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6

6.06

南祁苦笑起來:「我的表情很明顯嗎?一眼就看透?」

他是想緩和下略有些凝滯的氣氛,不過宿寧止不配合他,仍是道:「雲隱不喜歡。」

「什麼?」

「他不喜歡。」宿寧止的語速竟是比往常快了些,這對她來說略有些吃力,「他不喜歡,我們,不逼他。」

南祁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下去,半晌,他放下懷裡的宿寧止,溫和地摸了摸她的頭:「要是世間的人心都和你一樣簡單就好了。」

宿寧止有些不明白。

南祁不欲與她多解釋,安慰了幾句后,便離開了。

南祁走後,宿寧止和謝雲隱練字的心思也淡了。其實主要是宿寧止,於謝雲隱來說,他已經習慣了。

臨近晚上,林素看著宿寧止喝下藥,要帶她回房間里休息。謝雲隱卻跟在宿寧止的身後,寸步不離。

林素輕言細語勸著,謝雲隱緊了緊手,又鬆開。

「阿素。」宿寧止抬眼看林素,「雲隱,他會怕。」

林素和謝雲隱都朝著宿寧止看去。

「他以前,也和我一起。」宿寧止又道。

以前他是小白狐,現在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能比。

林素在心裡這樣想著,可是卻有點說不出口。

宿寧止是很少和她提要求的,也很少會這樣反駁她的意見。

最終兩個孩子還是睡在了一起。

嚴格意義上,謝雲隱已經不大算是個孩子。他實際年齡要比宿寧止長兩歲,再過一年若是在皇家已經能開始接受人事了。只是凜州白狐族在幼年期本就比人族生長得慢,謝雲隱又是個特殊的,看起來竟是比宿寧止小得多,像個六歲孩童。

所幸林素是不知道個中緣由的。

滅了燈,周圍的一切卻在黑暗中彰顯出來了。

謝雲隱睡不著。他生於異族,五感要比常人甚至於修道士靈敏得多。他聽著窗外隱秘的風聲,心下卻像是有一道沙漏,記載著他最後的時限。

「雲隱。」

許久,原以為熟睡了的宿寧止卻開了口。

謝雲隱看她,她閉著眼睛,長睫輕顫,不知道是醒著還是在說夢話。

「南祁世叔說,等你好了,有能力,離開那個,你不喜歡的地方。」這麼長的句子,她說得很緩慢,謝雲隱也聽得很耐心。

他看著她可愛略有些包子的臉頰,早已靜如枯井的心底泛起了幾分波瀾。

「逃不掉的。」隔了很久很久,謝雲隱才輕輕回了一句。這個時候宿寧止已經睡著了。

謝雲隱歪了歪頭,抵在了宿寧止的肩膀上,就像他還是小白狐時那樣,這樣讓他很有安全感,一種繼他父母雙亡后久違的安全感,只有在她的面前,沒有謝子清,沒有所謂的修仙訣,沒有追殺,沒有逃亡,沒有貪婪,沒有恐懼。

一切平靜,一切安穩。

謝雲隱就這樣暫時住在了藥王谷。

或許是他尚且還處於原身時宿寧止待他極好的原因,整個藥王谷上上下下的人,謝雲隱只同宿寧止說話,也只有對著她才會偶爾露出笑意——像一個真正的孩子那樣。他對外界是格外有戒心的,不在宿寧止身旁待著時,陰鬱又沉默,旁人問他事情,極少有回應。

久而久之藥王谷的人都傳聞,宿寧止身邊跟著個小怪物。

林素倒是不介意謝雲隱對旁人如何。她倒是擔心謝雲隱對宿寧止的過分執著,就彷彿他還是那隻小白狐,與宿寧止相處起來與其說是同齡的玩伴,更像是主人與寵物。

不過大人們的心思彎彎繞繞,於小孩子來說卻簡單多了。

宿寧止不憂心謝雲隱的過往,也不在意他的性格會不會對她造成傷害,她只知道和他待在一起很開心也很放鬆,全然不同對著其他人時的自己,就連對著南祁和林素也做不到這樣的輕鬆。

天氣逐漸轉暖。

宿寧止身體不好,能玩得的東西有限,經常在房間里鼓弄著書籍古玩。開始她還有些擔心謝雲隱會嫌煩,可事實卻恰恰相反,他很喜歡這樣,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待在屋子裡,她練字,他就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吃飯也是兩個人並排著在桌子一起的。以往在平襄,宿寧止都是一個人進食,來了淇州,偶爾南祁會陪她,然而總歸還是一個人。

她過慣了一個人的生活,卻不見得就喜歡。有謝雲隱陪著她,她笑起來的次數也變得多起來——這也是林素肯放任謝雲隱待在她身邊的原因。

這天的氣氛卻有些不對勁。

謝雲隱一早起來就神情恍惚,宿寧止讀書他就在一旁發獃,外面出了太陽,宿寧止帶他去散步,他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山雨欲來風滿樓。

下午,兩個人肩並肩地在院子里曬太陽,順便禍害著院子里種著的藥材。宿寧止邊把藥材揀出來放在籃子里,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她動一動,影子就動一動,玩得分外開心。

