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回來
計程車里,俞蔓一直在看沿途的風景。剛才一場短暫的大雨,把這座城市沖洗了一遍,塵埃落定,樹木青翠。
她已經四年沒回來了,除了一些標誌性的建築,一切都顯得陌生。
手機響起了熟悉的旋律,俞蔓收回目光,卻沒有立即接電話,不用猜就知道是誰打來的。
雖不想接,但還是要接。許多事情不想做,但必須去做。
她不就是回來了么?儘管,她一點兒都不想回。
「什麼事?」
「蔓蔓,晚上一起吃飯吧,我在你以前最喜歡的粵明軒訂了位子。」
俞蔓冷淡拒絕:「累,不去。」
「蔓蔓,不去機場接你是事出突然沒去成,給爸爸一個賠罪的機會吧。」
俞德海避重就輕,然而俞蔓不配合。
「嗯,俞莎肚子疼得真湊巧,等我到餐廳的時候,她會不會走路摔斷腿然後你又要送她去醫院呢?」俞蔓摩挲著光滑的指甲,嘴角揚起一個嘲諷的弧度。
「蔓蔓,你怎麼能這麼說。」
俞蔓冷笑,問:「那麼,俞莎現在怎麼樣了?住幾天醫院?需不需要我買個果籃去看望?」
回來之前俞德海說要去機場接她,儘管她說不用,但他很堅決地說女兒那麼久沒回來,他一定要接。然而下飛機打開手機,立刻就收到他說突然有急事不能來。俞蔓不怒反笑,這樣的狀況在她的預料之中,只是失落總是難免的。
原本不想理會這事,可是走出機場,看著別人相聚時開心的樣子,她還是打了電話過去。果不其然,本來俞德海不想說出真相的,但俞莎在故意大聲地對俞德海說:「爸,我肚子好疼,叫醫生給我打個止痛針吧。」嗲嗲的語氣加上特意提高的分貝,俞蔓怎會不知道她是裝的。
俞德海沉默,俞蔓也不想聽他的答案。她收起輕蔑的笑容,鄭重地說:「爸,你告訴俞莎,少找我的麻煩,她不招惹我我懶得理她,她要找事我也不怕她。行了,明天我會去公司,今天我只想好好休息,掛了。」
把手機扔進手袋,抬頭的時候從後視鏡回視了司機一眼,司機訕訕地移開目光。
很多人都對別人的家事特別感興趣,尤其是醜事,大概是因為有了對比,心理就會平衡吧。俞蔓不比,幸與不幸,都是別人的事,不會改變自己的境況。
俞蔓以前覺得自己是不幸的,可是現在不覺得了。
車子繼續行駛,很快就由平坦順暢的主幹道變成坑窪擁堵的施工地段。那場雨停了有半小時,別的地方路面早已幹了,而這裡,到處都是積水。
各種車輛排起了長龍,喇叭聲此起彼伏,司機和行人的臉上大多都是煩躁的神情,不時咒罵幾句。
情緒是會傳染的,俞蔓車上的司機在吐槽了一番城市規劃和房地產商以及建築工人之後,回頭跟俞蔓說:「姑娘,你看堵成這樣,而且前面不遠封路了,不如你走過去吧,不用十分鐘就到了。」
俞蔓觀察了一下,這車堵得一時半會也動不了,酒店的招牌遙遙在望,人行道還算乾淨平坦,她也沒耐心在這耗,於是下車了。
拖著行李箱走在綠樹成蔭的人行道上,幼時的記憶不斷湧現。
這條路,她以前經常走,那時她還擁有幸福的家,她還不知道掩藏在幸福背後的醜惡;那時候她還是個很愛笑的小姑娘,她不孤獨……
可是那些都像一場夢。
她的夢醒了很多年。
電話又響了起來,這次俞蔓沒接,讓它響。
停了一陣,又響了起來。俞蔓知道,電話可以響到她接為止。她調整呼吸,從容不迫地拿出手機,未存的號碼,那一串數字卻是熟悉的。
她悠然地在屏幕上一劃,那邊立即傳來略有些暴躁的聲音。「俞蔓!我還以為你沒種接電話呢!」
「俞莎,你怎麼還總是狗急跳牆的樣子,這幾年吃了那麼多山珍海味,都長在脖子以下啊。」俞蔓很淡定。別人為什麼要說難聽的話刺激你呢?因為她想看你生氣,看你在意。為什麼會想看你生氣呢?因為你生氣,她就高興了。
曾經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的時候,起初俞蔓總是被惹哭,但是俞莎會裝,每每都在她爸爸面前做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樣子。後來,俞蔓學精了,她不生氣,這樣一來,換成俞莎生氣了。
事實證明,的確是討厭的人生氣了,自己會感到高興。可也只是短暫的快感而已,她一個小女孩,怎麼斗得過兩個人精呢。
「俞蔓你……」俞莎怒了,不過話沒說完就打住了,旋即冷靜下來,冷哼道:「俞蔓,你的語言陷阱已經沒用了。」
