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身份
謝遠顯然問不出來和他暫時語言不通的阿守在想些甚麼。
不過,問不出來歸問不出來,謝遠卻能將自己代入成阿守,去推測猜想阿守在擔憂害怕甚麼。
謝遠一面猜測著,一面苦笑,前世他出生時心臟就有問題,周遭的親人朋友為了他好,也常常很多事情都不告訴他,謝遠便也只好自己動腦去猜想,也正因此,他才練就了這麼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
謝遠倒也不知道這身本事是好還是不好了。
今夜註定是個忙碌的夜晚。
謝遠安置好了五鶴村的村民,又特特安排了僕從獲取準備清晨時的早膳,接著就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取出了一套自己稍小一些的衣裳,給阿守穿了上去。
阿守初時不肯穿,覺得那衣裳奇奇怪怪的,只有人才會穿。
而他是一隻狼,狼怎麼會穿衣裳呢?
阿守的目光很是乾淨清澈,因此謝遠一眼就看出了阿守拒絕穿衣裳的原因。
他嘴角抽了抽,板著臉開始掐阿守的手臂:「你身上沒有毛。」
所以,一隻沒有毛的「狼」,有甚麼理由不穿衣裳?
阿守:「……」禿毛狼,果然是要受歧視的。
那他的皮子扒下來后,謝遠會不會也不喜歡?
他有些委屈的垂下腦袋,任由謝遠給他穿衣裳。
「不許低頭,抬起頭,看著我怎麼給你穿衣裳的。等下一次,你就要自己穿了。」謝遠是打算將阿守當弟弟養著的。既然要當弟弟養,謝遠自然是想要養出一個能幹有責任心不紈絝的弟弟,所以,他才不會過分慣著阿守,「抬頭,看清楚了。」
阿守抬起腦袋,鼓著臉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向他喜歡的謝遠。
從前的謝遠,根本不會這般凶他!
謝遠:「……」拐回來之前當然是要溫柔耐心的好生哄著,拐回來之後嘛……當然是要先立規矩了。
阿守原本就敏銳,他雖然聽不太懂謝遠的話,可是卻常常能清楚的感覺到謝遠在做甚麼,想做甚麼,於是瞧見謝遠一臉嚴肅的模樣,心裡就更委屈了。
他、他都要死了,眼前這個人,怎麼能還不對他好一些呢?
可是難過歸難過,阿守心中當真是十分喜歡謝遠,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般的喜歡一個人。因此他鼓著臉頰,瞪大了眼睛,又是委屈又是生氣卻又同樣認真的看著謝遠給他穿衣裳的動作,似是要把謝遠方才的動作都一一記在腦袋裡。
謝遠見阿守聽話,心中就又喜歡了幾分。
抬頭往外看去,見天色未亮。他倒有心讓阿守早些休息,卻也知曉阿守此刻是無論如何都睡不著的,於是便讓清酒玉壺兩個抬著阿守,和他一起往阿娘的院子里去了。
江氏此刻正在以淚洗面,心中擔憂不已,只恨自己竟是沒有看齣兒子的小算計,害得兒子在鬼門關前又走了一遭。
謝雲屏、謝寒盡和謝若錦三個剛剛安置好了五鶴村的婦人和孩童,鬆了口氣,回到阿娘的房間,就見小妹謝念還跪在冰涼的地上,而阿娘依舊在哭。
謝雲屏臉色一變,立刻跪在了謝念身邊,道:「阿娘,今日之事,小妹並無任何錯處。若要說錯,也只能怪兒這個做長姐的無能,竟是不能擋在弟弟妹妹之前,想出好的主意,既能趕走狼群,安撫好五鶴村的村民,還能保住我謝家的名聲,讓阿爹將來不至於以兒為恥。阿娘要罰,便先來罰兒罷。」
謝寒盡和謝若錦亦跪了下來,認錯。
江氏卻不理她們,只一心哭泣。
謝雲屏、謝寒盡和謝念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涼意。她們的阿娘更重視阿弟,重視到了有時甚至會忽略阿弟自己的喜好和尊嚴,這件事她們都是知道的,可是,她們沒有料到的是,阿娘竟是會輕視她們這些女兒到了這種境地!
謝念暫且不提,早在方才阿娘暗示她扮做謝遠出去應付眾人的時候,她心中已然知曉,自己和阿弟,終究是不同的。
謝寒盡本就是庶出,能有今日的一切,她已然知足。然而兔死尚且狐悲,她只在一旁瞧著阿娘對待親生女兒的態度,還有阿娘方才不顧阿弟意願,不許阿弟出門的模樣,心中的寒意更甚。她突然在想,或許,將來若有一日,阿娘需要為了阿弟……或是準確來說,阿娘需要為了自己的地位,頭一個要犧牲的,大約就是自己這個庶女了吧?
謝寒盡心頭苦澀,她有心不認命,然而,孝道大過天,一旦事到臨頭,她又如何能當真不認命?
而最平靜的一個反而是謝若錦了。
她重生一次,心中自然明白江氏的心思了——與其說是江氏心中最看重兒子謝遠,倒不如說是,江氏心中最看重的是她自己。
身為女子,一生依託,無外乎是父、兄、夫、子,江氏的父親和兄弟在之前的戰事之中,三死一失蹤,至今沒有音訊,江氏再不能依靠他們;而敬王看似溫文爾雅,實則冷情冷漠,如今不但有了續娶的王妃,甚至還立了敬王府的世子,這樣的夫君,江氏縱然心中仍有期盼,心底卻也清楚,敬王是依靠不得的;如此,江氏所能真正依靠的人,就只剩下了謝遠一個而已。
對於父、兄、夫,江氏依靠的手段,或許只有示好和依賴,而對於兒子……江氏要依靠兒子,卻可以用更極端的方法去掌控兒子,如此,豈非比單純的依靠,更讓江氏安心?
