二人卻也是溫情脈脈。
且謝玉斐總覺得他的阿爹還在皇位,他便沒有必要過早的培養自己的兒子,於是就更加縱容了兒子一些,也讓他的兒子稍稍有那麼一絲的天真和心軟。
謝玉斐對此,當真是悔之不及。
「莫要哭。」謝玉斐淡淡開口,雙眼盯著謝含英,道,「孤大約,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謝含英最是聽不得這些話,聞言立刻跪倒在地,聲音梗塞:「阿爹!」
謝玉斐道:「孤說了,莫要哭。待孤死了,你的阿娘,你的阿姐們,你的阿弟和阿妹,還有東宮上上下下的所有宮人,以及朝中那些支持東宮的人,他們所有的依靠,都會落在你一人身上。謝含英,你明白么?」
謝含英雙目更紅,卻始終沒有落下一滴淚來。
謝玉斐太過肥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終於摸了一下謝含英的腦袋,才繼續道:「若是一年前,你阿翁要冊封你為皇太孫的時候,阿爹攔下了,或許,你身上的擔子便能輕一些,你的三位皇叔縱然是爭皇位,也不會對你這個小輩出手。可惜現下,你坐到了這個位置,卻是一步都不能後退了。」
謝含英果真是被教導的有些天真,聞言心中一酸,卻還是強撐著問道:「可是阿爹,二皇叔定王軍功厚重,驍勇善戰,脾性最類阿翁;四皇叔的母族乃是長安世家,他自己也是與長安城的諸多世家素來交好,背後有這些世家隱晦的支持;這兩位皇叔惦記著那個位置,兒能明白,但是,三皇叔……」他頓了頓,接著道,「三皇叔性子最是溫和敦厚,當年征戰,雖功勞不顯,卻也有守護舊都之功,繼室雖也是世家之女,但兒瞧著,即便阿翁將三皇叔安排繼續守護舊都,抵禦北地的突厥一族,三皇叔亦不曾心有不服。且阿翁與二皇叔的封號是定,贊其乃是定國安邦的將才;與不曾參與征戰、不曾立下任何功勞的四皇叔的封號為顯,贊其母族為世家貴族,出身顯達;而對三皇叔的封號卻僅僅是敬字。然,縱使阿翁偏心至此,三皇叔彼時亦不曾有任何的不滿。這樣的三皇叔,難道,他也有不臣之心?兒原本還想,若是二皇叔與四皇叔當真與兒為難,兒或可與三皇叔交好,畢竟,三皇叔彷彿要比另外兩位皇叔要溫厚多了。」
十歲的小郎君,歪著頭,極其詫異的看向自己的阿爹,問出了心中的疑問。先不提起問題如何,單其此刻的模樣,卻煞是可愛。
謝玉斐聞言,卻是冷笑一聲:「阿爹接下來說的話,你且給阿爹記牢了!阿爹怕是再沒時日,將這些話說與你第二遍!」
謝含英神色一凜,背脊挺直,鄭重的聽著。
「你二叔定王,軍功雖厚重,雖有無數的人吹捧他最類你阿翁。可是,他的心太過焦躁,軍功雖有,計謀猶在,卻太喜殺戮和征戰。然而,於今日的大慶和你阿翁來說,他們需要的下一任皇帝,可以是一個能帶領大慶繼續開拓疆土的人,但是,這個人,除了喜愛開拓疆土之外,還必須是一個仁君,一個能耐得下寂寞,讓我朝百姓有休養生息機會的君主。而這些,以定王的脾性,他做不到。完全做不到。」謝玉斐諷刺一笑,忽而又道,「而那些說你二皇叔像你阿翁的話……你可曾有一次見到過你阿翁認可這些話?你阿翁,根本不覺你二皇叔像他。」
謝含英一怔。
謝玉斐已經繼續道:「你四皇叔,他乃是你阿翁的老來子。既是老來子,自然是要多幾分的寵愛。不過,也多虧了你阿翁對他的這多了幾分的寵愛,才讓你四皇叔脾性驕縱,也多虧了他的阿娘乃是世家之女的身份,才讓他養成了凡事都願意為世家說話的毛病。」他微微勾唇,「這些,雖然為你四皇叔帶去了世家的支持,但世家么,於站位之上,素來都是牆頭草而已。且你阿翁現下本就在朝堂之上,因新貴和世家的紛爭而鬧得心煩意燥,心中越發不喜世家。而你四皇叔卻偏偏要反其道而行偏幫世家……你阿翁只會越發不喜他。」
