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枕戈待旦二
說起來,衛熵從記事起就明白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其實他根本不願意明白,他也想像家族裡那些落選的孩子一樣自由自在的成長,也許他們也會遭遇其他的身不由己,但,總比他被關在高塔里徹底出不來的好。
當他被選中,被帶進這命運的高塔,他便徹底失去了自由,他被厚厚的巫術術法書籍所淹沒,他似乎看不到生活的曙光,沒日沒夜的術法修習讓他日漸消沉,日漸老成。
當這個明眸皓齒的幼童的眸子里不再閃耀著期待的光芒,當這個活潑好動的幼童的衣服不再一天換幾套,他的心與眸子,都一點點沉寂了下去。
有時候,他累了,他會抬眸看一眼高塔外的天空,可是,無論天空多麼的誘惑,他都不敢走上那誘人的天台,他怕看見不被束縛的天空時,自己會忘形,會輕鬆得縱身躍下高塔。
那麼一來,他將被釘在衛氏的恥辱柱上,而衛氏將被釘在大顏的恥辱柱上,萬劫不復。
第一年落雪的時候,他的第一任師父終於到了該離開的時候,那時候,師父看著他黯淡的眸子,心疼道:「衛熵,你知道為什麼你的字取了青嵐二字嗎?」
衛熵冷冷道:「弟子不感興趣。」
師父似乎早就知道他會這樣回答,微微一笑,潑墨揮毫,在書案上繪製了一幅氣勢磅礴的江山圖卷。
隨後,師父一言不發地離去,而當時,不知是意氣用事還是怎麼,衛熵波瀾不驚的心裡忽然煩躁起來,他抓起那幅團卷,撕了個粉碎。
第二任師父離開時,是個炎熱的夏季。
那是個聒噪得不得了的男人,明明是個男人,卻天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一會兒穿上帝都流行的花裙子,扮作那鄰家花姑娘,一會兒不知從哪裡采來一籮筐花花草草鬧著要衛熵幫忙編織花環。
衛熵不耐煩地蹲在地上,他看著那紅紅綠綠的花朵,心裡的厭倦與煩惱似乎更加加重了幾分。
明知師父是好意,最後他還是將那一籮筐的花草全部丟出了高塔外。
當師父嘆息著趴在天台看著被弟子甩出來的花籃,身為弟子的他站在被師父遮擋的光線里,眸子更加黯淡了幾分。
師父是哭著離開的,他罵衛熵是個沒心肝的,他連那一年的束脩都沒要,就那麼像賭氣的孩子一樣,一跺腳,一咬牙轉身就跑了。
第三任、第四任……一個又一個,都是受不了他的古怪而落跑的,漸漸的,古怪少年的名號便在帝都流傳開來,願意來做他師父的越來越少,因為他已經將衛氏一族親自培養出來的師父們全都逼走了。
在那之後,他的世界彷彿清靜了一般,在長達半年的時間裡,他的生活里都沒有師父這個物種的存在。
直到那一天,一個穿著一身雪白長袍的男子,抱著一個嚶嚶啼哭的奶娃娃來到了高塔之上。
那是一個落雪的下午,朦朧天光里,那個白衣男子一言不發地將奶娃娃遞給了衛熵,衛熵卻驚訝地看著這粉嘟嘟麵糰一樣的小生命,不敢接,也不願意去接。
如果他不夠聰明,他是不會被衛氏選中來高塔之中的,所以,他在看到這孩子的第一眼便明白,這是大顏下一任的帝王,原因無他,老皇帝年逾半百,有數不清的女兒,偏偏一個兒子都沒有。
如今老皇帝老來得子,這小娃娃必然是會被立為太子的。
衛熵看著這幼小的生命,不由得向後退去。
不,他不要成為這個人的守護者,不要,這個使命太過沉重,他不要。
