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⑥章 她
面對夕時的「指控」,呂程表現得很平靜。
他自己下了車,繞過車頭,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現在已經凌晨一點半了,你如果真的想聊,我可以去對面買兩杯咖啡過來。」
夕時抱著包進退兩難。
下車的話,以呂程的行動來看,不見她進了房間,估計都不會離開。
可要是不下車,難道要一直坐在他的車裡?
「你去買咖啡吧,我們把話說清楚,然後就不要見面了。」
呂程將胳膊搭在車門上,身子微彎,「在我買咖啡的時候,你好趁機跑掉嗎?」
小心思被戳穿,夕時咬著嘴唇不言語。
「夕時,已經很晚了,你在這裡住下,有事我們明天再談。魏毅然的論文到底去了哪裡,我想你比我著急。我能拖住他一個晚上,拖不了太久。他知道論文真的不見了,而你又剛剛好出現,他不會放過你。」
夕時攥了攥手,「他不放過你,我也不會放過你。你懷疑我,呂程,我也懷疑你。」
「剛好,」呂程扒著車門讓開身子,「明天我們當面對供。」
夕時已經找不到更好的辦法,魏毅然真正的論文被偷,而她也沒有被拽回五年後,說明事情還按著原樣在進行。她只能回到過去,卻去不了未來,如果不發生些改變,她會一直留在這裡。時間過長的話,不僅僅對她,對五年前的她自己都會產生影響。
更何況,答應了委託,總要做完。
一切都還有轉寰的餘地,她知道結局,那麼就算改變不了,也要將傷害降到最低。
「走吧。」
呂程給夕時開了個標準間,在304,將她一直送到房門口。他很仔細地檢查了下門栓的拉鉤,臨走前囑咐,「明早我來找你,除了我,別人不要開門。」
「我知道。」夕時脾氣不好,堵在玄關沒進去,示意呂程快走。
呂程笑了笑,出去時將門帶上。
他就站在門口,聽到夕時恨恨地罵了一句「討厭的傢伙」,然後掛上了門栓。他轉身靠在牆上,默默站了很久,直到傳來水聲,他扭了扭脖子,坐電梯去了四樓。
404里住著劉東,比呂程大一屆,大學畢業后直接將家裡給他買的房子賣了,盤下這間小旅館。
一共四層樓,只有十六個房間。404最忌諱。以前改過門牌號,但403完了之後直接是405,有個嬌滴滴的女孩子不願意,說門牌是405,可屋子還是404,死活拉著對象走了。
劉東氣得不行,後來索性搬了東西自己住這間。
還特意將404的門牌做得大大的,底下貼一溜小字:私人專用。
呂程有門卡,直接進了屋。
劉東正坐在床上喝酒看毛片,茶几拉到床邊,上面擺著幾個空酒瓶,煙灰缸里一堆煙頭。屋裡煙霧朦朧,呂程進屋后直接癱倒在單人沙發里,將胳膊擋在了眼睛上。
劉東按了暫停,電視畫面是女人緊皺的眉頭。
「她來了?」
「嗯。」
劉東嘬了口煙,歪著腦袋哼笑一聲,「你說她還認識我嗎?」
呂程嚅著嘴唇,好半晌才艱澀地說:「她連我都不記得,怎麼會記得你。」他停了停,把胳膊放下來呼了口氣,「時間不對。」
「你這事真的挺邪乎的。」劉東轉過身來,「不過何必呢,你這條件,什麼樣的找不到,幹嘛非跟她較勁呢。這都多少年了,你說說你都等她多少年了?」
「等都等了,不能功虧一簣。」
「那以後呢,接著等?」劉東咧了下嘴,對呂程有些恨鐵不成鋼,「我記得你說過還得等五年吧,程子,不是我說你,累不累啊。」
呂程回想過去的幾個小時,從見到夕時那刻起,他所有的神經都緊繃著。
累嗎?很累。比累還要命的,是夕時對他的冷淡和排斥。
他知道的,時間不對,有的發生了,有的還沒有發生。他可以等,他願意等,但身體里每個細胞都在跳動著,叫囂著,想把她拉過來抱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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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時的標準間環境很整潔,屋裡配套設施也算齊備。最好的一點應該就是門上的防盜裝置,不是鏈子,而是拉鉤的門栓。
曾經她親眼看著一把工用的大剪刀在眨眼的功夫里將防盜鏈剪斷。
如果不是對面房間的人正好有人出來,又正好是個男人,大喝了一聲,夕時不敢想象後面會發生什麼事。
從那以後,夕時的隨身行囊中總是帶著一個可以落地頂住門角的防盜門栓。
很重,但讓人踏實。
夕時將防盜門栓都放好,檢查了一下屋子和外面的情況,又調低了床頭燈的光。她很累,和呂程待在一起的幾個小時,簡直度時如年。
她拿出換洗的衣服,帶著登山包一起進了浴室。
從某一次莫名洗個澡就突然被拽回未來后,夕時養成了將東西放在手邊的習慣。她討厭一切的措手不及。不過黑暗總是猝不及防。
