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過了清明節,.今年官家有旨,文武官員無需去衙門歇泊,可在家休務。孟府照往年的規矩恢復了晨昏定省。
早間辰時還差一刻,程氏帶著三個小娘子,浩浩蕩蕩來到翠微堂。
翠微堂是后宅正院,三間小廳后是五間上房,屋頂上鋪滿綠色琉璃瓦,六枚黃綠相間的垂脊獸頭在雨後發亮的屋脊上靜靜坐著。
幾個身穿粉綠窄衫長裙的侍女靜立在兩邊的抄手游廊下。兩側廂房掛著些鸚鵡、畫眉等鳥雀。廊下的侍女遠遠看見肩與過來了,笑著迎了上來:「娘子來了。」
屋裡黑漆百鳥朝鳳八扇圍屏前的烏木羅漢榻上,端坐著孟老太爺的繼室梁氏,五十多歲的老夫人保養得好,依然一頭烏髮,目光明亮,看見她們進來,就招手笑道:「昨日可累壞孩子們了吧。」
屋裡登時熱鬧起來,羅漢榻前踏床上坐著的小娘子趕緊起身給程氏見禮。她個子嬌小,長眉鳳眼,身穿蜀錦冰藍牡丹紋半臂,梳著兩個丫髻,戴了珍珠發箍,是二房嫡女六娘孟嬋,長房和二房統共只得這一個嫡女,從小養在老夫人膝下,最受老夫人寵愛。
老夫人下首端坐著長媳杜氏和二房的呂氏。程氏朝她們道了個福。
四娘因將要留頭,平時阮姨娘也總提點她一些梳妝打扮的訣竅,她忍不住偷偷打量著平日最是打扮考究的呂氏。
呂氏穿了件煙灰色綾牡丹海棠花半臂,明明有點素淡和老氣的顏色,被她披著的貼金牡丹芙蓉山茶花披帛一襯,顯得格外高貴。梳了雙蟠髻,斜斜戴了一朵白玉牡丹插花,又將這一身裝扮憑添了幾分雅緻。四娘暗暗將這身搭配記在心裡。
九娘卻注意到呂氏手裡搖著的那把金鉸藤骨輕綃紗山水團扇,這才是內造的好東西。看看呂氏秀麗雅緻,自然流露出的高貴。九娘也感嘆,不操心的女人真看起來真是年輕。程氏雖然比呂氏年輕三歲,這些年操心中饋,看起來比呂氏還老一些。
孟府四個姐妹團團一圈禮畢,九娘挨著綉墩上坐下,聞到羅漢榻邊半人高的大梅瓶里插著的昌州海棠,傳來陣陣幽香,暗嘆百年世家名不虛傳,這有香的昌州海棠,外面哪裡找得到。
杜氏笑道:「今天你們口福好,老夫人屋裡做了杏酪,正好給你們嘗個新鮮。」侍女們端上來幾個白瓷小碗,裡頭裝著老夫人房裡特製的杏酪。另有描花碟子上裝著面燕、棗糕等寒食點心還有些果子。
九娘剛取了一個果子,就聽見四娘笑著輕聲說:「多謝大伯娘體貼,聽說九妹妹昨日真是餓得厲害,在開寶寺就熬不住了,也拿了碗杏酪吃,肯定比不上婆婆這裡的吧,你說呢,九妹妹?」
九娘一頓,心道孟四娘你要不要一言一行都是刀劍相加啊?這大家都是庶女,犯得著嗎?而且明明你姨娘比我姨娘受寵多了好嗎?
七娘一抬頭,可不是!她差點忘了這茬!
七娘站起身朝著老夫人委屈地說:「婆婆,九娘昨天在寺廟裡偷榮國夫人的供品吃,被我蘇家表舅當場抓住了!我孟家的臉都給她丟光了!可得好好罰她!」
唉,九娘放下果子收了手,.
