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老夫人梁氏頭都疼了,這兩個兒媳向來不和,.偏偏一個是親生兒子的妻子,一個是庶子的妻子。她幫誰都落一個偏心,平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眼下竟然節下也鬧成這樣,實在不管不行。
老夫人開了口:「好了,都少說一句罷。」
杜氏讓人打了水進來,親自服侍程氏凈面挽發勻粉。
呂氏也自垂首不語,她忍了好些年了,長房二房的僕從一年比一年人手少,眼看著該立春就送進來的春衫,過了清明還不見蹤影。正好借著這事發作起來,撕破臉就撕破臉,大家說個清楚也好。
老夫人沉吟了片刻:「老三媳婦辛苦了這麼些年,里裡外外井井有條,是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孟家詩書傳家,你們這跟烏眼雞似的,像什麼話!給孩子們看到,這臉還要不要了?
一聽老夫人這話,三妯娌都站起身來:「是媳婦的錯。」
老夫人嘆氣道:「都坐吧,家和萬事才能興。萬事講究個在理。老三媳婦,既然你也這麼說了,你二嫂這幾年身子也好了,你就把對牌賬冊還交給你二嫂,自己也好好調養調養。」
程氏只覺得耳旁嗡嗡響。啊?
老夫人想了想說:「依我看,你們好好花點時間對帳。不如從三月初一開始,老二媳婦正式掌事吧。」
看著對面呂氏的笑容,程氏半晌才吐出個「好」字來。
老夫人轉向呂氏道:「你三弟妹也不容易,這些年起早摸黑的。以後她的月銀就加到二十貫錢,多出來的十貫,走我房裡出,不動公中的。你這刀子嘴,也要收一收,自己妯娌,怎麼說得出口?你弟妹那裡上下兩個阮氏,她比你們不知要多操幾分心,我看著她對庶女庶子,還是好的。」
呂氏紅了臉稱是。
杜氏鬆了一口氣,眼下正八品大理寺丞一個月的俸料也不過一十八貫錢。一年這一百多貫錢,夠五六戶普通百姓人家一年的花銷。老夫人無非是不願意落一個苛待庶子庶媳的名,白白給老太爺和阮姨奶奶說道,也算花錢擋災。幸虧她一早就推掉了中饋,不然哪……
老夫人又對著程氏道:「老三媳婦啊,你是個能幹的。我也知道,只一個木樨院,打理起來就勞心勞力。但凡是要看長遠,你要是理會那兩個,這做正室的,豈不自降身份?總得多點心思在孩子們身上。我們做女子的,比不得前朝楊貴妃那時珍貴,男兒身如璋如圭,女兒身就如瓦如礫。你是一直被你爹爹寵著,哪裡知道這世道艱難?在家靠爹爹,出嫁靠良人,可終究最後還不是靠兒子?你房裡早點選一個記在名下,以後七娘也有個嫡出的兄弟能依靠。十一郎現在年紀還小,就是被有心人弄得頑劣,還掰得回來,早點送進族學里,跟著長房二房的哥哥們開蒙讀書,才是正經事。」
程氏只覺得心裡酸澀無比,垂首應了聲是。
「你看看七娘這爆仗脾氣,將來嫁去婆家,誰能容得下?還有九娘,七歲了吧?連個名字都還沒取,也沒入學開蒙。怎麼不叫旁人說嘴?你是騰不出那個空操心,可耐不住有人要瞎操心算計呢。」老夫人自責道:「也都怪我當初選錯了人,阿林長得好看,卻是繡花枕頭一包草,唉。」
程氏強忍著淚抬起頭說:「娘,是媳婦無能。」
呂氏站起身大大方方地對程氏道了福:「勞煩弟妹了,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這人心直口快,你別放在心上。」
程氏眼前一黑,什麼叫心直口快?