可是那男子的眼神異常的堅定,衛熵退一步,他便進一步,直到衛熵被逼得退無可退,來到了他多年來從未踏上的天台上。
眼看再退下去就是雙雙墜塔的慘淡下場,衛熵最終只能咬牙選擇了妥協。
當他伸出雙手,那嚶嚶啼哭的幼兒忽然止住了哭聲,在他懷中瞪著一雙清澈如泉水的眸子打量著他。
那一刻,天台上呼嘯而過的風聲帶走了衛熵眼角的一滴晶瑩,那一刻,衛熵冥頑不靈的叛逆生涯,終於划傷了休止符。
他的生命似乎有了不一樣的意義,他不再是為了家族榮耀不得不逼著自己學習巫術的可憐人,他搖身一變,成為了一個為了守護之人而主動學習巫術的好孩子。
他的眸子又能看到那閃亮的光彩了,他終於不再坐困愁城整日把自己悶在屋子裡了。
學習累了,他會走上天台,看那擦身而過的候鳥,看那恣意舒展的雲朵。
似乎是明白他的轉變是因為什麼,每隔一陣子,都會有人抱著這個粉團一樣的奶娃娃來看他。
奶娃娃的第一個笑是對著他露出來的,奶娃娃的第一個發聲的字是跟著他學的,奶娃娃第一次走路時是為了撲到他懷裡而自然而然學會的。
一次又一次,無數個第一次,無數個欣喜與感動的瞬間,一幕一幕,都映在衛熵的腦海之中,久久徘徊。
又是一個落雪時節,老來得子的老皇帝忽然不知道轉了什麼運,居然在太子周歲的這一天接連收到了三位妃子生產的消息。
一男兩女,足以讓老皇帝雀躍歡呼。
於是,那一日的周歲宴上,本該是萬眾矚目的焦點的太子,卻受到了空前的冷落。
老皇帝從宴席上趕去了生了皇子的那位妃子的宮殿里,一去不返。
同樣被冷落的還有另外兩位生了公主的妃子。
那一日,穿著大紅色周歲禮服的太子哭哭啼啼地鬧著要見他的大祭司。
於是那一日,原本在做著巫術練習的衛熵不得不中斷手頭的事,用他的全力擁抱這個哭泣不已的幼兒。
幼兒的眼淚糊了衛熵滿懷,幼兒眨巴著明亮的大眼睛,豆大的淚珠嘩嘩掉落,幼兒無辜地問道:「父皇不愛我了么?」
衛熵不想欺騙小小的太子,只得選擇沉默。
他抱著傷心的淚人兒,坐在火爐旁,一邊拍打著幼兒的後背,一邊搖晃著身體讓自己化身搖籃一般的存在安撫著幼兒,他給幼兒講了一個故事。
那是一個偏心的父親最終被溺愛的兒子所殺害的暗黑系故事,那個故事,擁有預言一般的魔力,將日後所發生的事一一預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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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前,衛熵做了個夢,夢裡,他又見到那個哭哭啼啼的淚人兒,淚人兒正委屈地向他控訴:衛熵,我的卓植怎麼還不醒?
衛熵一覺醒來,才發現天色已晚。
他揉了揉刺痛的太陽穴,起身查看水鏡。
他那乖覺的弟子似乎已經在水鏡的另一頭等候許久,一見他便興奮地喊道:「師父,師父您終於醒了?」
衛熵有氣無力道:「什麼事,說吧。」
少年嘿嘿一笑:「師父,是這樣的,徒兒正在趕往陛下所在的東洲。只是一路上,徒兒夜觀天象,總覺得此去兇險異常。不知道師父有何辦法化解?」
「兇險?也是,跟在那個糊塗暴君身邊,沒有不兇險的時候。」衛熵捏了捏眉心,略顯痛苦地坐下。
抓起一把自製的藥丸,端起一杯早就涼了的水,仰面連葯帶水一起吞下,衛熵道:「為師早就與你說過,一切都是命定的,雖然兇險,卻一定可以化吉,你只管去便可,為師自有計較。」
