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無名
打鐵村的人雖窮,可好在田地都是祖祖輩輩傳留下來的自家田地,田契都是握在村民自已手裡,不必輪為佃戶,便能自已種出足夠的糧食。
可那些被強行買了田地的農家便再無法自給自足,只是情況要比李土娃家好多了。
畢竟家裡勞動力足夠的話,還是可以勉強溫飽度日的。
然李土娃家不一樣,因著要父親病卧在床,他沒法子遠離打鐵村到城裡去幫工,只能在村子里幫著同村或鄰村打些散工短工,就像汪家田莊那樣的。
三日已是極限,還是李土娃拜託了鄰居大叔,也是鄰居大叔一家可憐李土娃這個沒了娘又差不多快沒了爹的小夥子,方答應幫著照看李土娃父親三日,可再久就不行了。
從汪家田莊幫工過一次出來,李土娃便沒再去了。
羅恭問:「為什麼不去了?」
經過閑聊,或許是多了一點熟稔,李土娃已不再很怕羅恭,聽到羅恭的問題,他想了想還是回答了:
「不是我不想去,而是他們不要我……」
汪家田莊的曲庄頭讓人傳話說,太瘦弱沒什麼力氣的人都不要再招進汪家田莊幫工,李土娃便是其中一個被淘汰的人。
去過一回的豐厚工錢給父親拿過兩回葯,及買了點豬肉回來,讓他與父親兩人的腸子多點油水,李土娃便將工錢給花費完了。
其中最貴的還是他父親的葯,可葯是不能停的。
一停下來,他父親便會像今日這樣連半會兒也不停地咳嗽。
羅恭問,能不能帶他與連城到李土娃口中的山腳下去?
李土娃有點猶豫,明顯是在擔心家裡的父親。
最後李土娃沒帶羅恭兩人去,只給指了方向。
順著方向,兩人一路走一路問,很順利來到李土娃口中的山腳下。
山腳下一片荒蕪,原本綠油油的田地已被荒廢,野草瘋狂生長,幾乎能蓋過成年人的膝蓋。
望了一會兒,羅恭沒有上山,山頭也沒有名字,村裡人都叫它無名山,指著無名山讓連城認清楚,回頭好給李信書說說,讓李信書帶人好好來這座無名山查一查。
爾後他自已回到李土娃家,連城則回到城裡去將調查無名山的事與那強買打鐵村村民田地的事,按著他的吩咐,都讓李信書查個清楚。
連城沒有跟著羅恭回來,李土娃只問了句,知道連城是回了城裡后,便沒再問了。
快到晚膳時分的時候,連城回來了,還帶回來豐盛的熟食。
除了熟食之處,連城還特意去買了一袋米、好幾斤腌制好的肉食、新鮮的蔬菜瓜果,一大堆食物放到屋裡桌面,桌上放不下了,他只好放在桌腳下。
李土娃看得膛目結舌,瞪著連城,又瞪著一大堆的食物好半晌僵站著,沒能發出一絲聲音。
羅恭看著卻露出一抹會心的笑。
玉拾身邊帶出來的人大都跟她一樣,善良正直,不愛管閑事,最終卻又能做出令人暖心的意外之舉來。
連城拍了拍李土娃的肩膀:「別傻站著,那些熟食,晚上咱四人吃,那些腌肉放久也沒事,蔬菜瓜果得趁新鮮吃,有了這袋米以後,你和你父親就不用只吃那些野菜充饑了……」
直到用完晚膳,李土娃捧著飯菜喂完裡屋的父親回到外屋,他方漸漸回過神來。
連城買來的食物已被放到外屋角落一個老舊的矮柜上,放不下的米袋就靠在矮櫃邊上,李土娃蹲身在矮櫃前,手摸向米袋。
實實的一整袋米,還有腌肉的香味,蔬菜瓜果的新鮮,讓他無法抑制地手顫了起來。
這都是真的!
他跟父親終於可以吃上好長一段時間的飽飯了!