老夫人沉下臉來。屋裡頓時靜悄悄的,侍女們趕緊魚貫退了出去。
程氏乾笑著說:「娘,七娘還小,不懂事,沒有這回事。」她轉頭瞪了七娘一眼:「亂說什麼呢!」
七娘氣得嘭地一聲放下手中的碗,倒豎柳眉,蹭地站了起來:「我沒亂說!我親眼看見的!九娘自己也不也承認偷拿供品了?連榮國夫人的碗都拿回來了!是不是?」
四娘心中得意,手裡卻趕緊虛虛拉住她衣角讓她坐下:「七妹!快別說了!」
老夫人身邊的女使貞娘使了個眼色。乳母們趕緊上前將小娘子們也帶了出去,安置到廂房裡吃點心。
七娘一進門就揪著九娘問:「你倒說給大家聽聽,我可有胡說?我要帶姐姐們去看看那隻碗!」
乳母和女使們趕緊上前將七娘拉開,個個一身冷汗。這爆仗七娘,都敢上手了,要給娘子們或老夫人知道了,她們做下人的,免不了要挨上幾板子。
六娘孟嬋只比七娘大兩個月,性情溫和,見況便將九娘牽到一旁,給她理理衣襟,輕聲安慰她:「好了,九妹別怕,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你還小呢,肚子餓了,看見吃的就拿,又有什麼?我還經常偷婆婆柜子里的蜂蜜吃呢。」
九娘眨眨眼,我沒怕,你真好。
四娘拉著七娘急道:「好了好了,都怪我不好,都是我惹出來的事,七妹快別怪九妹了。」
六娘跟著老夫人長大,見多了這等侍女們之間互相傾軋,便看著四娘笑:「可不都怪四姐你,九妹就算做錯什麼,自有三嬸罰她。這許多姐妹嬸娘侍女婆子們在場的時候,拿出來說道,有什麼意思?我們做姐姐的,不應該私下提點妹妹嗎?」她說話不輕不重,不急不緩,語氣柔和,乳母們和女使們不由得暗贊一聲到底是老夫人撫育長大的,氣度不凡。
四娘眼圈一紅,拉著七娘的手就哭了起來:「都怪我,我哪裡知道這事說不得呢——」
七娘登時跳了起來,指著六娘說:「你講不講理?明明是九娘犯的錯,你不說她,反而來說四姐!偷東西還有理嗎?就算你是在婆婆身邊長大,還能不講理了?」她憋了一上午,卻被母親當著眾人的面責罵,這時忍不住萬分委屈,也哭了出來。
六娘性子看似溫軟柔和,卻是個最孝順又固執不過的小娘子,見七娘哭了,冷下臉就說:「七妹妹不愧是我孟家的爆仗,一點就著。這關婆婆什麼事?難道我說些什麼話,你還要怪在婆婆身上嗎?」
一看姐妹間全鬧翻了,還哭了兩個,乳母趕緊上前給四娘和七娘擦眼淚:「好了好了,這過節呢,你們這個哭那個也哭的,老夫人知道了,要不高興的。自家姐妹,有什麼話好好說就是。快別哭了。」女使們又匆匆出去打水,取了梳妝的物事來服侍四娘七娘凈面。
九娘被六娘攬在懷裡,眨著大眼睛朝著她們笑,來孟府這麼久,第一次感受到有姐姐的好處,何況這人還是隔房的堂姐,是孟府里最受寵愛的嫡女。這尊菩薩,面軟心不軟,真好。
唉,九娘心裡後悔應該剛才把果子拿上就好了,她真的一直吃不飽。
***
堂上只剩下老夫人和三個兒媳。貞娘輕輕地給老夫人敲著背。
呂氏搖著團扇,瞥著程氏,嗤笑了一聲說:「這小娘子呢,也得學著投胎,不給飯吃,不給做新衣裳倒也算了,要是被那些鼠目寸光的人有心養歪了,壞了孟家一家子的名聲。哦,對了,我們長房二房,除了已經出嫁的三娘,統共就剩六娘一個寶貝,要是誰害了六娘的名聲,我可是不依的。」
