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避不開的北平【修】
眼前幼嫩的臉龐上笑容明媚,那雙春露般清澈的杏眸更是叫沈滄鈺看得情緒翻湧。
七皇叔?
他的妻子,他的王妃,居然在喊他皇叔?!
沈滄鈺雙眸微微眯起,淡然神色中便透出讓人不安的危險來,將他本就冷漠的氣質顯得越發如兵刃稜角刺人。
他凝視挽夏的目光緩緩移落到殿中高處,只停留一瞬,看到對方翹起的嘴角。
前世,皇帝對凌家抱著疑心派到北平,名為共同鎮守,實為監視自己並試探凌家。最後在他未料及之下就誅了凌家父子,以此來向自己發難,可眼下皇帝卻無端認了挽夏為義女,封郡主。
皇帝……究竟想要做什麼?!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導致眼下局面?!
大殿之中,群臣齊聚,眾目睽睽。
沈滄鈺兩極起落的情緒在幾息間歸於平靜,起碼面上已不顯山水。
他視線重新落在貪戀的人兒身上,負手而立,輕嗯一聲。
聲音極低,便是挽夏離他這般近都聽得不真切,但她先前感受到了他的怒意,一轉即瞬。
她太熟悉他,這種熟悉只是靠近,就能清楚懂得他的情緒變化。這種潛意識的窺知告訴她,自己曾經究竟有多在意麵前這個人。
可她不再是情竇初開,會因他皺眉就兀自跟著添思愁的少女,她不明白他的這種怒意何來,卻不想也不用去弄清由來了。
挽夏忽略心底那絲酸楚,依舊揚著下巴平靜與他對視,靜若幽蘭又透出幾分寒梅的傲與冷。
前世父親兄長為他背了逆臣賊子的名聲被誅殺,她如何能再叫凌家重蹈覆轍,今世,凌家不能再有一丁點讓皇帝起疑的舉動。
沈滄鈺與她對視片刻,胸口有些悶疼。
前世她誤以為凌家父子被他利用,憤怒中朝他心口紮下一刀時,眸光與此時看他一樣的清冷。
原來,十二歲的凌挽夏,是還沒有喜歡上自己的……
更可笑的是,他們如今又還隔了層莫名的輩份。
咫尺的距離,沈滄鈺恍若與她在兩極。
皇帝心情極好,笑著讓立在殿中的三人回席,絲竹聲樂起,奉天殿內氣氛就活絡起來。
蘇氏心有餘悸握住回席女兒的手,發現她手心也滲了汗。「你怎麼就能那麼喊了,你們父女真真是要把人的魂都嚇掉。」
娘親低低在耳邊埋怨,挽夏安撫她:「現在不是有驚無險,女兒沒有忘記在馬車上答應娘親的事。」
蘇氏只能是輕輕捏了捏她手,不再多言。挽夏卻剛好瞧見父親側頭用欣慰的目光看她,她頓時笑靨如花,梨渦淺淺。
凌家總算是避開一遭。
君臣言歡,酒過三巡。
沈滄鈺正漫不經心晃動手中金杯,皇帝突然點了他名。
他手中動一頓,清澈的瓊釀在杯中盪起圈圈漣漪。
他欲起身回話,皇帝卻是抬手示意他無妨,朗聲道:「七弟已過了十八歲生辰,也是該接手去管理封地了。」
挽夏要去搛菜的手停在半空,方才還談笑聲熱鬧的大殿霎時安靜。
她怎麼忘記了今日也是皇帝放璟王到封地的日子。
「臣弟願為皇兄效微薄之力,鎮守一方,揚我朝威。」
寂靜間,男子淡然的聲音有著鏗鏘力度響起。
皇帝哈哈大笑,道一聲『好』,下刻又猛然轉了話音:「近期你三皇侄那頻傳報,韃靼蠢蠢欲動,屢次在邊界挑釁。大寧、廣寧有你三皇侄與五皇侄聯防線成鎮守,朕本該放心,但思及北平如今囤兵不足。若是前方真起戰事,一旦大寧廣寧被破一線,韃靼便能揮軍南下,何況北平腹部面海,有多方威脅。」
「朕近些日子為此憂慮,恰好凌愛卿大捷而歸,用軍神猛之名他國聞之瑟抖。皇弟你鎮守北平封地,亦要增加兵力,朕便調遣凌昊同駐守北平,以防韃靼真有圖謀,便是兩國交戰,支援起來亦比由他處調軍更為迅速。」
皇帝此言一出,本是醉意微熏的眾臣霎時酒意褪盡,心情黯然的太子驟然明白父皇的用意,眼底閃過不敢置信。他父皇對凌家有了想法才封凌挽夏為郡主的,這是為凌家去壓制他七皇叔的補償嗎?!如若這樣,為何不能讓凌挽夏為他正妃,那凌家不是更忠君?!