少年很是燦爛地咧開嘴一笑,露出他雪白的小虎牙:「是,師父!」
衛熵扶額,揮手將水鏡的畫面切到了正在傷心的那人身上。
他看著那人略顯憔悴的身影,一顆心彷彿被刺痛。
破天荒的,他第一次主動聯繫了彈夢,病歪歪的彈夢有氣無力地看著衛熵,道:「不知道大祭司大半夜的所為何事?」
衛熵道:「我給你的那幾樣靈器可還在?」
「在的。」彈夢像是隨時會摔倒一般瞪著死魚眼看著衛熵,「可是,難道現在用嗎?」
「用吧,找個時機,不要讓人發現,我不想在夢見他哭哭啼啼地找我了。」顯然是對剛剛的夢境心有餘悸,衛熵一臉的無奈與失落。
彈夢嗯了一聲,斷了聯繫。
衛熵嘆息一聲,隻身一人來到夜幕下的天台,他指著夜空中那兩顆正在互相靠近的星辰,像是想要觸摸一般。
他半眯著眼,順著手看去,那顆閃耀的星辰彷彿觸手可及,伸出手去,卻偏偏什麼也觸摸不到。
旁邊那一顆黯淡卻巨大的星辰正不斷向那閃耀的星辰靠近再靠近,衛熵嘆息一聲,轉身進了塔內。
那一聲嘆息,只有風能聽懂,那是一句寵溺到無以復加的話語:好吧,依你,都依你,別哭了,別哭了,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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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高塔上來了位不受歡迎的稀客。
之所以不受歡迎,那自然是因為衛熵討厭他。
衛熵看著志得意滿的二皇子,道:「怎麼,是不是覺得陛下不在你就可以放飛自我了?」
二皇子,也即如今的襄親王,他有著與顏鈺七八分相似的五官,身高也不相上下,只是,不同於顏鈺那冷酷高傲的眼神,他的眼神是溫柔的平易近人的,甚至可以說,他是帶著溫暖的笑意的。
正是這樣的笑,俘獲了無數人的心,上至老臣,下至幼子,中間還夾著無數個懷春的少女少婦。
二皇子見衛熵這麼不客氣,倒也不氣,反倒笑嘻嘻地自來熟一般坐下,端過不知道涼了多久的冷茶一口飲下:「唔,不錯,還是熟悉的味道。」
衛熵蹙眉。
二皇子湊近一點,笑得更加明媚燦爛:「愛的味道。」
衛熵一把奪過茶盞,向正前方的天台處扔去。
二皇子嘆息道:「哎呀呀,真可惜,這麼好的茶,就這麼不翼而飛了。」
衛熵明知他是專程來挑釁的,卻依然氣得不輕。
沒錯,那個事事處處鎮定自若的高冷大祭司,只有一個人能惹怒,那便是眼前這個笑得人畜無害的二皇子。
衛熵不客氣道:「你可以走了!這裡不歡迎你。」
「嗯,本王早就知道,你不需要一遍又一遍的說嘛。」二皇子笑嘻嘻地一把攬住衛熵的肩,比劃道,「看看,跟你說過的吧,生氣不長個兒,看看看看,後來者居上了吧?」
衛熵一把甩開二皇子的手臂,道:「殿下自重,我還有事,恕不遠送。」
二皇子笑嘻嘻地收回手臂,順手摸走衛熵桌子上的一枚點心,道:「走就走,搞得好像本文走了你的皇帝就會來似的,嘖嘖嘖,可憐啊可憐,可憐的痴心的大祭司呦,回見~」
衛熵瞪著那嘚瑟的背影,一把將書案上的東西全部打翻在地。
氣惱,噁心,厭惡。
明知道那張偽善的面孔之下,是跟他母妃一樣陰險狡詐的不良居心,明知顏鈺一旦去了鑠城帝都便會被別有用心之人趁虛而入,卻不得不讓顏鈺去,不得不唱這一出找尋真愛誕育子嗣的空城計。