縱然江氏向來柔弱似水,卻終究是新貴出身,被家中悉心教養過的,因此,她雖柔弱,卻也是經歷過了被丈夫拋棄、娘家人死得幾乎只剩下一個年級幼小的庶子、被發配偏遠之地、在路上忍受了生產之苦的女人,江氏拿捏不住自己的夫君,難道還會不想拿捏自己的兒子么?
前世時,謝若錦記得那個阿弟倒的確是被阿娘溫柔的拿捏住了,可是這一世,許是因她之故,這個阿弟因拜了遠山先生為師,自從拜師之後,尋常都住在遠山書院,旬日才有一日假,或許,也就是因著阿弟獨自住在書院,既歷練了性子,又因此見多識廣,在阿娘眼前的日子久了,所以便輕易不會被阿娘「溫柔」的掌控。
謝若錦下意識的把謝遠這一世和前世的不同,全都歸咎到自己的重生所做出的幾個不同的決定上來,因此倒也沒有細想,這一世的謝遠,和前世的謝遠的不同,簡直可以寫滿一卷竹簡!
這廂江氏還在掩面哭泣,另一廂,謝遠已經帶著阿守來了江氏院子外。想到江氏的脾氣,謝遠皺了下每,還是讓僕人先去通報了一聲,沒有立刻帶著阿守進去。
按照江氏原本的想法,今晚謝遠的故意違背她的話的做法,她必然是要好生髮作一番的,可是,謝遠卻帶了阿守過來。
饒是江氏心中再想要重新確認自己在兒子心中的地位,卻也不能在外人面前讓謝遠沒臉。
於是江氏臉色沉了沉,最終還是讓小柳氏端了水來,凈面之後又稍稍在面上描畫了幾筆,才讓人去將等在外頭有一陣子的謝遠和阿守叫了進來。
當然,謝雲屏姐妹幾個也已經站了起來。
謝遠早就料到大約會被江氏冷淡上這一遭,於是面上也沒甚奇怪,只是安撫的捏了捏阿守的手,還開口承諾一會回去就讓阿守吃肉,這才進去和江氏說話。
江氏說來也是第一次見到阿守。不過,阿守是謝遠的救命恩人,謝家自然承情。於是江氏見狀,便溫柔開口,道:「阿守既然下山了,以後,便也一直留在家裡,陪著阿遠罷。」
江氏的意思,顯見就是將阿守留在謝家做奴僕的意思了——畢竟,即便是阿守對謝遠有救命之恩,可在江氏和世人眼中,謝遠畢竟是敬王嫡長子,如今暫且不提,將來謝遠終究是要回去做他的龍子鳳孫的,這樣的人,能夠將一個和畜生一起長大的救命恩人放在身邊做重要的僕從,顯見也是給了這人幾分顏面了。
謝遠卻彷彿沒有聽懂江氏話里話外的意思,聞言只輕輕答應了一聲,就笑道:「阿娘與兒想得一般無二。只是,阿守既留在了兒身邊,總歸是要有個身份的。」然後他便轉身看向懵懂無知的阿守,道,「我想與阿守備下烏牛白馬,祭告天地,焚香再拜,義結金蘭。」
阿守依舊懵懂,只獃獃的拿著謝遠的手蹭了蹭自己的臉,親昵的「嗷嗚嗷嗚」的叫了幾聲。
江氏臉色一變。
謝若錦也是一怔。
二人誰都沒有想到謝遠竟是想要和這個狼孩結為義兄弟!
謝雲屏三個,先時也是一怔,隨即就知道自己這個阿弟,果真是心中有主意的人。不但心中有主意,還生怕自己的阿娘不知道自己有主意一般。
江氏張了張嘴,想說此事不妥,謝遠說完這件事情,卻又說起了明日一早搬家的事情,儼然一副剛才那件事情已經說完的模樣。
江氏心中有幾分氣悶,可眼前這個終究是她的兒子。她心中不願在外人阿守面前為難兒子,於是只能僵著一張臉,聽謝遠不但安排了明日搬家的事情,還說了要立刻寫信回敬王府和長安,並在遠山先生的壽宴后,便啟程趕去長安的事情。
江氏聞言怔住,連氣謝遠的事情都忘記了,只躊躇道:「去長安?我們,不直接去北地,你阿爹那裡么?」
謝遠道:「阿娘,蜀地距離長安,可是比距離北地要近的多。我們此行若是繞遠路,過長安而不入,只怕會惹得不少非議。且,」他稍稍一頓,道,「如今便回敬王府,我們,又要以甚麼身份回去?」
江氏等都沉默了下來。
是啊,敬王謝玉衡如今有妻有子,有繼承人世子,且那世子對外都是說其乃是敬王的嫡長子。
他是敬王嫡長子,是敬王最正統的繼承人,且還被冊封了世子,乃是有爵之人。
那,謝遠又算甚麼?
倒不如先往長安去,拜見聖人,再論其他。
江氏神色終於緩和下來,道:「這些事情,便由你來做主。」頓了頓,又道,「內宅之事,你便說與你長姐。她年紀大了,也該知曉管事了。」
謝遠點頭,然後就對謝雲屏拱手一禮,就笑道:「那就麻煩阿姐在後日,為我和阿守結為金蘭的事情忙碌一番了。事雖匆忙,禮不可費,有勞阿姐了。」
江氏:「……」
謝雲屏等:「……」
為甚會覺得,阿弟繞了這麼一大圈,其實就是為了把結金蘭這件事情,真正的確定下來呢?
這樣的阿弟,又怎麼會任由他人掌控,即便那個人是他的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