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鳳蕭玉笙
洳是坐在案前分析輿圖,也不知過了多久,又有侍丞前來傳旨,宣公主太極殿覲見。
太極殿是皇上整理朝政與會見外臣的地方,又銜連著御書房。侍丞卻並沒有引她進去內殿,而是轉過烏檐朱廊,走向後.庭的御苑。遙遙望見隔著紅牆探進來幾株桂花,隨風攜一縷幽香而來,讓人心曠神怡。
約莫又走了半刻光景,穿過九曲迴繞的廊橋,前面建築在臨風湖畔的三春閣,遙對碧池,日升暮落,霞光紅彤全融在這一泓碧色里,若說太極殿中最美的景色,便在這三春閣。
「皇上就在閣內。」內侍在曲橋前駐步屈身,示意洳是獨自前往。
踏上曲橋,午後熏風拂面,吹起幾縷髮絲飛揚,她在閣外珠絡玉簾后婷婷伏拜,「兒臣叩見父皇。」
「洳是來了么,快進來吧。」珠絡後傳來皇上含笑語聲,聽著頗為愉悅。
有人當先越簾而出,朱衣玄裳的衣擺袍角掠入眼中,白玉也似的修長五指遞到她面前,溫軟語聲滿含笑意,「等你很久了。」
洳是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扶了他的手臂站起,掠過那搖曳珠簾的縫隙,似乎瞧見閣內另有人在。
皇太子很自然的半臂擁著她,拂簾走入暖閣里,果然除了皇上太子還有其他人。
「見過裴妃娘娘。」洳是朝坐在皇上身旁宮鬢環髻,配飾雍容的女子略執禮數。中宮無主,這麼些年來後宮諸事都由這位裴貴妃一手打點操持,倒也是署理的井井有條。
「公主殿下。」裴貴妃略微欠身,以示見禮。
與皇上對案而坐的女子,起身跪地叩拜,「臣女裴翎見過公主殿下。」
洳是想起來了,裴貴妃的父親在朝中任職尚書令,位高權重又歷侍兩朝,其學生故友可說是遍及朝中各樞要部門,而這裴翎的同胞兄長應就是那位正元二十六年三甲登科的狀元郎,如今官至禮部尚書,這裴家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門楣不小。
「裴小姐請起。」洳是抬手虛扶,瞧見皇上俊冷容顏微微帶笑,洳是心思浮動,對於皇上此舉所含意味,她已能心領神會。
「洳是,你來瞧瞧,這裴家的小姑娘棋力也是不俗。」皇上招手讓她近前,「棋已過半,朕也未曾從她手上討得半分便宜。」
洳是近前,粗略一掃棋面,已經瞧出了些端倪,皇上行棋穩重,白子固守有餘,攻伐卻顯不足,黑子倒是風格厲辣,雖然看得出刻意隱忍,但大開大合之勢與誰頗有些相像。
「父皇,那兒臣可就直言無諱了。」洳是笑吟吟的朝皇上說,皇上大袖一拂,只道但說無妨。洳是略作沉吟后,說道:「父皇這手棋局太過拘謹了,以靜制動固然上策,但也少了爭鋒趣味。」她眸光飄然轉向裴翎,正瞧見她目光直直望著自己,大約不妨洳是轉頭回望,她略有局促的低下頭,洳是唇畔笑意又深幾許,「裴小姐棋風厲辣,倒是與皇兄略有相似。」
皇上莞爾搖頭,「朕可真是老了。」說罷,皇上竟從椅上站起,一旁的裴貴妃也斂襟而立,「這局就由太子來替朕下。」皇上不由分說的讓座。
皇太子聞言略怔,但見皇上笑意盎然的負手站於一旁,也只得從善如流的應道:「兒臣遵旨。」他斂袂入座,雙指拈起一枚白子,略一抬袖,緩聲道:「裴小姐請。」
「好。」她怯聲而答,螓首低垂,兩頰飄上一抹紅彤,被她輕易捕捉到。
心亂而棋不穩,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她已於中盤大崩,大片黑子都被吞噬而盡,輸的可謂極慘。可是此局固然有裴翎失神錯招之誤,但太子今日殺招之利也非同往常,洳是見過太子與幾位女博士的對弈,不同於男子間手談,對弈女子他總存有幾分回護之意,從不曾真的趕盡殺絕,今時此刻在皇上裴妃面前,他卻是招招凌厲,直殺的裴翎毫無還手之力。
「看來能在棋盤上勝過太子的,也就洳是了。」皇上依舊還是在笑,只是那笑容似乎略淡了幾分。
洳是目光轉過,與太子不約而同眸光相接,他微笑自若,笑意卻未達眼底。
裴翎從椅上站起,束手站於一旁,依舊低垂著頭。
餘霞織錦,晚陽紅彤透過珠絡投下斑駁光影。從曲橋上傳來侍丞低聲傳稟,「啟奏皇上,左僕射夫人李氏、御史大夫夫人王氏、兵部侍郎夫人吳氏……」那一個個稱謂從他口中喚出,俱是朝中大臣內眷,有誥命的夫人們,「夫人與小姐們已經候在坤元宮前。」
坤元宮正是中宮所在,先皇后在時也曾於露月之末,菊花盛開繁美之時,置宴中宮。冷冷清清的中宮殿,已經許久不曾迎來賞花之人了。