呼吸,深呼吸,冷靜,鎮定。
衛熵站在天台上,終於逐漸平復了心情。
轉身回到屋內,打開水鏡,便是一番有條不紊的聯絡發出去。
有一股早就被他布置在東洲與鑠城的力量正在他的命令之下,各自奔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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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鑠城出發,前往東洲的這隻隊伍里,領隊的是個有著稚嫩面龐的少年。
少年身穿華貴的服飾,正坐在沙舟里,咬著一隻綠油油的蘋果。
身後的宮人問道:「少祭司,這蘋果沒熟啊,您要不要換一個?」說著,宮人遞過來一隻紅彤彤的大蘋果。
少年卻搖搖頭:「不要,師父說了,美麗的表象都是虛假的,甜蜜的食物都是有毒的,我不要吃甜蘋果,我要吃酸蘋果。」
宮人無奈,只好由著這性子古怪的少祭司去了。
連趕幾日路程,少年粉嫩的皮膚已經有些晒黑的跡象,眼看東洲近在眼前了,少年沒有絲毫休息的意思,命令隊伍極速前進,不得有誤。
沙舟與沙地摩擦的沙沙聲不絕於耳,只是,漸漸的,那摩擦聲里多了一點奇怪的動靜,有什麼東西正從對面朝著他們駛來。
意識到不妙的時候,少年急忙將綠蘋果幾口啃完,隨後大喊一聲:「戍邊軍,護我!」
箭矢隨之破空而來,很快,沙舟急停下來,金鐵交加的聲音不斷在這空曠的沙漠中響起,一直到天色發黑。
血流漂杵中,少年藏在一具戍邊軍的屍體下面,一動也不敢動。
對方再斬殺完最後一個戍邊軍后,終於放心了,有把粗糙的嗓子說道:「沒殺錯吧?」
另一個略顯嚴肅的聲音道:「沒錯!要是錯了,王爺會滅你九族!」
那粗糙的嗓音淬道:「呸,憑什麼是滅我九族而不是滅你九族?明明是你接的命令,是你帶的隊伍,我才不要做替死鬼。」
「放屁,該死的都死了,要你做什麼替死鬼?回去等著領賞錢吧!」嚴肅的聲音嚴肅地罵著。
粗糙的聲音也不反駁,只嘆息道:「娘的,為了這個任務潛伏在這沙漠地帶做了多少年的假商販吹了多少年沙子了,總算是完成了,總算是可以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了!」
「別說了,東洲方向有動靜,撤!」說著,一群人坐上沙舟全速撤離。
當扶翠與彭碩領著人趕到時,少年已經被戍邊軍的屍體壓得四肢發麻。
扶翠哭天搶地的聲音讓少年感到不耐煩,他勉強動了動,沙啞的嗓子卻喊不出聲來,只聽扶翠邊哭邊罵道:「這是哪裡來的天殺的強盜,居然,居然把少祭司給……嗚嗚嗚,少祭司啊,您英年早逝啊,老奴來晚了啊老奴該死啊!」
「嗯,你是該死,要是再不給我水喝的話。」終於,少年從屍體下掙扎爬出,一張俊秀的面龐是全是風沙,只有兩隻雪亮的眼睛,像是在炫耀著主人的身份。
扶翠聞聲回過頭來,上下打量一番,頓時喜出望外:「少祭司?您沒死啊!」
少年蹙眉:「怎麼,難道公公希望我死嗎?」
扶翠忙掌嘴,急忙接過身後宮人遞過來的水囊小跑步來到少年身邊:「您喝,您喝。」
少年一把奪過水囊咕咚咕咚喝下,隨後跟著扶翠,向東洲趕去。
彭碩留下善後,他徑直向剛剛少祭司趴著的地方走去,一把將那屍體翻開。
那屍體頓時就醒了,很是尊敬地喊了聲大將軍,隨後掙扎著起身要給彭碩行禮,彭碩阻止道:「不必了,你還有傷。」
