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遁夢
春日午後,陽光晴好,滿園梨花開的夭夭芳華,連微風中都似含香醉人。
長身玉立的男子負手站在一株梨花樹下,衣袖下露出半截玉笛,吊墜的金蝴蝶依舊光彩非凡。
「天同從北地傳回訊息,說突厥八族兵戎調遣似有些不同尋常。」素衣常褂的男子看著不過普通面貌,卻是天機閣內專司收集南秦情報的高手。
天機閣,盛於江湖的情報組織,只需出得起價錢,便可得到任何想知道的消息,只是真假虛實,信憑由己。
「突厥?」男子眉目深凝,右手掩在袖中拈指運算,半晌后,目中閃過驚疑,「莫非是古蘭?!」
素衣男子聲音更低去了幾分,「古蘭似有復國之像。」
那一字一句似挾風塵狼煙撲面而來,三百多年前,自古蘭皇帝完顏澈陣前失去蹤跡后,偌大的古蘭王朝分崩離析,八姓家族分疆裂土各自為政,數百年來再也未有一人能讓昔日擁兵百萬,迫的東朝狼狽不堪的皇朝再現重鼎盛世。
卻到如今,正值九州華夏風雨飄搖之際,古蘭竟有復國之像?
這天下是真的要亂了……
「傳信天同,讓他洞察詳實。」男子抬手一拂,素衣男子揖手退下。
當初東朝幾乎是傾了舉國之力來與古蘭抗衡,也未從他們手上討得過半分便宜。而此時此境,鳳朝又能拿什麼來與之抗衡,僅駐守邊塞國疆的十五萬追雲騎嗎?鳳朝綿延萬里的疆域,十五萬實在杯水車薪。所幸,一切尚未定論,即便是最壞的境況,古蘭新皇登基伊始,內亂未曾完全將息下應不會輕易舉兵南犯……
他正沉默思量,忽覺背後有利刃凌空之聲,他頭也不回,只側身一閃,輕巧躲避開那削肩斷臂的一刺。那柄劍並非尋常,通身縈繞瑩藍淺光,好似用冰泉所凝。他不用去看,也知來者是誰。
「兒子!你看娘會用靈力化刃啦。」持劍女子身材高挑,長袍寬襟在她劍舞時如蝶翼翩躚,除了鬢上略見几絲霜色,那容顏依舊美艷不可方物。
「可喜可賀。」他漫不經心的笑,眼見她一劍襲面刺來,他也不躲不閃,女子見狀「哎呦」一聲驚呼,想要斂氣收勢,他卻忽然抬起右手,雙指彎曲,飛彈上面前虛靈長劍。只聽「啪」的一聲,那長劍裂成無數晶瑩碎片,消散在空氣中,「就是差了點,不抵什麼用。」他還是笑若薰風,一手扶住因勁氣震蕩差點摔了的女子。
「你也知道你娘化靈不行,這次可算有突破了。」女子笑容滿面的挽住他的胳膊,眼見著自己寶貝兒子越發玉樹臨風,容色無雙,心中真是歡喜的緊,就是嘴毒了點,不若小時候那麼溫柔解意了,「小幽幽,那麼久沒見到娘親,有沒有想我呀?」
夜隱幽雙手環胸,目光淡淡睃她,也不接她話茬,靜待她的下文,想來他這位不羈隨性.愛滿鳳朝亂跑連他爹都制不住的娘親,是不會就來他面前晃那招半點用處也無的虛靈刃。
「你這小子越大越沒意思了!你可還記得小時候老纏著娘親要抱抱的!」夜莙很想衝上去捏捏他的臉頰再揉一揉,但看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什麼膽氣都沒了。
「沒事那我走了。」他作勢就要往廊下走去,她忙閃身擋在他面前,終於恢復正經神色,「我又遁夢了。」
夜羅家族之人皆身負異術,能力至強者可通天徹地,但這種人太少,不過區區一二,大部分人只精通一種靈術,而夜莙正是熟諳遁夢之術,在睡夢中窺得前塵因果。
「被迫遁夢?」夜隱幽神色冷峻下來,若說夜莙之能,便在於只通過某個媒介就可遁夢,以第三者的身份縱觀歷史,只是她看過幾次帝國興衰之後便不願再輕易遁夢,想來她遁入的那幾段歷史之酷烈,讓她有點經受不住吧。
