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耳光
旁人看著哥舒瀚的眼神就像看死人一般。事到如今,賠小舟兒一臂,已經是他最好的選擇了,他還敢激怒楊過,簡直不知死活。可是即使如此,以哥舒家在武林世家中的地位和他們與朝廷千絲萬縷的聯繫,場上諸人還真不能讓他死在楊過手上。無形之中,諸人都護在了哥舒瀚身前,連一心報仇,除了李莫愁之外似乎眼中無物的武三通,也將目光放在了楊過身上。
楊過盯著他呵呵兩聲冷笑,道:「他不配你賠他一臂?你以為你的一條臂膀,就夠了么?我今日留下你一條小命,是給我徒兒一個親手報仇的機會。」他撫著小舟兒一條獨臂,心中隱隱發恨。一張艷麗無比的面龐在他心中升起來,他暗道:「難道此事也於她有關,否則為何是斷臂,而且是右臂?若真是如此,哥舒瀚卻是在代人受過了——不管如何,他下了手,就要承擔後果。」
小舟兒打起精神,將顫抖不止的手臂升出來給他。楊過道:「十數年之後,我的徒兒自會手執我的玄鐵劍,殺上哥舒堡,取你性命報仇的。」他笑問道:「小舟兒,師父這般處置,你可滿意?」
方輕舟本早已止住淚水,此時復又漣漣,死命的點頭。他忽然叫道:「師父,這些公子,每個人都要殺了!」
楊過愕然,撫著他的腦袋道:「為什麼?得饒……那個,何必呢。雖說男子漢行事貴在肆意,但也不能擅殺無辜啊。」
小舟兒恨恨的掃視眾人,厲聲道:「他們打我,罵我,我都不恨,反正日後也能報仇。我最恨他們辱罵師娘。」
楊過愕然起身,看了一眼小龍女,小龍女眼中滿是徨然的神色,夾著隱隱的怒意。他有看了眼寧可卿。寧可卿躲開他的眼神,卻不由掃視了一眼片刻前對小龍女污言穢語,責辱不休時候趾高氣揚,現在噤若寒蟬的一眾世家子弟。楊過也看了他們一眼。這一眼,連旁觀的無色禪師都不由心裡一震。
楊過將小舟兒丟回寧可卿懷中,轉身去拔石板中的玄鐵劍。他殺意既起,如潮般的壓力復又壓在了眾人心頭。忽然一條人影竄來,搶在楊過之前去拔那玄鐵劍,竟然比緩緩踏步的楊過快了三分——卻是韓辰驍。他一把撲在玄鐵劍劍柄之上,大叫道:「這柄劍有古怪,搶了他,楊過武功算不了甚麼!」玄鐵劍的神奇,此時早有傳言。旁人不相信楊過一個年紀如此之輕的少年人能有如許功力,便將他的厲害歸結到這絕世神兵之上。哥舒瀚等紈絝子弟都是醒悟。群情聳動,就要上來搶劍。楊過朝他們冷冷一哼,頓時眾人心頭如中大鎚,居然呼吸難為。無色禪師大驚想到:「這位楊施主當真好功力,這招音殺之法,比不上我佛門獅子吼巧妙,威力卻比我的獅子吼大的多了。」
場中又一靜,只有韓辰驍螞蟻撼數般拚命拔那玄鐵劍。當時楊過插的緩慢且巧妙,玄鐵劍就如長在了石板中一般,以他的二流功力,如何能夠的得逞?韓辰驍累得汗流浹背,氣喘不止,卻總不能奏功。此時進退不得,只見楊過一雙腳停在了他視線之內。
韓辰驍如墜冰窖,眼睛一點點抬起,從楊過雙腳往上移去。
忽聽無色禪師大叫道:「不要——」同時楊過伸手拔劍,同時劍柄一橫,韓辰驍的身子布袋般高高的斜飛了起來。他運氣不錯,一日之內,被楊過放飛了兩次。無為禪師騰空而起,不等韓辰驍落地,將他救到了地面。只覺得他右半邊身子軟綿怪異,卻是右臂骨骼經脈並半截胸骨被楊過巨力一撞,碎成了粉末。韓辰驍本人早已昏死了過去。
