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44
那天周景深剛剛換下外袍,還沒來得及穿上外套,就聽到手機又響了。
是的,又。
周景深看了一眼手機上顯示的顏右的名字,不自覺輕嘆了一口氣,然後認命地穿上外袍,順便接通了手機。
這個時間點找他,定不會是什麼美人有約了。
「周醫生。」顏右的語氣有點急,「病房裡又鬧起來了。」
周景深心中不喜,眉輕輕皺了皺,但因為電話那邊是顏右,仍是溫和地問道,「我才剛走,怎麼就鬧起來了。」
顏右那邊很吵,好像很多人同時在叫嚷。顏右也就匆匆忙忙的,甚至語氣也不大好起來,「誰知道啊,聽說是碰到什麼仇人了,煩得很,有本事到外面約戰去!」
就是這樣,她的聲音也是軟軟的,帶著一絲倦意,卻更讓人心癢。
周景深便帶了一些寵溺的口氣,「別怕,我這就去。越不讓他們約戰。」在後面的兩個字加重了語氣。
顏右在那邊輕笑,「那就看周醫生你的了。」聲音悅耳動聽。
周景深便掛了電話,拉好套了一半的外袍,又整理了一番,還特意撥拉了一會頭髮,才快步往病房走。
他剛剛值完大班,身體原本疲累不堪,但剛才顏右最後那句若有有無的暗示總算是給了他一點動力,家裡催得太緊了,娶媳婦已經迫在眉睫。顏右是和自己相處時間最長的一位女性了,性格不錯,長相也很清秀,他前幾天剛剛跟她表白。
顏右當時的回答是,「周醫生,你是個好人。」
所幸沒有後面的轉折,她說,我會好好考慮。
如果今天他不是太遜,這個媳婦應該是妥妥的了。
周景深這樣想著,步子也不自覺加快。
他是從後門拐回去的,路過重症病房,靜悄悄的,偶爾飄過一絲嗚咽的聲音。周景深知道,那是今天剛剛動過手術的金毛。這隻金毛很可憐,一生忠心護主,曾經為了主人壞了一條腿,到老了那條殘腿不知怎麼就感染了,發出陣陣惡臭。主人家又正好迎來了第一個孩子的降生,便乾脆將這隻病了的老狗扔在了深山老林里。那狗拖著病腿跋涉了一天一夜,又回了家。主人那裡終於不忍,送來了醫院,卻還是在巨大的治療費面前止了步,趁周景深不注意,留下狗走了。
周景深記得,那隻狗的眼神,清澈而黑亮,並無半分的怨憤,只是那裡灌滿了淚水,盈盈生光,讓人看了就心疼。他最是見不得這樣的故事,反正醫院是他的,也便收了那隻狗,截了肢,收在重症監護室里。
人往往沒有動物長情,因為有太多的牽絆,所以捨棄得也理直氣壯。周景深感慨了一下,就忍不住要去看看那隻老狗,但又想起了顏右軟軟的語調和家裡緊急的催促,腳下生生又拐了彎,往普通病房走去。
走到樓梯口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鼻尖是煙草的味道,有人在吸煙。
周景深忍了口氣,蹬蹬走過去,便看到了他。
眼前的人倚在門邊,稍稍低著頭,懶懶將長腳斜跨著,指端燃著半隻煙。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醫院裡的白熾燈太過晃眼,青白的煙霧縈繞著,慢吞吞地往上,將那人的身影渲染得模模糊糊的,好似一幅非常隨意率性的山水墨畫。似乎是聽到了匆匆忙忙的腳步聲,那人就在模糊的山水畫里轉過頭來,應了一聲,聲音很低,生怕驚擾了他人似的,「嗯?」
周景深卻是個沒心沒肺的,只稍微愣了一下,仍是怒氣未消,便開始質問。
「不知道醫院不能抽煙嗎,而且還是重症病房!動物醫院怎麼了,就可以抽煙了?!」今天晚上之前所有的怒氣都應當沖著這個人發泄出來。
那人一怔,伸出長手來,指了指門上綠瑩瑩的安全出口,舉到一半,又將手放了下來,直接捏滅了煙頭。
青煙漸漸散去,那人便從山水畫里鮮活了過來,頗為俊朗的眉目,皺著眉,帶著歉意,又說了一聲,「抱歉,我以為這裡可以。」他指的是樓梯口,聲音還是很低沉。
周景深還沒有從他方才空手捏滅火星的動作里醒過神來,手機就又震動了起來。
不用想,又是催促的顏右了。
「不準再吸了啊,這裡病人多著呢,還有那麼多設備,毀了可以把你賠哭。」周景深扔下一句話,轉身急匆匆往普通病房衝去,卻在半路里回想著這句話,方覺得十分幼稚,就好像小時候那句,「我不跟你玩了。」,稚嫩得實在不像話,沒有半分周醫生周院長的風範。
他雖然走得匆忙,耳朵卻還接收到了那人低低的回答,他說的是,「哦,好。」居然帶著一種靡靡的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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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右已經等候多時,一見周景深出現,就開始陳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時間緊迫,她說得有些語無倫次,毫無邏輯,但周景深還是明白了,原是甲帶著貴賓犬前來打疫苗,遇到了插隊的乙,兩人口角交戰無法分出回合,便紛紛叫來援兵。援兵不來倒還好,一來卻發現原來是舊仇。新仇加舊恨,一時之間兩隊人馬立刻掐了起來,就連帶過來的貴賓犬和博美都開始對吠。至於新仇是何等的瑣碎,舊恨又是怎麼樣的小事,都沒有人理會了。
