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相逢

2.相逢

春風晨露,滄琅山上樹蔭遮天蔽日,曙光也散不去林中積累宿夜的寒氣,絲絲沁入肌骨。

一朵粉瓣紫蕊的花兒開在一株百年青梧下,花瓣半開半合,算準了不過半盞茶的時間應該就會花葉盡綻。少年目光只在這朵花上停留一瞬,卻在落於一旁時再也轉不開眼。

那是只毛色至純至白的成年白虎,此刻碩大的虎首擱在交疊起來的雙爪上,虎鼾聲起伏低落。而蜷靠在白虎身上的女孩紫衣深帶,頭上纏了兩隻髮髻,左右各縛了髮帶,絲絲飄落肩頭。那闔目沉睡的摸樣,尤似明珠美玉般,晨光從樹隙間落下絲絲縷縷,細碎光芒錯落在她周圍,如晶如燦。

少年步履輕緩的走到那株粉花紫蕊前,撩袍單膝跪地,抬手便要摘花,指尖凝在花.徑半寸處手腕卻已被人握住。

「這位大哥哥。」清亮的聲音伴著慵然笑意從身畔傳來,他側眸,不出意外的看到她已經醒來,那漂亮的女孩眉眼鮮靈,貌若凝瓊,好像自九天而來,不似人間美好。她卻在看到他轉眸的剎那,心中驚窒,似有一隻大手狠狠捏住心臟,那雙淡如煙塵的灰色瞳眸,撞入眼中驚痛心房,就連喉頭都被一併凍住。

「怎麼了?」他明了她的驚訝,正如這麼些年來,那些見過他異瞳的人也是這般詫異。他可以對別人不假辭色,可對著面前的女孩,他卻狠不下心。

「你的眼睛真漂亮。」她笑吟吟的說,轉眼就將方才奇怪的感覺拋諸腦後。

他眉梢微挑,唇畔的一絲笑若有若無,倒也沒被她的直白給嚇到。被她握住的手腕動彈不得,他食指一動指著面前的花朵,笑問,「你一直候著這朵紫玉觀音?」那溫柔語聲似能從中滴出水來,而他並無所覺。

「恩,恩,我可是等了一宿就待它開花了。」她眉眼彎彎的笑,容似初晨暮雪,俏麗可愛,「所以,大哥哥,你可得講先來後到哦。」

她話音剛落,卧在一側的白虎忽的轉動了下腦袋,應該是被兩人的談話聲驚醒,有點不滿的張嘴嗚咽了一聲,睜開的雙瞳,燦如金玉,又透又澈。

那雙亮晶晶的虎目瞪著他,虎頭微傾,好像在細細打量面前容顏俊美的少年。女孩子伸出空閑的一隻手摸了摸它的腦袋示意它可以繼續睡覺。它卻猝然立起龐大的身軀撲向面前的少年,那迅雷之勢,讓人根本不及反應,少年便被它撲翻在地,雙爪扣住他的雙肩讓他動彈不得。

這一番牽動,連帶她也被掀翻在地,她剛想抬手拽住白虎項間金圈將它拉走,卻被眼前一幕驚得目瞪口呆,猶疑自己是否眼花。

那隻除她對誰都愛理不理,甚至連對一手將它養大的師父也不殷勤的白虎,正拿虎頭蹭著少年的衣襟,一臉討好的樣子。少年伸出手輕撫它頜下絨毛,它舒服的半眯起眼,口中呵出低抑的嗚嗚聲,長尾在空中一甩一甩的,竟然是十分享受。

他笑出聲,任由那數百斤重的白虎壓在自己身上。他半仰起頭,露出弧線優美的脖頸,這般動作等於將弱點曝露在猛獸嘴下,他居然渾不介意。白虎卻伸了伸脖子,將腦袋湊到他頰邊,十分親昵的蹭來蹭去。

「你養的白虎倒是平易近人。」他說,連聲音中都帶著不可抑制的笑意。

「哪兒啊,它平時可嫌棄別人了。」她瞧著這一人一虎彷佛久別重逢的老友一樣,心中泅現出古怪的念頭,莫非這一人一虎早已認識?可這也不該啊,小白是師父從小拾到養大,平日里都呆在山中守著師父練功的青玅殿,這次出山也是她央了師父,想著不過采株紫玉觀音也不難,便帶著小白出來踏個青放個風。

他帶著笑意的目光從她身上略過看到青梧下的那株紫玉觀音,花瓣盡綻,黃蕊凝似冰晶,正是那可以祛天下各色奇毒的靈仙妙草,「紫玉觀音若花開一刻后還不能採摘入匣,效用可是會大打折扣的。」他著意提醒她。

