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相處
馬車快速而平穩地朝前行進著,午間的陽光還是有幾分濃烈的,唐靖一隻手握著馬鞭,一邊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細汗。
馬車外面沒有軟墊,沒有遮擋的地方,還要時時看著路況驅趕駿馬,實在不是個輕鬆的差事。
但唐靖不得不做,因為無論如何都沒有讓司徒情駕車的道理。
不知道是不是路面撲起的灰塵太大,還是唐靖胸口的傷沒好完全,亦或是兩者都有。趕了兩個時辰的馬車,唐靖便覺得胸口翻湧起了一股血腥氣,喉嚨也開始發癢。
一開始只是隱隱約約一點,後來就變成一陣陣的。
唐靖到最後便免不了握拳擋在嘴前低低地咳嗽幾聲,不然實在是有些忍受不了。
唐靖咳了幾聲,自己伸手撫了撫胸口,正想從懷裡掏出一點潤嗓止咳的丸藥來吃,忽然身後的車簾就被掀開了。
藥瓶才剛掏出來,唐靖有些慌忙地回頭,便看到司徒情平靜自若的臉。
唐靖愣了兩秒,咳了一聲,正準備打招呼。就見到司徒情撩起衣擺,身姿瀟洒地一個翻身躍到了另一邊的車轅旁,然後伸手拉過韁繩,自顧自地駕起了馬車。
唐靖握著藥瓶晃神了一會,便聽到司徒情目不斜視地淡淡道:「進去。」
唐靖其實想開口推辭一下,但看著司徒情靜靜駕著馬車神情從容的側臉,還有那被長風吹起的衣擺和額發,他忽然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胸口被哽住的地方似乎塌陷了下去。
最後唐靖長長鬆了一口氣,低低說了一聲『多謝』,便默默起身掀開帘子轉進了車裡。
唐靖在轉進馬車的時候也不知是存了什麼心思,還悄悄扭頭朝司徒情駕車的方向瞥了一眼。
讓他有些失望的是司徒情並無轉顧,但讓他微微有些欣慰的是司徒情坦然且有些……甘之如飴的模樣。
最後那一點純屬唐靖自己腦補,可只是這麼一點腦補,都讓他心裡洋溢滿了虛妄的幸福感。
躺在馬車裡,唐靖沒有吃藥,而是自己按著胸口靜靜聽著自己有點迅速的心跳。
某些情緒,在悄悄萌芽。
·
司徒情方才,確實是動了惻隱之心。
但之前車夫的事,他並沒有生氣,只是如同往常一般擺擺架子而已。
對於司徒情來說,那樣的小角色是死也好活也好,都無足輕重,但唐靖不想車夫死,司徒情也就索性順水推舟做了個無謂的人情。
現在的司徒情,已經不是什麼小事就能觸怒的人了。
至於為什麼要親自送唐靖回唐門,答案很簡單,司徒情現在沒法完全信任任何一個人,而現實也給了他證明。
卓雲想要唐靖死,因為那毒對自己根本沒有效果。
雖然司徒情不明白現在卓雲會跟唐靖有什麼瓜葛,但那毒確實是卓雲下的。
就在司徒情靜靜思索著,五年前卓雲究竟經歷過了哪些事的時候,馬車停了下來。
接著帘子也被掀了起來,唐靖探著頭道,「時間不早了,我去弄點野味,教主你自己小心。」
「去吧。」
唐靖原本以為司徒情要麼直接忽視自己,要麼愛答不理,沒想到司徒情會這麼平平靜靜地回答一個『去吧』。
就反而讓唐靖有些不知如何接話了。
但唐靖目光動了動,很快便笑道:「教主有什麼想吃的?魚?野兔?還是山雞?」
而這回司徒情淡淡瞥了唐靖一眼,便別過了頭去。
唐靖又碰了一鼻子灰。
然而有答覆就是好的,所以唐靖還是高高興興地下了車,去抓野味了。
最後唐靖抓來了三條魚,一隻野兔,估摸著這些也夠他跟司徒情兩人的分量,唐靖也不想讓司徒情就等,便歡歡喜喜地提著野味回去了。
生火,烤魚,烤野兔。