年輕的軍人羞澀地笑笑:「不礙事的,雖然是九死一生的任務,但是大祭司給的靈器一直帶在身邊,所以剛剛替屬下擋了致命一擊,屬下沒事的。」
彭碩點點頭:「起來吧,去喝點水,包紮一下傷口。」
說著,彭碩便開始領著人清點屍體,此次出發,登記在冊的戍邊軍與宮人等一共53人,然而,地上卻有將近一百具屍體,原因無他,對方也有傷亡,只是,這裡面會不會也有裝死的,彭碩必須親自清點了才安心。
此時天色已晚,彭碩命人點上火把,清點了足足三遍才作罷。
最後,他命令道:「戍邊軍運回鑠城厚葬,逆賊就地火化。」
黑暗中,一具屍體動了動,在不為人所覺察的沙拐棗花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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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植覺得腦袋疼得快炸了,他無力地癱倒在顏鈺的懷抱里,軟綿綿道:「陛下,微臣睡了幾天了?」
顏鈺將卓植平放枕在自己腿上,一邊給卓植揉著太陽穴一邊沒好氣地說道:「你猜,猜對了寡人有賞。」
「……」果然,還是那個不懷好意的壞皇帝呢。卓植默默嘆息一聲,「陛下,微臣猜不到,賞賜就不要了,您自己留著吧。」
「你……」顏鈺看著病歪歪的美人兒,只得由著他去了。
卓植見顏鈺不刁難自己,反倒覺得有些不尋常,卻也不想在不明就裡的情況下問些什麼,萬一觸雷了此時的自己絕對是承受不起後果的,他乾脆閉上眼,享受暴君難得的溫柔。
顏鈺見卓植閉上眼,心道這廝不會又要睡過去吧?這一睡不會又醒不來了吧?
緊張得急忙拍了拍卓植的臉:「喂,美授,別睡啊。」
卓植微微抬了抬眼帘,無奈道:「陛下,微臣頭痛得厲害,只是在閉目養神,沒有睡。」
顏鈺忙鬆了口氣,雙手更加認真地給卓植摁壓起來。
良久,卓植感嘆道:「陛下,這一刻您的柔情似水,終於讓微臣明白了一句話。」
「什麼?」顏鈺好脾氣地問道,他可從沒被人形容為柔情似水的人,這叫他在意外的同時也感到些許的寬慰,看來卓植這廝還是可以被感化的嘛。
卓植偷偷瞄了顏鈺一眼,見顏鈺似乎心情很好的樣子,便大膽說道:「那便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顏鈺的雙手忽然停住,空氣也似乎隨之凝滯。
卓植還在樂著,沒發現顏鈺一雙忽然如寒冰般冷漠的眼。
直到被顏鈺一把搡開,卓植還是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
顏鈺卻早已起身,獨自一人悶聲不響去了門外。
……到底發生了什麼?卓植不明白,想要下地跟出去看看,卻根本沒有力氣動彈,只得躺在床上,瞪著宮殿冰冷的牆壁發獃。
就在卓植將要睡著的時候,顏鈺忽然推開門氣沖沖地走了過來,他一把掀開卓植的被子,將卓植從床上抱起一言不發就往外走去。
卓植掙扎道:「陛下,陛下您要做什麼?陛下?」
「你閉嘴!」顏鈺顯然還在氣頭上,暴走的狀態叫沿路的宮人見了嚇得大氣也不敢出,戰戰巍巍低著頭直到顏鈺走遠了才敢喘氣兒。
兩個宮人互相對望一眼,一個說道:「哎,卓縣令又有苦頭吃咯。」