太子還是有些不能完全猜透帝王之心。
挽夏執箸的手微抖,緩了會才將手中銀筷穩穩擱下。
皇帝居然仍是要他們凌家去駐守北平!她恍然明白,爹爹派駐北平此事並不是全因推功惹怒聖心,皇帝是一早就存了心思!
若然這般,皇帝實則是早對凌家有疑心?!
凌昊此時的心情不比女兒平靜。
皇帝這話像出於家國大義,又並著兄弟情深,完全是立在璟王立場相幫一般。但誰不知道北平眼下只得兩萬兵力,若要增兵再調遣自己過去,分明是要壓制璟王!
再如皇帝所言,邊界有寧王遼王聯成防線,北平在兩方之下,對北平亦是形成另一道防線。如果皇帝是只讓自己壓制璟王,如何都無所謂,可若皇帝是已對凌家有忌憚與疑心,新增兵衛又如何,定然是躲不過寧、遼兩方圍攻。
凌昊細思極恐,發現自己是如何都躲不過帝皇權術。如若他今日未聽女兒之言,推功到底,眼下激起的就是帝皇對凌家忌憚疑心種子的深種。他不知是驚是慶幸。
眾臣對今日不單純一波幾折的慶功宴已然有了看法。
本來這些事都該在朝上商議,皇帝卻是先提了出來,看來明日的早朝上他們要更加謹慎說話才是。
沈滄鈺沉默,桃花眼半斂,眼捷擋住了內中所有冷色與譏誚。
該來的總還是和前世無二。
他端起酒杯,再抬眼看向皇帝時雙眸已平靜毫無波動:「臣弟一切聽從皇兄安排,為皇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皆不懼。」
言畢,他仰頭一口將杯中酒飲盡,寬袖一抬一落間儘是洒脫。
凌昊更是不得不表態,起身恭敬朝皇帝抱拳作揖。皇帝笑呵呵攔住他還要再表忠心的話,丟下句詳細明日早朝再議,再度舉杯與群臣共飲歡宴。
三言兩語便成定局。
挽夏盯著眼前的桌案沉思,再無半點胃口與歡喜。
算來算去,北平還是得去!
如今北平軍權統領屬后軍都督府,就看明日皇帝是給爹爹什麼官職調派……這樣,她才能真正知道皇帝對自家現今究竟是什麼想法。
接下來的舞樂表演,挽夏完全沒有看進去,腦海里都在梳理前世北平各勢力的複雜關係。
沈滄鈺在喝酒間會不經意掃過凌家宴位,將挽夏鄭重的神色盡收眼底。
她似乎變得以記憶中不太一樣,是時間過得太久,他對往事模糊了?
再次抬手飲盡杯中酒,他看到不遠處的小姑娘終於不呆坐著,用手指沾了茶水輕輕在掌心打轉,旋即又舉箸夾了顆杏仁放入嘴中。
她右邊臉頰便鼓起小小的包,是將杏仁含在了嘴裡,沈滄鈺看著嘴角有著外人不察的弧度。
——她還是有著喜歡含堅果杏仁類吃食的習慣。
記得在北平他到凌府就總是見她腮邊鼓起小包,坐在鞦韆上打晃,她見到他時,就會慌亂得紅了臉忙將嘴裡含的東西咽下。可自打嫁他成為王妃后,她卻不再吃這些了。
沈滄鈺收回視線,亦夾了顆杏仁放嘴中,細細的嚼著。
北平,是他宿命之地,而她……
既然他又回到這個時候了,她是什麼身份,現在有無喜歡他,又有什麼關係。
沈滄鈺想著,目光又在對桌太子身上打了個轉,見他正遮遮掩掩留意挽夏的舉動,心下冷笑。突然就迫切想回到那只有兩人的北平去。
宮宴結束時,斜月當空,夜風有些涼。
蘇氏將女兒身上的斗篷緊了緊,只露出一張小臉來。
凌昊與兒子並肩,凌景燁回想著今日宴會上的樁樁件件,被風一吹才驚覺全身都被汗濕。
凌昊伸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低聲:「回去再說,牽好你的妹妹。」
凌景燁點頭,轉身去將妹妹護在身邊,一家人急急往宮門去。
沈滄鈺早已上了馬車,修長的手指將帘子撩了條縫,見著夜色中那抹嬌小的身影被護上馬車,才抬手敲了敲車壁。
車外聽到動靜的小內侍忙上前:「王爺?」
「你先回王府,準備一份厚禮送到凌家去,說是本王給…皇侄女的見面禮,將本王書房多寶閣上第三排靠左的紅色錦盒也一併送去。」
小內侍怔了怔,旋即應喏牽了馬快速離去。
一直守在側邊的護衛見自家王爺還撩著帘子,不由得走近低聲道:「王爺,您這就送禮到凌府……」
皇帝今兒才認了凌家女為義女,又是要派凌昊到北平監視他的……怎麼看都是要惹到皇帝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