無為禪師大驚,朝楊過怒目而視,道:「阿彌陀佛,楊施主,好狠毒的手段。」楊過再度吸氣,閉眼復睜開,淡淡的道:「他們居然敢辱罵龍兒,我自然要叫他們付出代價。」無為禪師顫抖聲音道:「他們便是口舌上稍有不敬,你也不至於要斷他們一臂吧?如此暴虐,天理公道何在?」楊過斜倪於他,嗤笑道:「大師跟我說公道么?」
無為道:「是!」
楊過道:「哥舒瀚段我小徒一臂之時,大師的公道何在?」
無為沉吟道:「這……當時我們再和——」
楊過怒道:「不要說了。以大師的身份,還要找託詞么?憑心而論,小舟兒螻蟻之命,在大師眼中,是否及不上眾位公子們的精貴身份?這便是大師所謂的眾生平等么?」
無為禪師對楊過無禮的憤怒早已丟到了九霄雲外,叫道:「不是的,我……」他被楊過一喝,才發現卻如楊過所言,自己雖然對哥舒瀚斬斷小舟兒一臂心存不滿,但轉眼忘卻。此時楊過要傷害諸位世家公子,他卻覺得大大的不對。眾生平等,自己心裡為何區別對待?且自然而然到不會多想?他修行一世,今日忽然看到自己一處極大的破綻,只驚的手腳冰冷。無色禪師神情黯然,拉住師弟,一股真氣往他錯亂的心脈涌去。
楊過哈哈大笑,冷冷的掃視一眼或面色鐵青,或暗自羞愧的白重冠等人,道:「對卑劣之人,楊某向來不憚於以狠毒的手段對待。這群沒有家教的小畜生,今日既然不留口舌之德,便莫要怪我手下無情。你們或割下舌頭,或自斷一臂,然後便可離開。」
他一眼往排成一排的公子們掃視而去,最先一人對上他眼神,撲通跪地,張嘴號哭道:「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是豬,我是狗。龍姑奶奶是天上的仙子,楊大俠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我怎的豬油蒙心,大放撅詞?我該死,求……求您饒了我……」立即有人跟著大徹大悟,跟著跪了下來,一邊張嘴,一邊哭訴求情。三十餘紈絝子弟跪下了一半。另一半或者猶猶豫豫,羞於放下身段,或者一副寧死不屈的強硬狀。哥舒瀚大罵道:「沒骨氣,軟骨頭。我們打不過,跑就是,我數三聲,大家分往不同方向逃跑,他姓楊的便是神功通天,又如何能殺掉我們所有人?」他厲聲數數,三聲過後,當著楊過之威,三十餘人沒有一人動彈。哥舒瀚面色鐵青,轉到其中一人面上,叫道:「楊秦,你一向自詡是個人物,為何也不敢逃走?」
那楊秦看了他一眼,冰冷的面上露出了鄙夷的神色,道:「技不如人,無話可說,楊某寧死不會逃走!」排眾而出,正對楊過,直視楊過雙眼,道:「我等往日坐井觀天,仗著祖上的蔭庇,不知天高地厚,合該有此報應。不過卻也要給你知道,世家子弟之中,也不儘是怕死之人。」他霍然拔出腰中匕首,眾人一驚,只當他要向楊過動手,卻見他揮劍將自己一條臂膀生生卸了下來。匕首墜地,他咬牙點穴,封住血流。
眾人齊聲大呼,唯有楊過站在當場不曾稍動,眼中多了一絲讚許的神色。小龍女走到楊過身邊,輕聲道:「過兒,算了,放了他們吧。」楊過默然。旁人都將雙眼緊緊盯著在他二人的面上,尤其是跪在地上的幾人,滿眼懊喪懇求之色。站著的有幾個感於楊秦的剛烈,想和他一般承擔,但腳尖踏出來又收回去,終是不舍。楊過冷眼看他們的神情,緩緩回答小龍女的話道:「若說這群人都是如這位楊兄般的品性,我到可以放他們一馬。現在連楊兄都以斷臂,這群人又有什麼理由苟且得脫呢?」