另一個感嘆道:「可不是,說什麼不好,要說牡丹花,誰不知那是禁忌啊。」
「呸呸呸,禁忌還說,快走。」
兩人緊張地環顧四周,急忙離去。
而顏鈺則將卓植一路抱進了露天的浴池裡才作罷。
溫熱的水汽里,顏鈺一把撕開卓植的衣衫,怒氣沖沖地給卓植擦洗著身體。
儘管是香艷到不可描述的場面,然而顏鈺卻目不斜視,只管專心地給昏睡多日的卓植清洗身體,洗到關鍵處,顏鈺強忍著怒意,瓮聲瓮氣道:「自己能彎腰吧?」
卓植嗯了一聲,俯身就要去擦洗,卻叫顏鈺一把撈在懷裡。
雙唇緊貼的瞬間,卓植的腦袋嗡的一聲像是要炸開一般,他沒有辦法思考,也沒有辦法反抗,不,他不想反抗,他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他,此時此刻,他覺得這親吻是如此的久違,如此的熟悉,如此的叫他迷戀。
明明是病歪歪的,卻還是不知道哪裡生出了力氣,不知不覺就主動得坐在了顏鈺的腿上,嚶嚀著求歡的訊號。
顏鈺隱忍壓抑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主動的卓植,濕噠噠的頭髮批垂在胸前,他像是在安撫一個向他要糖果的小孩子,溫柔道:「別鬧,你身體吃不消。」
卓植又羞又臊,臉漲得通紅,死死埋在顏鈺胸前不敢看顏鈺的眼睛。
顏鈺卻將卓植的臉捧起在掌心,迷濛的霧氣里,燦若星辰的眸子里全是寵溺,柔聲道:「乖,真的想要的話,寡人給你親好不好?」
卓植更加羞恥了,以至於掛在嘴邊的拒絕怎麼也說不出口,明明是想要,明明不能要,卻在聽到這個高高在上的君王願意為他做那種事的時候,將他的心,一擊必中。
繾綣旖旎中,卓植得到了史無前例的釋放,只是,身體里似乎有那麼一處,是那麼的空虛,那麼的渴望眼前這個人的進入。
嚶嚀著,主動邀請著,不斷勾引著,可是這無上的帝王自制力卻可怕到驚人,最終卓植不得不放棄,問道:「陛下,您不難受么?」
「難受。」顏鈺如實回答,邊說,邊壓下快要佔據整個大腦的衝動,細心地給卓植擦乾身體,穿上衣服。
又被一路抱了回去。
意識到自己被一個明明是人人畏懼的暴君溫柔地寵溺著的時候,卓植不自覺地就將臉貼在了暴君的胸口。
寬大的床榻上,卓植忽然坐直了身體,他直勾勾地看著顏鈺:「陛下——」
顏鈺有些身心俱疲地隨口應了一聲,卓植卻更加認真起來,他忽然摟著顏鈺的脖子,再次喊道:「陛下——」
顏鈺剛剛壓下了遊走在身體里的燥熱,依然有些神遊方外的感覺,依然只是不經意地嗯了一聲。
卓植卻更加固執地將顏鈺的臉扭過來讓他看著自己。
四目相對,有些話卡在嗓子眼,卻因為太過難為情而怎麼也說不出來。
顏鈺不明所以地注視著緊張兮兮的卓植,見美人似乎很為難的樣子,便乾脆反手將美人摟過來,呼吸相聞間,顏鈺低沉的嗓音溫柔地說道:「不用道歉了,寡人不生氣了。」
哈?卓植愣了片刻,才明白顏鈺誤會了,以為自己要為剛剛惹他生氣的事道歉,可是剛剛他沒說錯什麼啊!
美好的氣氛被破壞殆盡,卓植懊惱道:「微臣才不是想道歉。」
沉默,又是這折磨人的沉默,卓植的話得不到回應,可是,瀰漫在帝王周身的緊張空氣卻說明了一切。
卓植尷尬地從顏鈺懷中掙脫,一言不發躺下,背對顏鈺,合上了眼。
顏鈺強忍著怒氣,披上衣服獨自離去。
夜半時分,在卓植睡得昏昏沉沉的時候,扶翠等人回來了。
卓植睜開眼,才發現身邊的半邊床冰冷一片,難道顏鈺根本沒睡嗎?