程氏氣得一口氣堵在胸口,赤紅了臉說:「小孩子家渾說幾句,二嫂你怎麼總喜歡聽風便是雨?我們家誰都知道你是最有學問的人,卻愛說這種誅心的話!你要是為了中饋,和娘直說便是,何必處處刺我?」
杜氏趕緊起身打圓場:「自家妯娌,和和睦睦才是,還在節下呢,何必這麼嗆,有什麼話在娘面前,好好說。」
呂氏舉起團扇掩了口:「大嫂,你是個最賢德的人。可我偏是個台官的性子,忍不得。不然,一味只有人說好話,將來出了事,我家六娘被迫做了那遭殃的池魚,我要找誰怨恨呢?就算再恨恐怕也來不及了,萬一跟哪家破落戶似的,十六歲還無人求親,那可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程氏掩面道:「二嫂,你用不著編排大嫂。大嫂憐惜我,這些年幫襯了我許多,我心中有數。你說這些難聽話,不外乎要折辱我。我做弟妹的,嫂嫂要罵要打,也只能生受著,您是國子監祭酒大人的嫡女,勉強和我這樣的商賈女兒做了妯娌,難免心裡不痛快。就算當年二伯和我相看過,也插了釵子,到底不曾下草帖子,算不上悔婚。您又何苦總疑神疑鬼的看我不順眼?父母之命,我就算是商賈出身,也懂這個道理。二嫂不如學學我家三郎,他可從不疑心我心裡裝著別人!」
呂氏氣得差點沒折斷了手裡團扇的金鉸藤骨柄,她何時計較過這糟心的破爛事!明明說的是養女不教和閨閣名聲,卻被這破落戶攪和成了自己因私怨針對於她!
她冷笑一聲忍不住開口:「是,你家官人最是體貼你,你最懂道理!卻連個嫡子也沒有,倒要替侍妾們養著三個小郎君!」
上座的老夫人喝了一聲:「夠了!」
程氏撲到老夫人膝前大哭著說:「當年大嫂說自己不會算數,將中饋交給二嫂。二嫂生下六娘后虧了身子,娘才讓我接了中饋。若是二嫂想要接了中饋,我豈有不給她的道理?娘,您聽聽二嫂這有多恨我,說這些扎我心的話。可憐我的十二郎!才三個月大,就叫人算計了去!我要不是為了七娘,還活著做什麼!二嫂何苦要逼我去死!若是要我死了她才稱心,不如娘,您賜我一封休書,將我休回眉州去罷!」
杜氏趕緊拍拍呂氏,又上前安撫程氏。老夫人頭暈腦脹:「胡說些什麼,你且起來好好說話,什麼休不休的!」
呂氏冷哼了一聲。
「我雖是商家出身,卻也有幾分骨氣。二嫂要是有這心思,說白了就是。我今日就把賬冊對牌都交給你。何必說這種話將人往死里逼?」程氏扶著杜氏的手道:「大嫂,你說說,我怎麼虧待四娘九娘了?不說四娘,好幾雙眼睛盯著護著。就是阿林不知求了我多少次,恨不得說是我故意養胖九娘了,我才答應給九娘減了一餐飯。」
杜氏拍著她的手臂嘆氣:「這個我們都知道,不關你的事。」
程氏抽噎著道:「上次舊衫子的事也是,她們搞的什麼鬼,二嫂你這樣的聰明,看不出來?我爹爹給了我十萬貫陪嫁,還不夠我三房幾十口人這輩子花銷?我累死累活為了這一大家子,難道是為了守著公中的錢發財不成?」
呂氏卻說:「有人懷孕了,不肯撒手;早產了,也不撒手,連十二郎沒了,還硬撐著不肯撒手。娘不忍心,提了幾次吧,你可放手了?你程家是豪富人家,我們便是缺錢的破落戶,指望靠著公中這點錢發達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