連城本想上前說上兩三句話,卻被羅恭阻止了。
好半晌,李土娃從才突如其來的收穫喜悅中回過神來,他走回桌邊想坐下,可見兩張凳子被羅恭與連城坐著,他又走了幾步到屋門檻蹲坐下:
「你們想借宿,到底是為了什麼事?」
羅恭沒有回答:「能告訴我,為什麼打鐵村的村民不肯讓外來人留宿么?」
李土娃再一次沉默下來,只這一回他沒有沉默多久,便開了口:
「因為在你們之前,汪家田莊便來了人,給了很多的銀子……不僅是我們村裡,還有毛豆村、林家村都是一樣的。」
又是以財封口,連城看著羅恭道:
「他們的速度倒是挺快的!」
羅恭沒有理會連城的話,只是再問了李土娃一句:
「你沒有收銀子?」
李土娃道:「有,我收了,父親說一定要收的,不然他們會起疑心,可父親讓我放了起來,一直都沒有花上半點。」
說著,李土娃進了裡屋,出來時手上捧著一個布包,裡面是一個足足有一百兩的銀錠子。
他說,村子里的每一戶都有。
天亮的時候,羅恭如約帶著連城一早就離開了李土娃家。
連城把借宿費一百兩給李土娃的時候,他怎麼都不肯收,說連城買給他與父親的那些食物已然足夠,不能再收了。
推拒到最後,連城沒能拗過李土娃一旦認定便犟得跟九頭牛似的脾氣。
倒是羅恭跟李土娃說了一句話,他愣愣地看了羅恭好半會兒,又跑進裡屋跟他父親說了一通。
再出來時,他便俐索地收下了與連城推拒半晌的一百兩銀子。
回城裡的路上,連城問羅恭到底跟李土娃說了什麼話。
羅恭說,也沒什麼,就一個意思——收下,以後時機成熟了,再把汪家田莊給的那個銀錠子給還回去。
連城點點頭,又想起另一個問題:
「大人,你說我們這樣到過李土娃家,要是被汪家知道,他們不會滅口吧?」
羅恭道:「放心吧,來的人是我,他們還不也明目張胆在這個地步,何況這會是非常時期,他們要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動手,那無疑是不打自招,汪海沒那麼笨,他身邊的外管事也不笨,汪大夫人更不容許這樣蠢極的事情發生。」
連城聽著,總算將心安回原位。
剛回城踏進金玉客棧,冰未便迎了上來:
「大人!」
李信書也在,跟著上前見禮:
「大人!」
沒有在大堂,羅恭示意都到樓上去說話。
到了樓上平台臨樓下巷子的那邊坐下,店小二很快上了早膳。
羅恭與連城都還未用,冰未與李信書則是都用過了。
四人坐下,兩人坐著回稟所查事情進展,兩人用著早膳。
兩廂說下來,冰未那邊的情況跟羅恭暗訪到的情況差不多,都是汪家用錢財使的封口,也都不讓人借宿,甚至排外情況要比羅恭這邊兩人遇到的情況嚴重得多。
冰未說:「那些村民只差拿掃帚趕我出村了!」
李信書則說了無名山的情況。
那座山頭一直是一片茂林,山上野豬、毒蛇、狼啊都有,也有一些像兔子一類較溫馴沒攻擊力的小動物,這一類則是鄰近村莊村民偶爾獵得的收入與牙祭。
村莊里都會有幾個獵戶,長年到無名山去狩獵,除了自家打打牙祭,多得是拿到城裡去賣,以換來銀子維持生計。
李信書沒有不是沒有帶著幾個錦衣衛上山,但什麼也沒發現。
後來一聽有獵戶經常上山打獵,他便找了一個村子里的獵戶來問。
當然也不是像羅恭與連城及冰未那樣溫和講理的方式,而是直接將人抓到僻靜處逼問。
李信書說到這裡,見羅恭邊喝著稀粥邊抬眼瞧了他一眼,他趕緊保證道:
「大人放心!絕對沒有暴露錦衣衛的身份,也沒傷人……最多就是受了皮肉之苦,不然他們都咬著牙不肯鬆口!」
這一點,在深入最底層接觸村民並溝通失敗的連城與冰未深有體會。
冰未還能自持,沒什麼表情。
連城則是邊咬著酥酥脆脆的燒餅,邊點頭點得滿嘴的芝麻往桌面掉。
羅恭微微點頭,示意李信書繼續說。
那獵戶被李信書又是威逼又是恐嚇之下,很快便全招了。
畢竟比起錦衣衛往常嚴刑逼供的那些刺頭,在小村莊里生活了大半輩子的獵戶簡直不堪一擊。
獵戶說,他們得有好幾個月沒上山去狩獵了,不知道現今的無名山變成什麼模樣。
要說從前的模樣,獵戶想了好久也沒能說出個異常來。
在獵戶看來,無名山就是一座能讓他維持生計的山,哪裡會有什麼異常?