雖然身體還是有些虛脫,但卓植掙扎著起身,找到了正在摔東西的顏鈺。
大殿內,已經是一片狼藉,扶翠小心翼翼地低著頭聽著訓斥,而一旁的少年,正無辜地瞪著地上碎裂的瓷器,覺得一個腦袋兩個大。
見到卓植的瞬間,他像是見到了希望,喊道:「卓縣令!」
顏鈺手中正要砸下去的花瓶,由此幸免於難。
顏鈺聞聲看去,見卓植瘦弱的身軀歪歪扭扭地向這邊走來,緊張地將正要拿起的花瓶放下,解開自己的披風,邊罵邊走向卓植,給卓植披上:「不要命了?誰叫你起來的?」
卓植無奈道:「陛下,微臣就睡在隔壁。」
顏鈺一愣,冷哼一聲不再理卓植,轉身又罵:「扶翠,你還說不清楚那信件的真假?沒聽他說根本沒寫嗎?給寡人徹查,到底是誰在作妖,敢欺騙到寡人的頭上來了,膽大包天就要有瞞天過海的能耐,沒有這個能耐就要有死無葬身之地的覺悟!給寡人查,查出來,滅他九族!」
卓植嘆息一聲,真是越來越不懂這個帝王了,明明是關心自己才把披風解下給自己,卻根本不願意看自己一眼。
明明是個溫柔時可以感化他這個老頑固的可愛的帝王,卻偏偏總是個暴君做派,讓身邊的人全部膽戰心驚如履薄冰。
顏鈺他,到底是故作威勢嚇唬人,還是在演出一個不真實的自己好讓宵小之輩敬畏自己讓自己不被傷害?
不知為什麼,卓植看著這個暴怒的帝王,第一次覺得,帝王他很孤獨,很可憐,很可悲,帝王他,一點都不可怕。
他忽然就走上去,握住了帝王的手。
掌心的溫度,像是才傳遞著某種堅定的力量,讓暴走的帝王突然啞火。
顏鈺忽然緊了緊手掌,卻還是繼續罵道:「還有你,彭碩!戍邊軍戍邊軍,何為戍邊軍?這裡不是你昔年征戰過的地方嗎?這裡的戍邊軍不都是你挑的人嗎?怎麼會全軍覆沒,怎麼會差點連個孩子都護不住?嗯?」
一室沉默,最終顏鈺冷哼一聲,帶著卓植回了寢殿。
少年一路跟進來,恭敬地走上前來,給卓植號脈,望聞問切一番之後,少年再次號脈,最終確定了答案,道:「陛下,師父說過,您是極陽之體質,卓縣令是極陰之體質。陛下與縣令二人想必已經結合過了,因此此時的縣令體內有一股陽剛之氣在流轉。」
說著,少年期待地看向顏鈺。
顏鈺蹙眉,卻還是伸出手來讓少年查看。
片刻后少年道:「果然如此。」
說著,少年忽然後退三步,跪拜在地:「陛下,接下來說的話可能會讓您氣惱反感噁心甚至絕望,但是無論如何,請您沉住氣聽完。」
顏鈺始終沒有鬆開卓植的手,聞言又緊了緊手掌。
少年見顏鈺沒有抵觸的意思,便如實說道:「可是偏偏縣令的體內還寄生者另外一股入侵的力量,那東西不是一般人所能煉製,它能感知到被寄生之人的一切情感與記憶,包括歡愛時的觸感與體感,因此,它可以在縣令體內繁殖,不久之後,也許縣令就會徹底被這東西侵蝕掌控,成為一個傀儡。」
說道這裡,少年不由得頓了頓,又小心地看了看顏鈺,為難片刻,咬咬牙說完:「而陛下與縣令結合后,體內也會流轉著縣令的陰寒之氣,那東西可以通過你們的陰陽之氣而進入陛下的身體,也能在陛下體內繁殖,不久之後就連陛下您也會——」
「不用再說了!」顏鈺忽然怒吼一聲,他鬆開了卓植的手,黑著一張臉離開了寢殿。
一室沉默,感覺到被嫌棄,卓植忽然苦笑道:「少祭司,陛下是在怪我吧?要不是我被寄生了……」
少年並不想摻和到這兩人的事情里,機智地選擇了沉默。
卓植又問:「那麼請問,有沒有解決的辦法呢?即便我萬劫不復,也不能讓他因為我而失去所有。」
少年並不懂這種大人之間的感情,他只是實事求是道:「辦法有是有,只是,卓縣令未必能做到。」
「什麼辦法,只要能讓陛下恢復正常,我什麼都願意做。」卓植握緊了雙拳,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顏鈺離去的方向,這種事情,顏鈺會嫌棄自己是正常的吧,所以自己不應該怪他,可是,為什麼心裡是那麼的失落是那麼的委屈呢?