「恩,似乎是被一股力量吸引,不由自主的就遁夢了,連遁夢前應有的諸多準備都不需要。」她深睫半垂,語聲低越,不復方才意氣風發。
夜隱幽見她雖然神態有些古怪,但眉眼間不見懼色,那遁夢應該沒嚇著她,就不知是誰有此能力可引他娘遁去夢中一看。
「其實在懷你之前我就一直被迫遁夢,只是那場景十分模糊,那人我也瞧不真切。之後你出生,我便再不曾遁夢,只是昨夜我又見著了,真真切切的見著了。」她抬起頭,眸光驚疑不定,雙唇都被抿的失了血色,顯然對自己所見不敢置信,「我認識那個地方,那是嵩陽山,小時候我去過那個庭院,那裡種了一大片的杏樹,九月秋末,那樹上會結出許多杏果,一粒粒墜在枝頭,與夢中情境一模一樣,我看到他坐在樹下。族中不曾留有他的畫像,我也從未見過他的面容,但我知道是他。」她的目光哀涼下來,攥住他衣袖的雙手都在微不可覺的顫抖,那孤削背影靜靜坐在樹下,氣息幽寂,仿若一縷隨時就會消散的魂。
「娘。」他返手握住她五指,溫軟的掌心帶著一抹慰定人心的力量。
她閉目喘息,良久后才緩緩睜眸,眼中一抹深慟還是難以掩去,「他是夜箴,當年助太.祖踐登九五,得千里封邑殷川的夜羅王,亦是夜羅王族最後一系嫡脈!」
夜隱幽心神俱震,他只知夜羅王族族根凋敝,如今尙且還在世的族人不過伶仃寥寥數人,他從無深究過家族淵源,前塵舊事他也不想追憶。原以為王族嫡脈全部隕於百年之前那一役中,從未想到真正的嫡系一脈早已斷絕。
「我看見一個女子的生魂從光影中走來,雖然才是十多歲的摸樣,但我認出是她!」即便褪去鳳褘霞妝,燃櫬焚羽,時光回溯,可她還是一眼便認出了她,那般純稚的摸樣,如斯深情的目光,「便是死了,她也不願墮入輪迴,寧願受戮魂之苦,也要來到他的身邊。」
「娘,別再說了!」夜隱幽見她神色恍惚,似有沉溺先兆,不由出聲喝止。她卻幽幽笑了,滿目戚色,眼角垂淚,「他親手送她入了輪迴,用畢生靈術和幾十載壽數同地獄諸惡訂下言字契約。」她恍惚的笑,滿面淚水,「七世輪迴,三生姻約,他說來生來世永不負她!」
夜隱幽口中念訣有聲,指尖蘊一點靈光點上夜莙額間,她打了個激靈,似忽然從恍惚中回過神,眼神有些茫然,雙手摸了摸臉頰,觸手一片濕濡,居然滿面淚水狼藉。
「娘,你身上是否有能與夜羅王神意互通的媒介。」大白天里的在他面前就能遁夢,事情絕非尋常,應該是有什麼牽扯著他娘的神思。
她想了想,摘下手中一枚古樸無華的銀質戒指遞給面前的夜隱幽,「這枚護心戒是夜羅王所鑄,聽傳下來的祖輩們說夜羅王魂去之前,鑄了這枚戒指,裡面留了一絲他的靈氣,可護佑所戴之人。要不是王族凋敝,怎麼也傳不到我手上,大約是它牽引了我的神思吧。」她將戒指拈在指尖打轉,雖然表面無華,但細撫下還是能感覺到一圈極細緻的章紋,「反正日後也要傳給你的,就替我好好收著吧。」她不由分說的將戒指塞到夜隱幽手中。
他將戒指繞在指尖閑閑把玩,怎麼瞧也只是枚普通戒指,他絲毫感覺不到靈氣。
「好吧,那我暫且收著。」說罷,他就想將戒指收入袖中。卻未想被她劈手一把奪過,「你就這麼胡亂塞啊,萬一丟了,你讓你娘百年之後怎麼去見夜羅家的列祖列宗啊!!!」她一雙柳眉倒豎,仰目瞪著他。
他啞然失笑,他娘這也太較真了,「那你要我怎麼辦?找個香台供起來?」
夜莙拉起他的右手,就將戒指戴入他的無名指,「這不就妥了。」見他想摘,她怒聲厲喝,「你敢摘!!」