乾燥的樹枝在篝火堆里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唐靖專心致志地轉動著樹枝上串起來的魚和兔子,一邊烤一邊往上撒一些唐門秘制的調味香料和細鹽。
油脂漸漸地從肉的表面滲了出來,伴隨著的是讓人饞涎欲滴的鮮美香味。
司徒情坐在車裡都聞見了烤兔肉的香氣。
人人都說魔教中人驕奢淫逸,基本過的就是商紂王那樣酒池肉林般的日子,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如果是在總教,司徒情平日里吃的就還算不錯,可一旦外出修行,便過的跟苦行僧沒什麼兩樣。
因為司徒情性子多疑,能用敢用之人唯有卓雲,而卓雲偏偏不怎麼會做菜。司徒情雖然偶爾也想吃些好的,但他也覺得很難想象卓雲去殺雞殺魚的模樣,所以只有默默將就了。
而唐靖烤的這兔肉的香氣,倒似乎比司徒情往日在總教里吃的那些山珍海味還誘人些,所以司徒情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起身下了車。
唐靖正盤著腿坐在草地上,一邊哼著蜀中小調一邊轉動著樹枝,當他正準備伸手撕下一片肉嘗嘗鹹淡的時候,司徒情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他身後。
「這是兔肉?」司徒情難得語氣里有了幾分波動。因為魔教所住的地方兔子極少,所以司徒情平日里吃的肉類雖然多,但也並未涉及到兔子,而這也是司徒情第一次見到有人把這麼一大隻兔子整個串在樹枝上烤的。
唐靖陡然聽到司徒情的聲音,心裡一驚,不由得『啊』了一聲,差點就把手裡的樹枝給弄翻了,不過好在他眼明手快,及時抓住了。
唐靖捻了捻被燙的手指,吹了口氣,又摸了摸耳朵,便笑道:「是啊,兔肉味道很不錯的,我烤肉的手藝也還不算太差,教主嘗一嘗?」
司徒情雖然對兔肉有些好奇,但他也不是饞嘴的人,因此也不打算吃,可這時一邊的唐靖已經手腳麻利地將兔子的一條大腿和胸脯上的一大塊嫩肉撕了下來,然後墊著手帕給司徒情遞了過來。
唐靖微笑著將兔肉遞過來,眼神很是誠懇。
而就在這一刻,唐靖那微微仰著頭,嘴角揚起,目光明亮的模樣讓司徒情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前世與他糾葛極深,這一世卻還沒有見過的人。
就因為這個微笑,司徒情神情恍惚了一陣,最終還是默默伸手把兔肉接了過來。
唐靖的手藝確實不錯,兔肉肥嫩鮮美,魚肉鮮香可口,司徒情吃完了兔肉又吃了一條魚,這也是他第一次在野外吃了這麼多東西。
吃完了兔肉和魚肉,唐靖把火堆熄滅,起身看了看天邊那大片大片顏色絢麗的晚霞,不由得扭頭皺了皺眉,道:「天色不早了,教主我們還是儘快上路吧,方才我打獵的時候發現這附近的樹林里有許多毒蛇毒蟲,夜間只怕不□□寧。」
司徒情正在擦手,聽到這話略略沉默了一下,但隨後他便點了點頭,低聲說了一句『那你來駕車吧,我有點困了』說完,司徒情便轉身上了車。
萬萬沒想到司徒情居然會對自己解釋,這讓唐靖深深有了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最終唐靖默默地凝視著司徒情提步走進馬車,眼中的笑意自己都掩飾不住。
估算著司徒情已經坐穩了,唐靖便跳上車轅趕車上路,馬鞭一揮,駿馬便揚蹄飛奔而去。
晚風吹在唐靖身上,舒適愜意,他抬頭望了望天邊瑰麗無比的晚霞,不由得出神一笑。
唐門並不屬於名門正派倒也不算歪門邪道,一直都是中立的立場,跟魔教也沒有太深的利害關係,也許……他能跟司徒情做個朋友呢?