突然間少了好幾頭野豬算不算?
又突然間好像少了狼群算不算?
還有弱小的兔子山雞也劇烈減少了算不算?
「等等……」羅恭截斷李信書最後一個算不算,放下已喝完粥的碗,問:「獵戶說在他們不再上山狩獵之前的近月里,山上林子里突然少了許多兇猛與絲毫無攻擊力的大小動物?」
李信書點頭,然後遲疑:
「大人覺得這其中有問題?」
要是真有問題,那怎麼辦?
他沒細問啊!
就在李信書忐忑地提著心之際,好在羅恭沒想再追問什麼,只讓他繼續往下說,這讓他大大鬆了口氣。
獵戶是以打獵為生,倘若不再上山打獵,那無疑是自斷生計。
李信書便問了問。
獵戶說,不是他們這些獵戶不想再上山打獵,而是有人放了話,不許他們再上那座山頭!
連城抹了抹嘴角的油漬:「為什麼?是誰放的話?」
這兩個問題也是羅恭與冰未想問的,連同連城三雙眼睛同看著李信書。
李信書倍感壓力,主要是他還沒徹底查出來:
「為什麼放話不讓獵戶再上無名山,獵戶不知道,我暫時也查不出原因……至於誰放的話,目前只大略知道是城裡有戶富貴人家,具體是誰還在查……」
末了,李信書是越稟著越小聲。
羅恭也沒露出什麼不滿意的神情來,他已用完早膳,聽到李信書這回答的話,只道:
「儘快把那戶人家找出來,我要具體的名姓及目的,山腳下打鐵村村民的田地也該是這戶人家買了去,一併查查原因。」
李信書應是,再聽羅恭幾個吩咐,立刻火燎火燎地離開金玉客棧辦事去。
羅恭回過頭來,也吩咐了冰未繼續去盯一盯王邊,要是汪中通這頭沒什麼動靜,讓冰未到汪中通私養能人的那座宅院里去再探一探,特別是關於他提到過的那個問題,一定要確認下來。
冰未領了命也很快走人。
連城用完早膳,讓店小二上樓上收拾完,他便問羅恭,他要做些什麼?
羅恭想了想,便讓連城同到汪府里去探探汪海與汪大夫人的動靜,那個外管事也要注意下。
末了,連城要走之際,羅恭又補了一句:
「你進汪府查探一下,看汪家人跟無名山的蹊蹺有沒有關係?」
至於他自已么,兩處汪家田莊那裡有混入李信書的人,消息早晚會傳過來,他打算再會一會孟軍。
所以在連城走後,羅恭也離開了金玉客棧。
不能明著來,他便暗著來。
以他的身手,避過孟府里的僕婦下人,悄無聲息地進孟軍的院子是輕而易舉。
可問題在於,他有點拿不準孟軍的院子是在後院幾個院子中的哪一個。
待到他一個一個悄悄走過,走了兩個院子之後,終於讓他找到了。
孟軍站在廡廊下,手裡捏著一封信,已是拆開看過的。
發了一會愣,孟軍便轉回屋裡,將信給燒了個乾淨。
羅恭進屋時,只看到一個銅盆里有一點黑色的灰燼:
「是玉拾來的信?」
孟軍被嚇了一跳,直指著羅恭好半會兒沒能說出話來,最後硬咽下被嚇得差些嗆到的一口氣,力持冷靜地答道:
「是……你是怎麼進來的?什麼時候進來的?悄然潛入是想做什麼?」
一連串的問題就像噼哩啪啦的火花迸起,聽得羅恭挑高了一邊的眉毛,自顧走了幾步,在屋裡圈椅中坐了下來,一副反客為主的模樣:
「玉拾是讓你毫無保留地告訴我,並將你手中握有汪中通證實他是頭狼的證據交給我,是不是?」
孟軍看著羅恭,實在難以想象眼前這人居然是京中錦衣衛衙門的最高統領。
這人怎麼半點沒有不該擅入民宅的自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