雖然他娘不怎麼唬得住人,但還是得給她點面子的,本想摘戒指的左手作勢緊了緊無名指上的戒指,從善如流的表示,「那我勉為其難戴著吧。」
她目光一轉,負手站到他身旁,用肩膀頂了頂他,笑的曖昧,「不想戴也沒關係,快給我找個媳婦兒,給她戴好了,反正這是個好東西。」
他卻只笑不語,眸光流轉,唇畔挑著的一絲笑,意蘊不明。
「要是沒姑娘肯嫁給你,你就這輩子都戴著吧!」方才還是笑語晏晏,她轉臉便是神色俱厲。
通常她擺出一家主母的氣勢教訓他時,他都是一副無可奈何不屑與你爭辯的表情,讓她覺得一拳打到棉花上似的,無處著力。這次他卻一反常態,低頭凝視了指上戒指,臉上露出怡然自得的笑來,「終有一日,如您所願。」那一笑的風華,灼灼迷人眼。
她在他的笑容中半晌回不過神,她知道他這兒子不怎麼愛笑,至多時候是冷笑,或者牽動唇角似笑還無,有多久沒見他如此深笑開懷,連唇畔一朵討喜的酒窩都若隱若現。
「你是說!你看上哪家姑娘了?!」她笑的眉眼飛揚,整顆心都飄蕩起來。
「娘,您曲解語意的功力愈發精進了。」他毫不客氣的潑她一頭冷水,只說有朝一日會給她個兒媳婦,又沒說現在就有,她到底是高興個什麼勁?
「哼。」她高仰起頭,斜眼覰他,「這些年你遊走四國,尋了不少靈芝仙草回來,你可是打出娘胎起就沒那麼勤快過,說是為你那妹妹治疾,你說我信是不信?」
「為何不信?」他一派誠摯神色,「毓嫿身子不好,您也知道。」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手下那幫子人的本事,尋個草藥這種事兒還真不需要你親自出馬,除非有特別事由。」她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壓根不信她這個愛潔喜凈都快成癖的兒子,會親自深入荒野叢林,破跡古村,去挖草藥!!!
「這個,您要是不信我也沒辦法了。」他坦然迎上她越發狐疑的目光,眉峰略挑,「上次見到老爹他同我說若是見著您,就讓您回去一趟,他甚是想念您呢。」
他不著痕迹的將話鋒轉開,果然見她露出一絲不耐的表情,「可我不想見他!」
「您是單單不想見他呢,還是不想見到他身旁的那些天香國色?」他總能一句話戳中別人痛處,讓人恨得咬牙切齒。
「反正都不想見到。」她負氣的別過臉,低垂的長睫微顫。
不是不想見,曾經那個互許白頭的人,只是心中始終不甘心罷了。
夜隱幽知道她的彆扭勁,只要他爹一日在那位置上,她的那口怨氣就紓解不出來。只是有些話他還是得帶到,因為……「爹每次看到我都叨念你,得空去看看他,不然我也不好過。」非得被他念到死不可。
「再說吧。」她不耐煩的擺擺手,跨步往月門走去,「我走了,沒事兒就別找我了。
他只以目光送她,也不做挽留,想來如她娘這般縱情四海,愜意逍遙,倒比留在那四方天地里好太多。
「對了。」她在月牙門前駐步回身,面容一瞬逆了光影,讓人瞧不清楚,她說:「若有機會,去泰陵拜祭一下敬睿敏皇后吧。」
他眉心微攢,那位與太.祖一同定鼎天下,開創景初盛世;又親率百萬軍隊逼退古蘭侵犯,最終力竭戰死,埋塚異邦的鳳朝開國皇后。母親為何要提起她?待他想多問一句,抬眸時才發現她早已走了,花下門前哪裡還有那窈窕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