「坤元宮裡的菊花都非凡品,非得露月之末方才吐艷。聽說今次菊花都開的碩美,正好去瞧瞧,洳是,你也一起,多久沒去坤元宮了。」皇上似隨意而說,語氣卻有些蕭悴。
坤元宮的花種曾經都是皇上費盡心機自南秦移植而來,只因是她所愛。可惜自她身故后,他再也不曾踏入中宮,去瞧那些花團錦簇。
「兒臣遵旨。」洳是口中應是,目光卻絞在太子身上,見他將摩挲指尖的白子置回玉盒中,漫不經心的拂袖起身,彷佛並未在意她的目光。
夜色將臨,天際深處只留最後一抹額白。宮人在宮檐迴廊里挑起明紗宮燈,照見花影間佳人翩躚。
坤元宮前宴開數席,廊下絲竹舞樂響起,裴貴妃伴在皇上身側,不時相顧交談,裴翎特被允准坐在裴妃下首,隔了一臂距離的旁桌坐著左僕射的夫人和小姐,想來與裴翎相熟,那小姐不時與裴翎敘話,方才還拘謹靦腆的女子,此刻略見嬌嫵笑容,那花鬢玉顏,姿色不俗。
洳是手中握一把檀扇,拇指緩緩摩挲檀木上細繪的花紋,目光一一掠過宴上諸多花顏月貌。在座的都是出身世家的小姐,也有不少人曾參加過宮典盛筵,卻都未有人見過這位皇朝公主。此刻見到她,不由就多覷探窺看了兩眼,即便那一襲珠灰深襟的宮裝十分不打眼,但那淺點妝容的臉孔依舊帶有迫人窒息的艷色透出,容光清絕,讓人深深注目,幾乎轉不開眼。卻又在她目光移過的時候,一個個的惶然垂眸斂去聲息。
除了一個人,與她目光在空中相觸,並不避諱,淡淡頷首側顏略見禮數。洳是笑了笑,眸光偏轉落在一旁,看到坐在金貔麒麟案后的鳳如斐指尖拈著一隻白玉酒杯,良久紋絲不動,神思有些飄忽也不知在想什麼。
忽而聽到皇上笑言,「聽說裴翎雅擅音律,彈得一手天音似的琵琶,常得裴妃褒讚。」
裴翎從容自案後起身,也不謙辭命人取了琵琶來。一曲《陽春白雪》即興所奏,琴音錚錚入耳,餘味悠長。一曲彈罷,皇上撫掌而贊,一旁裴妃也露出欣然笑容。
洳是目光掃過席下,並不意外的見到諸多艷羨目光,只有那人端杯飲酒,眸光瞧也不瞧裴翎。洳是手中檀扇流蘇被她繞在指尖打轉,頗覺有意思。帝妃手札、宮詞書冊中也不乏記載後宮風雲,諸位妃主為博得皇上一顧各逞手段這種事兒實在不屬鮮見。父皇後宮空置了大多,御下只有二妃三嬪四昭儀,後宮幾乎就是裴妃獨大,無波無瀾了十多年。如今席下這些美貌鮮靈的女子或許將來都會成為各宮妃主,就不知裴翎能否有手段壓住她們了。
想到這處,她不由又看向鳳如斐,他還是那麼心不在焉的出神,彷佛殿前絲竹舞樂和這麼些宮鬢佳人與他全無干係似的。
她一直覺得有些愧疚,皇兄早過束髮之年,東宮內卻未有一位良娣。皇室子息歷來單薄,皇兄又為她所累,孑然至今也從無怨尤。她沒法彌補些什麼,只能盡自己一切所能來輔佐他,私心裡也期望兄長能得一位傾心紅顏相伴,席間那麼多妙齡美好的女子,不知是否有他中意的。
「皇兄?」她終於不忍看他神思恍惚,傾身探手在席下扯了扯他的衣袖。
「恩?」他茫然回神,目光望向他,唇畔不由凝出一絲溫柔笑意。
「大家都在看美人,皇兄在出什麼神呢。」洳是笑謔說道,如斐略怔了下,終於抬眸望向殿前,正瞧見裴翎抱著琵琶站在殿中,眸光直直望來,眼中全不掩驚艷神色。
宴席將盡,皇上命宮人摘了幾朵花開碩美的菊花過來,正待挑選花色,皇上卻疑聲問道:「朕記得有株鳳蕭玉笙,最為珍罕,滿園也只得一支,怎沒見到?」
宮人揖身垂首不知如何作答,皇上席案下側的太子淺聲說道:「父皇,這株玉露華簪亦非凡品。」太子看向皇上手中托著的一支粉白紅蕊的菊花說道。
皇上聞言側目看向皇太子,手中拈著花朵閑閑把玩了半刻,復又轉顏笑說:「裴翎,你容鬢清雅,此花倒是與你相宜。」皇上招手讓她近前。
裴翎有些受寵若驚,未料到皇上會有此番賞賜,所幸她很快回過神,聘婷上前屈膝跪地。皇上將花遞給身旁裴妃,裴妃俯身將花簪在裴翎烏鬢間,裴翎不掩矜喜的謝恩退下。
皇上又挑了朵重蕊紅彤色的花,想了想,望向殿下,「季凌薇,此花穠麗,與你鬢間金絲花絡相襯。」
容顏殊麗的女子自案后從容起身,緩步踱至御前,俯身叩拜接過皇上賞賜,修長白皙的五指托著艷美的花朵,起身迴轉時,她目光又望了過來,瞧了瞧鳳洳是,又轉向皇太子,似凝望了一下,面色自若的轉身翩然回座。
季凌薇么,鎮北將軍的嫡女,帝都內言傳的有名才女,那容顏生的極美,在這一眾世家小姐中最為出挑,這般姿色倒也不負她皇都第一美女的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