哥舒瀚乃是傷害小舟兒的罪首,本不抱善了的希望,他心中何嘗不為了無意中踢中楊過這塊鐵板而懊惱不已?適才鼓動同夥逃跑不成,他便轉向白重冠等人,道:「諸位前輩叔伯,楊過小子如此蠻橫,難道你們便坐視不理么?這叫江湖中人怎麼看待諸位?被一個小輩嚇的不敢出手?那顏面何在?難道前輩等人也認為,楊過這小子娶師父為妻是正確的,我等便是維護這天地間的綱常倫理,也要陷入斷臂的困境?」
白重冠心中都升起了掐死此人的念頭。楊龍之戀,在他看來何嘗不是悖逆之極?但楊過如此武功,他心中雖不願承認,但不得不接受自己無法干涉的事實。在他想來,哥舒瀚等人安安靜靜的仍有楊過砍掉他們臂膀,今日之事暫時了解算了。卻不想哥舒瀚此時如此逼迫自己等人。饒是他一貫冷靜,此時也亂了方寸。難道真教他為了甚麼勞什子綱常,和楊過一拼生死?
小龍女見楊秦傷口仍在流血,心中不忍,掏出一放手帕就要給他包紮,楊秦恨恨推開,道:「技不如人,我無話可說。不過誠如哥舒兄所言,你們作出這等齷齪骯髒的事情,也怨不得旁人言語。」
楊過心頭之火一衝而上,髮髻崩散,一把揪住他胸口,將他提在半空,吼道:「你怎敢這般說,我們如何便齷齪骯髒了?」楊秦斷臂血流加速,卻毫無懼色,聲音比他也低不多少,吼道:「你能否認么?難道她不是你師父?和自己師父有了私情,你……」楊過不去聽他義正嚴辭的吼叫,只盯著他真誠且滿懷不屑的眼神,心裡的無邊怒火之中,一絲絲灰色的黯然和絕望升了起來。跪著的紈絝子弟所有的叫罵加起來,都及不上楊秦這一刻的固執對楊過傷害之大。越是這種楊過敬佩的人,卻註定越要和楊過的心距離更遠。他回頭看了一眼小龍女,兩人眼中都滿是失望之色。
他手上略松,同時一個蓬頭漢子衝上來,一把扯過楊秦,朝楊過罵道:「楊過你這個大魔頭,你們古墓派就沒有一個好人,整個是邪派魔教。你武功蓋世便如何,能與天地正義為敵么?今日我武三通拼了性命不要,也要維護這群兒郎的周全。」無為禪師一直面色變換,此時彷彿找到了正理一般,起身叫道:「正是。施主心中魔障已深,早早醒悟吧!」無色禪師只是低頭頌佛,面沉如水。一眾江湖豪傑,無論老幼,忽然間都抬起頭來,似乎衝破了楊過帶來的如水壓力一般,用問心無愧的眼神直視楊過小龍女二人。跪在地上的諸人也偷偷的站了起來,有人道:「是啊,我們本沒有罵錯,為何要求饒?」「這等妖邪之人,才應該向我等跪地求饒才對!」一邊移到了諸位武林前輩身後。
正對著正氣凜然的武三通等人,小龍女不由握緊了楊過手掌。她心頭從未有向如今這般害怕過,喃喃道:「過兒,我們錯了么?」先前紈絝子弟們對她叫罵的時候,未必便是有心而發。此時武三通楊秦等人卻絲毫沒有作假的樣子。他們若是對的,那麼難道自己和過兒是錯了?但是自己和過兒好,又為何錯了呢?沒有過兒,自己又何必活著?她只覺得心裡從沒有這般紛亂過,雙手冰涼。
