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如狗
郭靖看出來黃蓉的痛楚,下意識的握住她的手,就要給她輸送內力,黃蓉朝他搖頭道:「你不能擅動真氣,難道忘了?」郭靖道:「我自有分寸。」郭芙在一邊擔憂的道:「爹,你中毒很深么?回頭我好好教訓他們兩個混蛋去。」黃蓉瞪她一眼,懶得言語,向旁人說了一聲,夫妻倆走了出去。
忽然段興明從外面一步跨了過來,向場中眾人一一行禮。楊過等人還好,朱子柳和泗水漁隱二人卻是神情惶恐,正兒八經的向他回禮,繼而要行臣子之禮。楊過和郭芙都是一愣,才想起來段興明大理王子的身份。
段興明並不敢收了二人大禮,慌忙將他們攙扶起來道:「兩位伯伯這般多禮,卻是折殺小侄了。興明不才,現在行走江湖,也算是個江湖中人,見到兩位大名鼎鼎的前輩,卻是晚輩的榮幸。」他咧著嘴道:「在武學上,小侄也有許多需要向兩位伯伯請教的呢。」
漁樵耕讀師兄弟四人在大理雖然已經沒有了實權,但地位超然,對這個大理王子也並沒有怎麼個惶恐之意。朱子柳也只是作個沒有破綻的樣子而已。聞言,他笑道:「小王子在少林修行十年,非但佛學精湛,更練了一身連郭大俠也讚不絕口的內力,當真是少年英傑。」他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偷眼看了看楊過心想若是沒有此人,以段興明的成就,興許能算是少一輩的第一人了……他此時還不知道段興明武學素養之低。
「我們師兄弟幾人這次聯袂來到襄陽,便曾奉了家師之命,將一陽指傳給兩位武家師侄,更要接王子回大理。王子內力已經有了這般的進境,學起這一陽指,自然更會一日千里。」
段興明大喜道:「如此就完美了。」他只是忍不住的笑,似乎心情快活到了極點,讓楊過感到極是怪異。正好下人稟告,說大小武奉命到了大廳等候,朱子柳不再耽擱,道:「時間緊迫,我們師兄弟這就傳授王子殿下並二武一陽指,只盼望在接下的大戰中派上用場。」說罷和泗水漁隱先一步走出。
郭芙心中寂寞,看段興明走到了門外,忍不住追上去問道:「你……你樂什麼,一直合不攏嘴?」
段興明看著她,只覺得心中一陣陣愧疚,想到:「我既然已經愛上了那位呂姑娘,以後不能向之前那般對郭姑娘調笑不羈了。」但近來郭芙對他似乎比大小武還要親近,雖然大小姐脾氣不改,但也算是對他最熱情的女孩兒了。真教他舍卻這麼多日的辛苦追求,他又不禁躊躇。最終還是那呂姑娘若有若無的一笑,重新擊中了他的心房,於是他朝郭芙微微一笑,沒有回答,跟著朱子柳等人出去了。
郭芙大恨,跺腳詛咒,禁不住語音哽咽。一直以來大小武如雙星拱月般圍著她打轉,對她的心意從來沒有過半分的違逆,近來來加入了一個英俊瀟洒的段興明,讓她尤其驕傲,從此更受不得半點委屈,連郭靖黃蓉的話常常都能不聽。所幸襄陽事急,她父母也沒有空閑管她。
如今大小武已經在她面前消失了許久,剛剛段興明又對她那般——其實小段對她已經算不得失禮,但在她想來,段興明即使是和朱子柳去學武,也應該回答了自己的問題,再向她百般討好道歉之後再離開才對。