熱水澆到臉上,夕時擼了一把臉,手卻沒有離開眼睛。
多少次了,她已經回溯多少次了……
「沒錯,我們這款商品最大的優點就是保留水果的原味……」
身上的泡沫衝掉一半,屋裡傳來電視機的聲音。
夕時有幾秒鐘沒有反應過來,可廣告的聲音非常清晰,她的心咯噔一墜。
握著花灑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氤氳的水蒸汽將小小的玻璃隔間熏得朦朦朧朧。夕時站在浴缸里,腳趾摳著瓷面,可是太滑了,浴缸太滑,泡沫太滑,腳趾都要抽筋了,仍舊什麼也摳不住。
夕時匆匆結束了淋浴,出來時背著她賴以生存的登山包,頭髮滴著水,目不轉睛盯著單人沙發里抽煙的女人。
準確的說,是另一個夕時。
未來的夕時。
「夕時」看上去年長几歲,頭髮很長,本身就有自來卷,只是隨意上了幾個卷子,卷出的彎像海浪一樣積聚在腰線處。
「她」穿著修身的白色長款打底衫,外面罩一件灰色的針織毛衣。
這樣的天氣,「她」將房間的冷氣打得很低,夕時剛剛洗完澡,站在靠外的床邊打了個哆嗦。
「她」說:「過來坐。」
夕時的手攥成小小的拳頭,「你來幹什麼?」
「夕時」吸了口煙,煙霧在肺里存了很長時間才慢慢吐出來,「我來看看你。」
夕時的嘴唇死死咬了一下,「你照鏡子不就行了么。」
「夕時」咯咯笑起來,可能是吸了煙,笑了兩聲就劇烈地咳嗽起來。「她」抬頭朝夕時看去,因為洗過澡,皮膚愈發顯得白皙,白裡透紅,眼睛也像汪著水。
是還沒有被痛苦折磨過的內心充盈的樣子。
美麗,易碎,卻還完好。
不像「她」現在,美麗是虛打的幌子,裂紋叢生,心裡也千瘡百孔。
「你放心,我只是來看看你,就只是看看,不會做任何的事。」
「看什麼?」
「看這個時候的我是什麼樣子的。」不等夕時再開口,「夕時」將煙按滅在煙灰缸里,認真地看著她,「我忘記了,想不起這個時候的我是什麼樣子。明明這天是個很重要的日子的,可是我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夕時」蜷起來抱著自己的腿,那一刻,夕時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夕時」是她自己。
以前她出現,夕時總是對她言語間不經意帶出來的「我」而感到厭煩。
夕時一遍遍告誡自己,不會的,以後的她不會變成那個樣子。她們是不同的,即便仍舊是一個人,可隔著時間,哪怕一秒鐘,也是不同的。
但現在夕時明白,許多東西會變,心底的脆弱卻很難輕易改變。
時間的穿越會帶來許多的問題,不是回到別人的過去就會萬無一失。
時間是最可怕的東西,帶來結果的同時也帶來空白的傷害。
然後是遺忘,像洋蔥的皮,一層一層隨著穿越的次數而逐漸剝落。沒有錐心刻骨的回憶,沒有值得留戀珍藏的美好曾經,全都是一片空白。
「夕時」是未來的她,如同一個結果擺在她眼前。
「今天是什麼日子?」夕時輕輕問道。
「夕時」抬起頭來,某一刻真的很像在照鏡子,可終究還是有什麼不同。「她」笑了笑,「是我們有過去的日子。」
我們……
夕時感到困惑,身前的登山包像堡壘一樣護衛著她,但並沒有給她帶來多少安全感。
她茫然出神,片刻后吸了口氣。
「呂程?」
「夕時」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她」重新點了一根煙,好整以暇地看著夕時,「不要做無畏的抵抗,有些事要發生,不是你一己之力能夠改變的。相信我,這會是我們有生以來最好的回憶。只是越好的就越殘酷。你去體驗美好,殘酷的部分我去承受。夕時,你明白的,我會希望這是個好結局,只是太難了。」
「與呂程有關嗎?」
「有關。」
夕時咬著手指甲,半晌抬起頭問:「你喜歡他?」
「不,是我們喜歡他。」
「夕時」說完就起身離開,經過夕時身邊,一口煙徐徐裊裊吐出來,「我知道,你最不想成為的人就是我,但我就是你,只是你現在做什麼都已經無法改變我了。」
夕時猛然回頭,可是玄關一個人都沒有。
上下門栓都好好插著,「夕時」就這樣消失了。
她的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同樣的話,「夕時」以前也說過,無論她現在做什麼,對「夕時」都不會有什麼改變。這是不可能的,可似乎又昭然若揭。因為「夕時」來去自如,像鬼魅一樣。
單人沙發旁的小茶几上,「夕時」落下的香煙和打火機安安穩穩地立在那裡,等著被臨幸似的,露出搔首弄姿的樣子來。
夕時一個箭步衝過去,拉開窗子就將香煙和打火機扔了出去。
她不會變成「她」的,決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