她似才回過神來,差點忘記自己候了一宿的藥草。她取下腰間綉囊,拿出一隻巴掌大小的玉匣子,手腳麻利的將紫玉觀音連根拔盡,置於特製的玉匣內,收入囊中。

「小白,回來。」她返手拉住白虎脖間項圈將它拖離少年身上,它竟然還戀戀不捨的看著少年,頗為不甘願的踱到女孩身畔,一爪捋了捋鬍鬚。

她拍掉身上落葉草屑,從地上站起,一手朝他遞去,「我拉你起來。」她微笑著說,眸如琉璃色,溫軟的笑美的不似真人。

他半坐起身,只猶豫了下,便握住了她的手。

她雖年幼,但身量在同輩女子中已算是高挑,可站在他身邊也不過堪堪及他肩膀,實在太過嬌小。

「這滄琅山近年來十分不太平,你一個小姑娘倒也不怕?」深山密林間,草木深嶂,他走在前面為她引路。

「也就是賊匪流寇比較猖獗。」她走在後面手中搖著一朵采來的野花漫不經心的左搖右晃。漂亮威猛的白虎漫步在兩人身後,緊緊跟隨。

要說百年前國家分崩,諸侯割據四方,各自稱王。四國王上都敬皇域為主,每年上表朝書稱臣,也不過是礙於百年盟約束身,皆不敢輕易來犯罷了。曾經疆域廣褒,天下清明的鳳朝,如今已是散的七零八落。四國與皇域交划的省界,位置敏感,導致百多年來雖都有重兵屯守但都不敢輕越邊界,那些流寇賊匪見勢越發壯了膽氣,在四國邊境劫掠往來客商,欺壓附近村落居民,擾的住在邊境的百姓苦不堪言。而滄琅山正處在皇域同南秦國交界,以前也是名山秀水,如今卻是惡名遠播,未有急事的旅人仕子自然是寧願繞道也不往這裡走的,但是一些趕著出貨的商旅耗不起時間,只能硬著頭皮從此山過境,只期別碰到這些莽匪。

但顯然不是所有人的祈禱老天都能照顧到的。

兩人走過密林,眼前一條寬闊山道蜿蜒縱深而下,只要一直沿著路走就能下山。兩人一虎並未走多久,便聽到從山下有馬蹄聲嘚嘚傳來,間或伴隨著女子哭吟和男子高聲喝罵。

少年眉頭輕蹙,心想真是念叨了什麼就來什麼,他微眯了眼,看到幾匹高頭大馬已進入視線,還不待他細看,腕上一緊已被人拖入旁邊滿是草闕深木的林中。

他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卻見她一指點在唇上,作了個噤聲的動作。遠處馬隊行來,領頭的虯髯大漢駕一匹棕鬢馬緩緩而行,身若鐘塔般高壯,左手握一柄九環刀,鋒刃豁亮。他身後跟著十個左右駕馬的粗衣莽漢,與那虯髯大漢氣勢相似,身材樣貌倒是普通。他們手上各攥著幾根麻繩,每根繩子上都捆縛著幾個人跟在他們馬後,那些人約莫有二十多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剛才所聽到女子的哭哀聲便是從他們這裡傳出。待見他們一路行過,這才發現隊伍最後還尾隨著幾個莽匪,以防中途有人逃脫。

女孩扯了扯少年的袖子示意他附耳過來,他並未猶豫的俯下身,女孩在他耳邊嘀咕了兩三句話后又道一句「加油哦。」便拉著白虎從一旁閃了開去。

「這丫頭。」他低頭失笑,目光追隨她掩入密林的身影。雖然眼前這十數流寇與他而言,剿滅拔盡不過覆掌之力,輕而易舉,卻未想到她有這般玲瓏心思,拳腳無眼,刀槍過處難免會有萬一累及無辜,她卻連一絲一毫都不想傷了。

近些年來滄琅山惡名昭著,這些流寇賊匪當屬首功。為首的虯髯大漢不耐聽著一路哭哭啼啼聲,回身惡狠狠的怒道:「哪個臭娘們再給老子哭出一聲,老子立馬宰了她!」他一聲震喝,果然嚇得那些女子收住哭聲。他那些手下倒是忍不住鬨笑起來,「三哥,你可不要把這些如花似玉的嬌娘子給嚇到了,不然還怎麼陪咱們兄弟。」那些女子們聽他們如此放浪不羈的談話,越發青白了面孔。

「媽的,一群孫子想女人都想瘋了。」虯髯大漢笑斥了他們幾句,心情倒是好了起來。

忽然,那十多人的胯.下馬兒不約而同的停步不願再往前走,甚至有的馬兒焦躁的噴著響鼻,不進反退。大漢的棕鬢馬稍顯從容點,但也是在原地不停的左右來回踏蹄,顯得非常不安。