而襄陽城中其他配的上她的青年,寧可成就是木頭加野獸,年齡也偏大,對女人更是向來視而不見,不作考慮。耶律齊和程英相敬如賓,郎情妾意,又是異族之人,懶得多想。楊過——這個人從小到大,就從來沒有對她加以辭色。只要他和和氣氣的朝她笑笑,像段興明那般說上一兩句討好她的言語……郭芙的臉忽然紅了一紅,她恨恨的回頭瞪了一眼楊過。正好楊過一步邁出房門,看到她多少年不變的那種發脾氣的模樣,忍不住心中莞兒,朝她笑道:「芙妹,你隨我來,我有話問你。」
郭芙毫無心裡準備。生平第一次見到楊過對她笑得這般和善,她忍不住心裡砰砰亂跳,竟然驚的呆了。惴惴不安的跟著楊過來到廳外庭院之中。
楊過隨手從石桌之上提起茶壺,倒了兩杯清茶,遞了一杯到郭芙手上,道:「芙妹,你和大小武的事情,能跟我說說么?」他本想問:「大小武愛上了別人么?」但怕傷了這個心氣過高的大小姐的心,故而拐了個小彎。
郭芙心中不由自主的想到:「他是在關懷我么?」她只覺得最近所有人對棄她而去,連一貫寵著她的娘親,也只顧著即將出生的小寶寶和襄陽戰況,小龍女寧可卿等人陸續的到達,更將她的容光和風頭搶了個精光。「他是在關懷我么?」郭芙一顆心嗵嗵的跳了起來,只覺二武不理他,也算不得甚麼了不起的事情了,一時居然沒有應答。
楊過看她面色陰晴不定,不知道她心中所想,繼續道:「若是這二人這般薄情,我倒是要好好教訓他們。」楊過以為二武在打寧可卿的主意。他以為姿色上能穩勝郭芙的,在襄陽只有寧可卿——小龍女乃是他妻子,自然不會拿到這裡比較——想來二武是移情華山女俠,這才對郭芙變了心意。他心中冷笑道:「就憑他們,還不配對寧姑娘亂動歪腦筋。」
他一句話說出拉,郭芙哇的開口便哭,郭芙向來高傲,懂事後便很少在旁人,尤其是他楊過面前露出軟弱的一面。這一下哭的楊過也有些手忙腳亂起來。若是小龍女,他自然早就將她攬入懷中輕憐薄愛。對於別的女子,他卻不由自主的提醒自己,需要收斂。雖不敢放肆,他還是微笑道:「郭大小姐天香國色,不需為這兩人傷感。」
郭芙哭了半截,自動停了住,不敢抬頭看楊過,半響之後,才道:「呂大人府上的一位小姐前幾日到了我家住著,說是和江湖上一些利害人物有過節,到我家避難。哼,她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兒,又算是什麼江湖中人?兩個武家哥……混蛋想是被他鉤了魂。」她頓了頓,道:「娘剛才罵我,說他們兩個是別我嘲笑,才擅闖蒙古大營的。其實這兩日他們對我遠不似平日……我雖然說了句『有本事就去刺殺蒙古大漢和忽必烈啊』,他們也沒有如何生氣。」
楊過不置可否,順著她的心意和她隨便聊天。他何等手段機鋒?不經意之間,聊聊數語,便將郭芙知道的所有有關那個呂府小姐的情況都掏了出來,卻沒有甚麼出奇的地方,只知道她極美,姓名不祥,大家都叫她呂小姐。經黃蓉明裡暗中查實過,確實是呂文德的親侄女。在郭府後院有一間獨院,平日里深居簡出。寧可卿被洪七公帶到郭家,也是深居簡出。這一點楊過能夠猜到,否則段興明不會今日才見到她。
雖然沒發覺甚麼不對,楊過卻總覺得遺漏了甚麼。歷史發展到了今天,他自忖早就幾乎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就算襄陽之戰這些天下大勢的走向沒有因他而發生大的變動,憑什麼『大小武不自量力刺殺蒙古頭領』這等只有在特定條件,且極其偶然的情況下才能發生的事情也會一模一樣的發生,更導致郭靖受傷,進一步導致很可能在黃蓉臨盆的時間裡,金輪法王等人偷襲郭府?