呂氏卻又說:「你放心,每個月你那二十貫錢,我親自給你送來木樨院。」
程氏差點咬碎銀牙,什麼?你親自送來木樨院?怕我氣死得不夠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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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檔口,外間有女使稟告說:「老夫人,三位娘子,二郎帶了客人來拜見老夫人了。」
杜氏趕緊出去外間,一會兒回來笑著說:「娘,是陳表叔家的太初和咱們家二郎在宮外面遇見了,特地來拜見您呢。」
老夫人想了想,笑起來:「是太初那孩子啊,快請進來。」又趕緊囑咐貞娘:「貞娘,你去廂房裡把小娘子們也帶過來認一認表親。」
程氏讓侍女去廂房裡搬屏風,老夫人揮揮手:「不用麻煩,都是骨肉至親,年紀又都還小,難不成以後親戚間見面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識?再說了,那可是太初,避什麼嫌?」
三妯娌想到陳太初的家世和模樣,互相看看,呵呵,和陳家做親戚可以,做親家?還是免了吧,她們可想都不敢想,便紛紛點頭稱是。
乳母和女使們將小娘子們送了回來。
六娘孟嬋攜了九娘的手,徑自坐到老夫人膝前的踏床上。
七娘的眼圈還紅著,靠到程氏身邊想說幾句話,卻發現母親的臉色太過難看,嘴角翕了翕,到底沒敢開口。
老夫人拍拍六娘的手臂笑著說:「阿嬋小的時候,太初倒常來玩,現在可還記得陳家表哥?」
六娘想了想,老老實實交待:「不記得了。」
這時帘子一掀,兩個少年郎先後進了屋,登時滿室生輝。
頭先進來的是長房嫡子孟彥弼,排行第二。
孟二郎剛滿十四歲,身高七尺五寸,立如勁松,行如疾風,生得面如冠玉目如朗星。他身穿禁中招箭班的紫色半袖寬衫,勒著招箭班特有的紫色軟紗抹額,別有一股倜儻之意。
一進門他就笑著跪到老夫人跟前,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老夫人嚇了一跳:「你這猴子,怎麼不等墊子就磕頭,仔細青了膝蓋。」
九娘早跟著六娘起身退在一旁,見他這樣,都不禁笑著朝彥弼道福。
後面的陳太初卻不急不緩,閑庭信步。他跟在彥弼身後,待侍女鋪了錦墊,才行了跪拜大禮,又起身和長輩姊妹們見禮。
老夫人親自起身將他拉到榻前,上上下下看了幾回:「好孩子,才三四年不見,長得更齊整了,我家二郎不如你。彥弼,來,來,你服氣不服氣?」
九娘側眼望去,見陳太初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形貌昳麗,穿一身窄袖竹葉青直裰,束了青玉冠,烏髮垂肩,靜立著似幅畫兒,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九娘不禁暗暗將他和自己的寶貝兒子比較,覺得陳太初眉眼間比起蘇昉多了一份英氣。蘇昉比他更溫潤一些,還真是不相上下。
孟彥弼聽了老夫人的問話,笑著不依:「婆婆!你這胳膊肘啊,也往外彎得太快了些。二郎我可比太初要高,要壯實許多,咱們就不能春蘭秋菊各擅勝場?」眾人又都笑了起來。
他走到陳太初身邊比了比個頭,對老夫人涎著臉說:「婆婆,你好歹也給我點面子,我這哥哥才做得爽快啊。」
杜氏牽著陳太初的手左看右看:「你這孩子,竟比我還高了這許多。當年又瘦又小。你這是跑去哪裡了?怎麼好幾年也不來叔母家裡玩?問你娘親,她總是悶嘴的葫蘆不吭一聲,你也是,信也不來一封,叫大郎二郎這些兄弟們好生擔憂。」
陳太初彎腰一揖:「叔母安好。我被父親扔到大名府,在軍中待了三年,節前才回來的,還請別生氣。」杜氏說:「三年前你才八歲,怎麼就送到軍中去了!」眾人不免都感嘆一番,可到底沒人敢說一句「你爹爹真狠心。」