這些流匪覺出異常,不由提高了警惕,手中武器提起橫檔胸前。

前方不遠處有一團白影緩緩踱來,它走的極慢,一步步的邁出都是優雅至極,那金瞳在陽光下凜然生威,毛髮純似天邊捲雲,白而無暇,竟是一隻世所罕見的白虎。

有些馬兒驚嘶立起,要不是有人緊攥鞍配不放,估計有好幾匹都要轉頭落荒而逃。

為首的虯髯大漢不過輕蔑一笑,還以為什麼了不得的麻煩,不過是一隻老虎而已。若說此刻只他一人,倒是有些膽戰心驚,不過現下周圍十數個兄弟在旁,還能怕了這區區畜生不成。

「這老虎毛色不錯,送給老大作個大氅,想必好的很。」他大聲笑說,翻身下得馬來,將馬韁丟給一旁兄弟,揮手招來幾人一起朝白虎圍堵上去。

他們不想傷了白虎身上毛髮,下手便留了些分寸,可他們壓根也就碰不到它一星半點,別看這隻白虎身軀雄壯,行動起來卻迅敏異常。他們只看到一團白影在眼前晃動,下手的動作根本趕不上他的行動。

一人圈了繩索想去套絞住白虎的脖子,手還來不及伸張開,那白虎已如風般躍至他面前,一掌拍出將那人打翻滾入一旁草叢,這一擊打的他半晌爬不起來,腹上衣衫碎裂,被利爪扯出的傷口猙獰恐怖。白虎舔了舔爪上鮮血,大眼中金褐的眼瞳慢慢收成一線,回身便是一記虎嘯,震的周遭鳥雀驚鳴四下飛散。更有馬兒掙脫牽扯,撒蹄奔逃下山。

「老虎噬了人血,恐怕不好對付。」有人握著刀戰戰兢兢的說,三月里的天額上汗出如漿。

虯髯大漢目光寒下,開口之聲冷冽至極,「殺。」話落,便不再手下留情,刀刀揮斬向白虎。

白虎身姿靈巧的在眾人間周旋,遊刃有餘的又撂翻幾個大漢。守在隊伍后的幾個莽匪也坐待不住,紛紛提刀上前助陣。

周圍刀斧結成密密縱縱的網,眼看虯髯大漢劈山裂海般的一刀照頭砍下,白虎四爪踞地,正作撲躍之勢。卻聽空中響起破風聲,竟是當面襲來,虯髯大漢手中長刀迅速回護門面。只聽「叮」的一聲清脆,精鋼所鑄的九環刀居然被一折為二,斷了的刀刃插入腳下地面。那飛彈的力道之大,震的他虎口發麻,長刀幾乎脫手。

他一時驚窒,抬目循跡看去,只瞧見一個青衫緩帶的俊雅少年從林中踱步走出,抬手揮袖間又是幾道勁氣疾出。悶哼聲里,鮮血迸濺,雙眼漸被血色迷住,在這人世間的最後一望,他只記得了眼前那張容顏,似能顛倒日月。眾人悚然看見自家老大腦袋被人一擊洞穿,心中驚怕不已,不由自主的往後退走聚攏。而那白虎竟慢悠悠的走到少年身畔,仰起腦袋賣乖討巧似得蹭了蹭他的大腿。

少年低頭看向白虎,唇畔笑意漸深,眸光似不經意的一瞥,瞧見那紫色身影正將後方捆縛雙手的普通百姓一個一個解放,小心輕聲的讓他們躲入一旁草叢密林間。

待她把人放的差不多了,那些流匪才發現蹊蹺,有人要去阻擋,當先幾人只來得及邁開一步,便聽耳邊風裂,之後世界再無聲響。

餘下諸人見他手段厲辣,一擊即出便是奪人性命,心下懼怕,自知不是他的對手,紛紛棄刀往山上逃竄。少年並未乘勝追擊,只好整以暇的看著那嬌小身影還在忙碌著。

「好了,都逃了,別忙了。」他朝她走去,語聲溫軟半含笑意。

女孩正扶著一個腿軟跪倒在地的姑娘,有點詫異,「呀,你功夫這麼好。」她還以為他會周旋個片刻,說不準還得自己幫忙,倒是沒料到他處理的乾淨利落。

「還湊合。」他見她扶人吃力,便伸手替她將那姑娘攙起,那姑娘見他容色俊美,氣質出眾,不由紅了面頰,剛才所見的驚心動魄居然也不怕了,滿心滿腦只有他的樣子。她低頭不敢看他,喃喃輕聲道了謝。

周圍原本應該遣入林中尋路回家的百姓三三兩兩走了出來,一個個跪倒在兩人面前,叩頭謝恩。

「哎,你們別這樣,快起來。」女孩有點無措,忙想將他們一一拉起,可這廂剛扶起來,轉個身就又跪下了,想必這救命之恩對他們來說僅是一跪一叩首遠不能表達他們的感激之情。

少年淡笑自若,一手遙指下山寬道,「從這裡下山,不會再有人傷你們。」眾人再三恩謝后,相互扶持著朝山下走去。

「你也同他們一起下山吧。」少年神色慎重的望著女孩,目光深深凝望住她秀美無暇的臉龐,肅然又道一句,「路上小心。」

「恩?」她揚眉一笑,笑的無比狡黠,卻並不應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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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鸞回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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