「至於你三皇叔……」謝玉斐冷笑道,「故意算計了自己的髮妻和三個女兒,還有髮妻腹中還出生的孩子,僅僅就是為了給自己安一個『顧全大局』的好名聲,謝玉衡,你真真是好算計!好心思!」
謝含英徹底怔住。
他險些從地上跳起來。
「算、算計?」謝含英喃喃道,「不是說,當年廢帝之軍圍困舊都,而恰逢先敬王妃攜帶三個小娘子出舊都去祈福,因此才被廢帝的人抓住去做人質,逼迫三皇叔出城投降?那等情形下,無論換了任何人,但凡有些理智,想來,都不可能為了妻女而放棄一城百姓。更何況,舊都乃是我謝家最後的防線,若是失守,謝家子孫,上上下下,俱要遭難,被三皇叔拋棄的妻女來說,亦是如此。」
所以,以謝含英的角度來看,他的三皇叔的拋棄妻女的行為,並沒有錯。不但沒有錯,甚至,還是應該做的事情。而三皇叔這些年背負了不少罵名,更是荒謬和委屈。
謝玉斐只說道:「廢帝之人想要圍城,並非一日之功。他們的行跡被你三皇叔察覺的時候,他的妻女,定然還尚未離開舊都。且,廢帝向來脾氣軟,那些前朝眾臣里,本也有你阿翁安排的人在,是以即便她們母女被前朝廢帝抓住,但她們要麼是尚未成年的小娘子,要麼是身懷六甲的婦人,因此僅僅是被發配雲南而已。而那一路之上,你三皇叔原本可以安排最得力的人手去救回她們,也可以去求你阿翁,甚至來求我,讓我們出手,一齊去將她們母女給救回來。可是偏偏,你三皇叔卻派了馬家的人去救她們,並且,在早已納了世家馬家的女兒為妾后,一年後,又娶了馬家嫡女為妻。」
謝含英忽覺喉頭乾澀,他有些不明白,那個看起來那樣溫和的三皇叔,竟會是這樣的人么?竟然,連自己的妻女,都這樣的狠心算計?三皇叔想要馬家的支持,並不需要如此。
謝玉斐只深深的看著謝含英道:「這便是你三皇叔。一旦他想要那個位置,定然會毫不猶豫的對你出手。你,可是怕了?」
謝含英立刻挺直了背脊:「不,阿爹。兒身後還有阿娘,還有兄弟姐妹,兒不會怕,也不能怕。」
他若是怕了,若是退了,他的阿娘,他的阿姐阿妹和阿弟,他們又會面臨如何的境地?
他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
謝玉斐見狀,心中終於放了些心,然後又說了些事情,便提及了質子一事。
謝含英呆住:「質、質子?」
謝玉斐頷首:「是。」然後摸了摸謝含英的腦袋,難得溫柔道,「阿爹就要死了,總要為你多撲些路,多做些準備才是。」
謝含英心中極為感動,正要說些甚麼,就聽他阿爹突然又道:「除了這些,阿爹還將你三皇叔拋棄的妻女和……長子,也找出來了。」
謝含英:「!!!」
謝玉斐微微眯著眼睛:「他們是你三皇叔的污點,如今七年過去,世人快要忘了差不多了,現下,該是讓世人再記起你三皇叔的污點,也該讓他們……夫妻、父子、父女團聚了。」
謝含英想到他那位三皇叔的繼室,還有繼室所出的長子剛剛被立為世子的事情……所以,果然,他的阿爹,是要三皇叔後院快些著火了么?
……
而被高高在上的東宮父子二人不甚在意的提到的謝遠,正待在長姐謝雲屏的閨房之中,請長姐和其他三位姐姐,為他打算孝敬老師順便為自己揚名的禮物,做幾針針線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