九娘這才想起來,陳太初有個權傾天下的父親:樞密副使陳青,陳太尉。
六娘和孟彥弼素來十分親近,就好奇地問:「太初表哥,你同二哥,可有比試過誰厲害些?我二哥可厲害了,那麼多人去參選,他直接進了殿侍招箭班呢!」
孟彥弼玉面一紅,倒也泰然地承認:「我不如太初。」
六娘張大了嘴,目瞪口呆。她還是第一次聽見二哥認輸,還認輸得這麼爽快。
九娘忍不住偷笑。
陳太初卻說:「哥哥太謙虛了,我們不過踢了場蹴鞠而已,哪裡比試過什麼。」
孟彥弼不以為然地揮手:「男子漢大丈夫,輸就是輸,這有什麼。你那幾下子,我一伸手就知道,拳腳刀馬都不比我們教頭差。我不如你。」
陳太初看著他豪邁的樣子,便問:「那下次我們比比射箭?」
孟彥弼瞪了眼:「這可是你自找的!哥哥不是吹牛,你讓我射百步外的母蚊子,我肯定不會射到公的。」眾人大笑起來。
陳太初也含笑稱是,他這一笑,如三月春光,亮得人眼晃心跳。就連九娘都禁不住嘆氣,陳氏一門真絕色,傳言誠不我欺也。不由得好奇孟老太爺怎麼捨得苛待原配陳氏,獨寵阮姨奶奶呢。
四娘從他們一進門,就一直偷偷打量著陳太初,見他這一笑,如彩雲出岫,只覺得心跳不已,一股說不出的熱氣上涌翻騰,手心微微出汗,趕緊捏了帕子垂首不敢再看。
陳太初轉頭對老夫人說:「今天一早我在宮裡蹴鞠,趕上太后老人家讓秦供奉官來給伯父賜新火,趕緊跟了過來,才在御街上和二表哥遇上了。現在秦供奉官只怕還在廣知堂等著拜見婆婆呢。」
孟彥弼拍了拍腦袋:「啊呦!看我糊塗的,說著說著竟忘了這事。爹爹是讓我和太初來請婆婆去廣知堂的。」他趕緊抱住老夫人的胳膊:「婆婆,你可別說我忘了啊,不然今天十板子少不了。」
眾人都大笑起來。老夫人戳著他的額頭罵:「你爹爹娘親都是那麼板正的人,怎麼生出你這個潑皮無賴貨!」
梅姑上前對程氏附耳說了幾句話。程氏看看漏刻,已經快午時了,便打起精神說:「不如二郎你們先陪著老夫人去廣知堂。我們娘兒幾個收拾收拾,到明鏡堂等你們一起用飯。」
老夫人問:「白礬樓的席面送來了沒有?」
程氏回道:「都歸置好了,他家四司六局的卯時就來了,年年都安排的,娘放心好了。」
老夫人擺擺手讓二郎和太初先出去候著,才收了笑,對小娘子們說:「好了,大過節的,你們姐妹間都要開開心心的,誰也不許再胡鬧了。
四位小娘子謹然肅立:「是!」
「七娘的脾氣要好好收一收,節后返學了,每天多寫二十張大字,送來翠微堂,先寫上一個月磨磨性子。九娘雖說年紀小,偷拿供品有錯在先。婆婆罰你現在去家廟,跪上一個時辰好好反省,待晚上我讓你二伯給你取個名。節後跟著姐姐們一起去女學讀書。我孟家的小娘子,總要知書識禮才是。」老夫人氣定神閑地宣布。
程氏臉色蒼白,點頭應是。七娘的眼淚含著,不敢落下來,也行禮應了。九娘卻抬起頭問:「婆婆,我能吃了飯再去跪嗎?」
老夫人看著這個眨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的小娘子,又好氣又好笑:「有錯就得馬上改。你記著以後可不能隨便去動人家的東西。我讓慈姑給你留飯,你安心受罰去。」
九娘笑嘻嘻地應了:「嗯,慈姑,我愛吃鵪子羹,你給我留上一碗,一大碗好不好?」
老夫人無奈地戳戳她的小腦袋:「你啊!我家這是出了個女饕餮不成?」
被九娘這麼一攪合,屋子裡的人都忍俊不禁,笑成一片。連著程氏也覺得沒那麼難堪了。
慈姑心裡又酸又澀,送走眾人,取了罰跪的厚墊,回到堂上,不由得一呆。
九娘撥動著自己肉肉的小手指,正將高几上的點心、果子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包起來,塞進懷裡。
慈姑只覺得,有點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