若說這一切是命中注定,註定大小武會這般魯莽,註定郭靖黃蓉,還有即將出生的小郭襄會有這麼一劫,似乎也算有理。畢竟天命渺渺,不是人力能夠窺探清楚的。但楊過不信天,即使他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件無法理解的事情。
那麼這歷史上的事情在發生了這麼大的轉折之後,如此畸形的重現,是有人刻意為之么?那麼那個人自然要如自己類似才成。
楊過嘴角划起了一道弧線,淺淺的喝了一杯清茶。他也曾干過類似的事情,例如進古墓,拜小龍女為師,和程英陸無雙二人義結金蘭。
難道是段興明?楊過搖頭。莫說小段沒有這個動機。小段的心計也決計不會深沉到這種地步。
想到四妹公孫萼的一襲白嫁衣,想到四處尋找神鵰重劍的長孫毅等人,楊過雖然很不樂意,卻不得不推測:虛雪軒,只怕她又在興風作浪了。
這個女人,她的心計及不上黃蓉,她的武功及不上楊過,她的勢力未畢大的過丐幫,她的容貌也未畢及得上小龍女——但多次敵對,楊過對她一直頭疼的很。因為她從來沒有確定的目標。她的所作所為,沒人知道下一步的走向。她的心思無從揣摩。她會為了多見寧可卿一面而不惜代價,萬里追蹤,她會為了得到絕情谷和公孫萼而女伴男裝,甚至向蒙古人借力。她費盡了心力得到了白馱山的基業,卻為了和楊過的一場沒有必要的決戰而使之再次分離,楊過不相信她之前沒有看到白馱山的這個隱患——尤其實在明知道歐陽峰已經恢復了神志的時候。而且她從斷腸崖重見天日之後,似乎也沒有重奪白馱山的意思。
這麼一個女人,天下都是她的玩物,一切都能拋棄,包括她自己的生命和身體。丟掉了白馱山之後,在黃蓉臨盆的前夕,是否這襄陽郭府,這些原本的人物,原本的情節,比起無盡的權勢,更讓她感到興緻昂然?楊過深深吸了口氣,喃喃道:「若我想的不錯,明日須重點保護的,卻是即將出生的小郭襄。」
郭芙驚異的問道:「楊大哥,你說什麼?」楊過笑著用別的話敷衍了過去。即使一直在想他自己所想的,他還是和郭芙談的極是融洽。有些時候郭芙甚至刻意壓制了自己一貫的脾性,順著楊過的意思說話。兩人所言漸歡,雖多是些空洞無用的廢話,卻也高興的忘記了時間,忽然一抬頭,居然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兩人從小到大,從沒有這般親近過,都覺心中異常。郭芙想到:「他原來是這麼個風趣幽默之人,之前卻沒有發現……」
楊過卻在心想:「我現在算是天下絕頂的高手了,身分比起當年自然不可同日耳語,她這才將我放在一樣的地位結交。其實她當年若也是這般對我,我又怎會對她那般冷淡?她之前既然心底里看我不起,我就不會曲意結交。這須怪不得我。便是我此時再變小一次,還回到桃花島上,她還會視我為乞丐下人般低賤之人,我也仍舊不會給她好臉。」
「如今天下,當著我玄鐵重劍之前,只怕再沒人膽敢將我瞧小了。可是那又如何?我明明還是我楊過,比起當年街頭上賣藝說書,三餐不飽的小乞丐楊過,並沒有半分高貴了。可笑世人如狗,我貧賤積弱時以我為非人,等我強如今日,便視我為君子,為俠客。這般人心,千百年不變,可笑復可嘆。」
「我多少年來拼力練武,雖然口上不認,其實還是想證明自己給他們看,存了讓他們刮目的念頭。楊過啊楊過,你雖然自詡高傲,其實比起旁人,也雅緻不到哪去,也是大俗人一個。我所能做到的,大概只能是就事論事,就人論人了。」
「這個世上,也只有姑姑她一人,再沒半點塵俗之心,待我也沒有半點塵俗的眼光」
「當年姑姑問我是否拜入她門下,或者留在古墓學藝,待武功學好之後打出古墓——我大可以選了第二條路,則今日和龍兒結合,再沒人能有二言。可是我為什麼想也不想的便如歷史上那般拜了她作師父?兩者有何不同?都是我和姑姑傾心相愛。為何前者能夠結合,能讓人美稱為神仙眷侶,後者偏偏會被人罵作逆倫牲畜?」
「我就是要娶我師父為妻子。若非如此,怎對得起姑姑的冰雪心腸,怎對得起楊過的兩世驕傲,怎對得起我和龍兒生死不渝的愛情?虛雪軒啊虛雪軒,你重現歷史,是否為了好玩?我重現歷史,卻是實在對我自己的脾性無可奈何。旁人罵我如何,殺我又如何?須知楊過便是如此,雖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