急的就只是毫無縛雞之力的小護士顏右,順帶聽完來龍去脈有些哭笑不得的醫生周景深。
周景深向來不廢話,馬上拿過座機撥打了樓下保安亭的電話,慢條斯理道,「康大哥上來一下,順便把大黃也帶上來。」
康大哥本名康大,是樓下的保安隊長,大黃是保安大隊養的一條狼狗,大約是豹犬和德國牧羊犬的雜交,長得十分兇猛,呲牙咧嘴起來,當真是生人勿進,極其駭人。不過它對周景深卻十分親昵,甚至比主人康大還要親上幾分,應該是周景深上下班都揣著一塊狗糧喂它的緣故。
康大應該也聽說了病房的事,周景深還沒擱下電話,就聽到大黃在那邊的汪汪聲,然後康大笑著說,「老闆,剛剛把大黃牽出來,就準備上去呢,一分鐘內到。」
「不用叫我老闆,我是周醫生。」周景深準備放下電話,想了想還是強調了一下。
康大在那邊哦了一下,意味不明,還是帶著爽朗的笑。
這個傢伙還是那麼讓人討厭。周景深想,然後百無聊賴地和顏右扯著有的沒的,「我們明天下午出去吃飯怎麼樣?」
顏右明顯對醫院的感情比周景深要深,看著眼前推搡的一群人,心驚膽戰的,生怕砸壞了這個儀器那個設備,哪裡還有什麼心思和周景深**,直接甩了個白眼過去。
周景深不免覺得好笑,說道,「怕什麼,這堆人是私仇,等下大黃來了,將他們攆去外面就行。」
話剛剛說完,就聽到有人在大喊,「院長呢,院長呢!出來給個說法!」
顏右努了努嘴,笑眯眯的,眼睛彎成月牙,揶揄地推了一下周景深。
周景深便耷拉著腦袋過去了,還挺諂媚地站在那堆人面前,說道,「怎麼了,找院長有事?」
剛才喊話的人是個孔武有力的漢子,長得虎背熊腰的,但偏偏手裡抱著一隻柔美純白的博美,渾身說不出來的違和感。只見漢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周景深,然後挪過了眼光,抬頭哼了一聲,鼻孔高過眼睛,說道:「叫你們院長來跟我說話。」
周景深也不生氣,笑眯眯地往辦公室里走了一圈,又推開門,威風凜凜道,「我就是院長,找我有事?」是真的威風,斂去了笑臉,氣定神閑,走路生風。
這個時候,大黃也到了,見到周景深馬上撲上去,雙爪搭在他的肩膀上,很是親昵地蹭了蹭。周景深伸出手來拍了拍它的頭,大黃便和他並排站著,齜牙咧嘴,煞神一樣,也不吠,黑森森地看著前面一群人。周景深拍了拍它的腦袋,隨即人仗狗勢,腰板挺得更直了。
「這裡是醫院,動物醫院,只有貓貓狗狗啊才在這裡撒野,不知道各位是不是要挪個地方?」
方才的漢子還挺委屈,「我們就是要院長你評評理,為什麼這慫毛敢插我的隊,是看我嬌弱好欺負嗎。」
那一邊就不依了,還是嘲諷,「我擦,你長得跟只熊似的,還嬌弱。當年要不是你澆的我那身汁,我老婆至於跟別人跑了嗎!我跟你勢不兩立,插個隊怎麼了,我還插你全家呢!」
漢子冷笑,「自個慫包,戴個綠帽都能怪到路人身上去,得,我也別評理了,就在這裡把你幹了。」
周景深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兩批人又扭打在一起了,大黃撲上去,驚天動地地亂吠,也不知到底是該拉誰咬誰。都是不要命的主,插個隊澆個汁都能結下勢不兩立的大仇,哪裡會怕虛張聲勢的周景深?
周景深為難地看著這一群人,又看了看顏右,只覺得臉上無光,便拔高了聲音,「吵什麼吵!,這裡是醫院!康大,快拉開呀!」
康大看了又看,笑眯眯的,咧著嘴,沒有動。
「你們在這裡幹什麼?」一個挺拔的人影從樓梯口拐了過來,聲音沉沉,很有威懾力。他就那麼站著,挺拔的竹子似的,又只說了那麼一句話,就讓那兩批人停住了。
「嗯。」傅至琛應了一聲,雙手插在口袋裡,兩眼巡過那群人,目光在周景深身上頓了頓,又很快移開了。
周景深一愣,只覺得眼前又是一陣雲霧縈繞,那人半隱在水墨畫里,模模糊糊的,看不清。
原來是他。
「我不在了,你們都能鬧到醫院來了啊。」傅至琛不咸不淡地說了聲,習慣性摸出一支煙來,又放了回去,「有恩報恩,有怨抱怨,自己找地方去,別堵著這裡,看著煩。散了吧。」他擺了擺手,也不怎麼看那群人,又直直往康大的方向去了。
漢子和對面那群人相互啜了一口,又瞪了瞪眼,幾乎是同時扔下一句:「下次老子再削你!」就各自抱著各自的愛寵散了。
傅至琛和康大面對面站了一會,兩人相視一笑,又相互錘了錘各自的肩膀,幾乎是異口同聲道:「兄弟,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