忽然手心傳來楊過的一絲沉穩雄渾的內力,小龍女立即安靜了下來。只聽楊過細細的冷笑,自語道:「一群自以為是的傻瓜,一群被人戲耍的笨蛋,害的我跟著做了棋子。她這麼會玩么?她這麼想玩么?」小龍女問道:「她……她是誰?」
楊過拍了拍她手臂,道:「不要多想。這群小畜生是被虛雪軒那個混帳女人蠱惑了跟我們作對的。別看他們現在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其實心中膽怯無比,且在後悔。此時找個理由在壯膽呢。他們的話有如犬吠,別往心裡去。」
武三通只當自己也被楊過罵了進去,大怒道:「楊過,你太囂張了。今日我便代你爹爹,除了你這個忤逆不孝,淫邪無恥的小人和你身後那不知羞恥的賤人!」
適才眾人雖然打心底認為自己作的不錯,但是終究不敢再對小龍女有絲毫言語上的不敬。武三通罵楊過,楊過只是付之一笑而已。但是他居然膽敢如此辱罵小龍女,別說他和自己素無交往,便是他是郭靖又如何?楊過雙目瞪圓,旁邊白重冠等人大驚道:「不好!」和無為禪師雙雙沖了過來,就要擋在楊過和武三通身前。
兩人固然極快,相對楊過卻還慢了半步。幾乎是肉眼不可見的速度,楊過繞過兩人,武三通右手大刀急揮,見楊過已經欺近,慌忙以左手施展一陽指。一刀一指都發出一半,已經被楊過掐住了咽喉,抵在半空。白重冠等二人慌忙回身撲擊,楊過掐著武三通,不見他抬腿作勢,已經飛出了數丈之外,將武三通抵在巷邊牆壁之上,手上加勁。武三通臉上漲的通紅,想要開口叫罵,如何發得出聲響?
武家兄弟慌忙追過來,武修文鑶哐拔劍,指向楊過後心。武敦儒哀求道:「楊大哥,看在我們多年兄弟的情分之上,還請放了我爹爹!」眾人追來圍住楊過,卻沒人膽敢動手。小舟兒大叫道:「你是我師父的甚麼兄弟?剛才那些混蛋罵我師娘的時候,你們不也有份么?你們也是壞蛋!」寧可卿一把捂住了方輕舟的嘴。武家兄弟畢竟是郭靖的徒兒,卻與旁人不同。
楊過手上力道只要再大上一分,就能掐斷武三通咽喉。他紅著雙眼,望向武家兄弟,兩人不由自主的後退。忽然郭芙衝上來,朝楊過叫道:「怎麼,你還敢向武家哥哥們動手是不是?小龍女不知羞恥,你也向來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怎麼樣,我也罵了,你有本事殺了我啊?」
楊過手一松,放下了武三通,盯著郭芙。武三通渾身酥軟,適才被楊過真氣襲體,自己體內早亂成了一片,有心叫罵,如何能夠?郭芙被楊過盯的膽寒,卻撐著不後退。她雖然莽撞,但畢竟是郭靖黃蓉的女兒,還是有膽氣的:「你看什麼看,想殺我么?你有本事動手啊!我爹爹會殺掉你的。還有我娘,不會放過你的。」
楊過眼中煞氣減退,忽然笑了起來,不等郭芙反應過來該如何,楊過揮手一個耳光,結結實實的打在郭芙臉上。他這一掌沒有運勁,但是力氣十足,郭芙粉嫩的俏臉忽然現出了一個清晰的紅掌印,接著迅速腫脹了起來。她滿眼不信之色,四下看看,徨然之極,忽然明白了一切,暴怒大罵道:「你居然打我耳光,楊過,你這個混蛋,你居然打我耳光,你從小是個乞丐,我媽媽收留你,養你,給你吃,教你武功——你居然打我耳光。」她手腳並用,拚命往楊過身上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