俞蔓的語氣略顯「讚賞」,「哦,原來還是長了一點在腦子啊。」
俞莎沒有反擊,不過呼吸聲變大了些,估計忍氣忍得挺辛苦。
過了一會,俞莎語氣一變,柔柔地說:「姐,我知道你還記恨我和媽媽,但那是上一輩的事,我們是有血緣關係的姐妹啊,你就來跟我們一起吃餐飯嘛。」
看來是俞德海來了,這樣的戲碼,已經四年沒上演了呢。以後,這樣的事情又會是家常便飯,但是沒關係,以前年紀小,不懂,這次回來,自然是要把以前吃的虧還給別人。
「演技不錯,不過……俞莎,你以為你的蠢是遺傳我爸的?」俞蔓說完這話,乾脆地掛了電話。
手機還沒落到手袋裡,俞蔓的餘光就看到旁邊的非機動車道上急速駛來一輛摩托車,剛好有人穿行,摩托車往旁邊讓了一下,車輪軋過水坑,泥水飛濺。
俞蔓的白襯衣和牛仔褲,立即被染上星星點點黃色的泥水。
水坑到她的位置並不是很近,造成這樣,完全是因為那個人開太快了。
俞蔓在被濺了一身的時候就立刻反應過來,轉身沖著罪魁禍首大吼:「你大爺!」她很少說粗口話,很生氣很生氣的時候,也就是這種水平。
「吱……」那輛摩托車突然停了下來,發出尖銳的剎車聲。
泛白的破洞牛仔褲包裹著的長腿踩在地上,開車的男人轉回頭。
他戴著頭盔,護目鏡沒拉下,一雙眼睛盯著俞蔓,俞蔓心裡不由得咯噔一下。
他的穿著以及把摩托車開得像飛車一樣的行為,讓人感覺不是什麼好人,確切的說,不是好惹的人。
俞蔓在心裡唾棄自己的孬,理虧的明明是對方,她怕什麼?
她挺直腰板,揚起下巴,昂揚地看著十幾米開外的人,等著對方先開口。
多年的經驗讓她知道氣場的重要性。
她以為他會回罵一句揚長而去或者說一句抱歉,當然,后一種可能比較不可能,但她沒想到他會笑,會說:「我大爺挺好,就是缺個媳婦,你要不來彌補他的缺憾,我也有機會彌補今天的過失。」
俞蔓的眼睛不由地睜大,她沒有第一時間理解這句話,因此沒能立即回應,讓他有機會又說:「不要麼?那就算了,拜拜。」他很自然地揮揮手,又很自然地落下護目鏡,踩油門離去的樣子也很自然。
「呵!」看著遠去的身影,俞蔓心中生出一股子鬱氣,俞德海和俞莎都沒造成這樣的效果。
對別人不友善的舉動,她會還擊,這已經成為她的自然反應。否則,她會難受。
她知道這樣的性格不好,看著身上髒兮兮的衣服,她說服自己不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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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錦程騎著兩輪車靈巧地從一堆停滯的四輪以上的車輛中穿行,偶爾會嚇到伸頭出來看路況的人,然後可能被罵幾句,但他沒有理會。
十幾分鐘之後,他開到醫院,車子猛地停在醫院側門。長腿往後一擺,同時拔出鑰匙,下一瞬,他已經往醫院裡跑去。
外公已經在手術室里。
兩個小時之後,醫生出來了,搶救及時,有驚無險,顧錦程舒了一口氣。
外公是他唯一的親人,他剛才一直在想,如果外公走了怎麼辦,他沒有答案,他只知道他不想一個人留在這世上。
「先住院觀察幾天,恢復得好就可以出院。」秦主任和善地對顧錦程說。
「秦主任,我打算把外公留在身邊,不送他去療養院了。」顧錦程認真地說。
秦主任皺眉,「你知道的,周老先生的情況需要很多精力照顧,你要工作,照顧人這方面又沒有經驗……」秦主任說的都是很客觀的問題,他以前得到不少周老先生的照顧,是真心為他們好。顧錦程現在自己過得還算不錯,但是要帶上一個患有老年痴呆症並且隨時有中風危險的老人,恐怕很難。
顧錦程揚起一個沒心沒肺的笑,說:「秦主任您放心,我的能力你是知道的,照顧外公一段時間,也許我就變成一個不僅出得了廳堂更入得了廚房並且細心周到的好男人,以後就不愁找不到老婆了。」
秦主任被他逗笑,「你本來就不愁找老婆。」頓了一下,他嘆了一口氣,抬手拍了拍顧錦程的肩膀,「身邊有個親人對周老先生來說,確實很重要,你既然有心,那麼到時候你就接他回去吧。有什麼事情隨時找我。」
「嗯,謝謝秦主任。」顧錦程笑著道謝。
看著他的笑,秦主任在心裡嘆息:人的命運,由不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