感覺司徒情並不是那麼冷漠的一個人。
似乎,還有點溫柔。
·
司徒情坐在馬車裡,靜靜躺在軟塌上,心情略微有些複雜。
因為唐靖那個動作那個神情,讓他想起了鶴歸,一個他前世始終都求不得的男子。
也是那麼溫柔淺淡的笑,不過鶴歸更淡然,唐靖更明亮耀眼些。
想到這,司徒情默默閉上了眼,不太願意再去回想,也更不願意再承認唐靖跟鶴歸有那麼一點相似的事實。
這輩子,求不得的東西,他不會再求。人生苦短,何必折磨自己。
為了不讓自己的思緒繼續停留在前世的情仇糾葛上,司徒情便吃了一枚安神丸,然後側身倒在榻上,睡了過去。
當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馬車裡的氣氛始終有些憋悶,而司徒情也發覺,馬車停下了。
司徒情目光動了動,起身掀開帘子,略略低頭便看到靠在馬車邊打盹的唐靖。
唐靖雙手抱臂斜靠在馬車上,略略垂著頭,神情安靜閑適,嘴邊還掛著一縷淡笑。
司徒情看著這樣的唐靖心中微有觸動,但這個念頭也是稍縱即逝,很快,司徒情便輕輕躍下馬車,準備吹吹風,透透氣。
而就在司徒情離開身側的那一瞬間,唐靖靜靜睜開了眼。
唐靖其實並沒有睡著,只是輕微地打盹,之所以方才要裝睡,也是私心裡希望司徒情能夠多看他一會。
顯然,他失策了。
不過唐靖也沒有多麼失望,而是揉了揉肩膀,自己坐了起來。
夏末秋初夜間吹來的風帶著幾分熟熱又夾雜幾分蕭瑟,天上的月亮圓且明亮,但卻是微微暈黃色的並不通透。
司徒情靜靜負手立在山崖邊的一棵大樹下,神色淡然,衣袍帶風,似乎在思索著什麼,也似乎只是單純在看風景。
而唐靖左腿盤起,右腿懸空,也坐在馬車邊循著司徒情的目光仰頭看天邊的星星和月亮。
看了許久星星月亮,唐靖有點想打哈欠了,卻始終沒能領會出什麼文人雅客所謂的意境,便收回眼繼續看司徒情的背影。
這次,只是看了一會,唐靖便心有所感,然後他就低頭從腰間掏出了一支短笛放到唇邊悠悠吹了起來。
唐靖吹的笛曲婉轉悠揚,帶著三分繾綣七分悵懷,在夜空中靜靜地回蕩著,一絲一縷一點不漏地鑽進了不遠處司徒情的耳中。
司徒情不知道,這是蜀人抒發相思之情的笛曲。而唐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吹這首曲子,心裡只是莫名覺得應景。
司徒情閉上眼默默聽了一會,心中有幾分觸動,他正有些想開口說些什麼,忽然就長眉一軒,唰地拂袖轉身,目光凌厲地朝身後的山崖上望去。
彼時無數身影矯健的黑衣人駕著飛鸞,順著陡峭的山崖,從天而降。
唐靖背對著那些人,但也聽清了動靜,只見他眼光一閃,便提膝一躍再接一個鷂子翻身,一下子就站到了司徒情身邊。
司徒情負手而立,他神色淡漠地看著那些駕著飛鸞的黑衣人,語氣卻帶了幾分稀鬆平常的厭惡:「又是你們唐門的人。」
唐靖聽到司徒情這話,不由得默默握緊了手中的短笛,他眼神陰沉,心中有些懊惱,而更多的是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