她笑起來,抬頭看向身側的謝雲隱,正想著和他分享這份喜悅,卻看到謝雲隱蹙著眉不知道在看什麼——她是從未見過他這副表情的。

「雲隱。」她喊他。

謝雲隱應聲抬起頭來,看著宿寧止,像是在詢問她怎麼了。

宿寧止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緩解他的這份焦慮,喊了他的名字就再沒下文。

謝雲隱也不急,他輕緩了眉心,安靜又耐心地看著宿寧止,等著她繼續說什麼。

宿寧止想了半天,有些懊惱起來,卻也還是沒話說。

正在這時,院子外傳來嘈雜的聲音,漸漸地,由遠及近,似乎是爭吵,又似乎不是。也許是距離隔得遠,兩個孩子並不能聽清具體的內容。

臨近了院子門口,那聲音就小下去了。

宿寧止與謝雲隱對視一眼,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門就被人推開了,咯吱一聲,顯得格外刺耳。

來的人是林素,不過她的身後還跟著南祁和南曄。

宿寧止看過去,怔怔的手一松,籃子摔在地上,藥材灑了一地。

自那天南祁來看過他們之後,宿寧止就再沒過他露面。林素和她說南祁有事忙,抽不出空來看她。宿寧止敏感,能感覺得出林素並沒有對她完全說真話,雖然不問,卻也在心下存了幾分擔憂。可是現在見到南祁,宿寧止的那份擔憂並沒有因此放下,反而更加沉重了。

南祁見宿寧止盯著他看,就朝著她露出一個笑容,像是想要寬慰她,只是這笑容卻帶著剝離不掉的牽強和無奈。

謝雲隱此時卻反而鎮靜下來。他將手裡的東西放下,拍乾淨沾染著的泥土,這一舉一動他做的分外從容,那是完全不符合他這個年紀的冷靜與成熟。

宿寧止攥住了他的衣袖。雖然沒有人告訴她發生了什麼,即將會發生什麼,可是她很明白,南曄南祁是來帶走雲隱的。

「阿寧,過來這邊。」林素喊她。

宿寧止看看林素,看看南祁和南曄,最後又看看身邊的謝雲隱。

「……雲隱。」宿寧止直覺不好。

謝雲隱眯了眯眼睛。今天的陽光太刺眼,照的他眼睛疼。

他再也沒有在凜州時的掙扎。

他的恐懼、他的希望、他的絕望早就在一次又一次用完了。也許一生的情感真的是有數量的,沒了就是沒了,多一份也擠不出來。

逃不掉,他認命了。

有時候認命就是一瞬間的事,不想再反抗,就是認命了。

宿寧止想去抓謝雲隱的手,但是卻被一旁的林素先一步抱起。宿寧止掙扎著想要下來,卻被林素帶走了。

「阿素,阿素……」起先宿寧止還是這樣懇求著,漸漸地,她的聲音越來越遙遠模糊,喊的人也從「阿素」變成了「雲隱」。

「大哥……」南祁面露不忍。

「住嘴。」南曄再沒了以往似是而非的縱容,臉上的神情很是嚴肅。

南祁忍了忍,卻還是沒能忍住:「大哥,你當真要把他送回去?」

「這話你已重複多次,沒必要再問。」南曄有些不近人情。他垂眸看向站在面前的小小孩童,風一起,那孩子的衣衫被吹得鼓鼓的,顯然是不合身,看來竟有些蕭索和可憐。

可南曄知道,放任這份同情,於藥王谷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

他與南祁到底不同。

南曄看謝雲隱臉上表情漠然,心中大致猜出他已見得自己的命運,故不多言,一甩袖子轉過身,拋下兩個字:「走吧。」

謝雲隱站在原地不動。

南曄也不管他如何,自顧自向前走去,只是步子邁得很小,與他往日作風不同。

謝雲隱年紀雖小,自父母死後經歷的事情卻多。他清楚這是南曄留給他最後的體面。

最終他還是跟在了南曄身後。

南祁心下一片愴然。

那日他應了宿寧止的懇求,潛進謝家,找了許久才循著這孩子的靈氣找到他。那是謝雲隱已經化為了人身,被關在謝家的地牢,周圍封著五毒陣。五毒,顧名思義,五種有毒物煉成的陣法,得道多年的修行者都尚且難以承受,更何況是一個孩子。

更讓南祁震驚的是,謝雲隱待著的地方已經印出了痕迹,這痕迹顯然不是短短几個時辰能彰顯出來的,很顯然,謝雲隱在離開謝家前,已然被壓制在這裡許久。怪不得他不願意回去。

這與謝子清所說的截然不同。

有時候,人是真的能偽裝出一副大義模樣。

南祁的手往下滑,握上了刀刃,就像是在懲罰自己一樣,他微微用力,那尖刃切膚,沁出鮮血。

他想,他要是沒有執意讓宿寧止把謝雲隱送回凜州就好了。又或者他沒有多事,察覺出這孩子身上的靈氣。

無論哪一種,都要比現在強過百倍。

南祁緊鎖了眉頭,提著劍,還是攔在了自家兄長面前。

「以往年幼,你和我說世間大道,現在卻告訴我,這世間不是你講的世間,大道不是你說的大道。」他的聲音平穩,不知怎的,卻硬是讓人聽出幾分悲涼。

南曄卻不動聲色,淡淡地望向南祁:「我也曾說過,這世道不再是老實人的世道。」

南祁被南曄這樣注視著,漸漸地,像是失卻了力氣一般,緩緩鬆了手。

他退步讓開地方,那劍也應聲落地。

那天謝雲隱離開,宿寧止哭了很久。她是一個慣會忍耐的孩子,從小就不怎麼愛哭,唯有兩次,一次是丟了雲隱,一次是雲隱離開。

最後一面,她只記得兩人在院子里玩,有風,卻不像往常那麼冰冷。

反而帶了溫度。

只可惜,再也沒有那樣好的天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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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犬每天都在崩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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