卓植覺得堵得慌,喉結滾動一番,想要呼喚那個人的名字,卻喊不出口。
少年認真觀察著卓植的變化,道:「我只知道暫時控制住的方法,想要根治的話還是要回江臨讓我師父親自來。」
卓植聞言收回了目光,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那裡彷彿依然被緊緊握著,那裡彷彿還有那個人的溫度。
這一刻,他終於做出了決定:「好,無論去哪裡,無論做什麼,只要能讓他恢復正常,我什麼都願意做。」
這番話,落在少不更事的少年耳中,像是情話啟蒙一般,讓他干瞪著卓植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一晚,顏鈺沒有與卓植同床,他宿在了另外一間偏殿里,臨時被傳來的彈夢正在充當顏鈺與衛熵通話的媒介。
彈夢竭力打開的水鏡里,衛熵正袒露著胸口,半披著長衫鬆鬆垮垮地歪在椅子上,竭力睜開迷濛的睡眼問道:「陛下,出什麼事了?」
顏鈺並不氣惱,也不暴躁,他只是鎮定地嚴肅地問道:「那邊怎麼樣了?他是不是在……」
「是的陛下,昨天他還來挑釁了。」一聽說的是正事,衛熵的覺瞬間就醒了個徹底,他坐直了身體理好了長衫,將這幾日二皇子的動作一一告知。
片刻后,顏鈺冷笑一聲:「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陛下,您還要再忍嗎?」衛熵鄭重道,「陛下,忍無可忍,無需再忍,您已經忍了他們母子二十多年了。」
「沒錯,二十年前,他奪走父皇,讓寡人這個太子九死一生;十八年前,他母親奪走寡人母親的性命,讓寡人徹底成為隨時會被廢棄的太子;十五年前,他姐姐害死寡人的姐姐,讓寡人那可憐的侄兒只能跟著後娘生活;十二年前,他的擁護者害死寡人的新科狀元,讓寡人失去一個得力助手;十一年前……」
「陛下!」衛熵一聽顏鈺開始夢魘一般喃喃自語忽然提高了聲音,「彈夢,快,陛下多半要發作了,快,給陛下服藥!」
彈夢忙手忙腳亂的去找葯,找了半天才想起來自己身上就帶著,趕緊打開藥品,給顏鈺遞過去,卻叫顏鈺一把打在地上。
顏鈺還在喃喃自語著什麼,彈夢卻奈何不得,只得求助一般看向水鏡。
衛熵沉思片刻,道:「去吧,去把那個人喊來,讓那個人喂葯,不能讓陛下在這裡發病,會出事的!」
彈夢急忙去找卓植,就這麼,睡夢中的卓植再次被吵醒,他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像是隨時會歸西的彈夢,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彈夢到底在說什麼,急忙掀開被子,慌亂中連鞋子沒踩對左右腳也顧不得了,搶過藥瓶便沖向顏鈺所在的偏殿。
卓植的視線里,那個高高在上的暴君不見了,那個不可一世的暴君也沒了,那個高興時意氣風發生氣時毀天滅地的帝王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蜷縮在角落裡,哭泣著喃喃自語的人兒。
他像個孩子,用力地環抱著自己,將腦袋埋在臂彎里,絲毫沒有察覺到卓植的靠近。
卓植不知該怎麼安撫此時的顏鈺,只得靜靜地蹲在顏鈺的面前,伸出手去,輕輕地一點點試探性的將手掌覆蓋在顏鈺的後腦,心疼到近乎哽咽:「陛下,陛下?」
呼喊無果,卓植忽然大膽喊道:「顏鈺?」
忽然,顏鈺像個落荒而逃的小孩子一把拽過卓植,將卓植緊緊摟在懷中。
淚水打濕了卓植的頭髮、領口,含混不清的話語里,卓植漸漸聽明白,這個帝王剛剛離去不是在嫌棄自己,而是——
害怕失去自己吧?
顏鈺,你到底受過什麼傷,才會應激反應到這麼劇烈?
卓植一點點從顏鈺懷中掙扎而出,反手將顏鈺抱在了懷中,久久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