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章一百二十
一日之間,大雪紛飛,從南到北,自西向東,紛紛揚揚覆蓋在山丘草木、河流湖泊、屋舍院落之上。
天地雪白,位居幽陸西方的無量佛國的幾位首座,在見到第一片雪花時就精神一振,而當雪花落了整日,在地上積起厚可盈尺的積雪之後,幾道消息便自佛寺中傳了出去,不過一二天光景,就在整個無量佛國中傳了個遍,上到鎮守邊關的武僧,下到普通佛國中人,都將這消息聽個真真切切。
「老天爺降下大雪,是為如今幽陸的血腥而發怒!大雪屬水,水火相剋,出身火屬的界淵將走向窮途末路了!」
「界淵的所作所為連老天爺也看不過去了,不日之後,必降天罰!」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勝利是屬於我們正道一方的!」
「戰爭馬上就將結束,界淵必然大敗!」
當喊出最後一句「戰爭馬上就要結束」之時,佛國武僧,普通信眾,一個個連心也為話中嚮往所俘虜,彷彿和平的日子,已穿越時間,來到了眼前。
大雪降下的日子,佛國之中高興得恨不能載歌載舞,但作為佛國敵對的一方,密宗大營卻陷入了沉沉的寂靜。
自上次沖入群玉山又退出來后,兩家對峙已久,互有輸贏。但不知為何,隨著時間的推移,佛國的氣勢越來越高昂,密宗則越來越沉默。
兩方相距不遠,他們能夠聽見對方傳來的歡喜呼喊,就連佛國境內的流言,也因說的人太多,而一路傳到了密宗眾人的耳朵里。
「水火相剋,界淵不日大敗」?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勝利屬於正義」?
他們面目沉沉,衣衫骯髒,握著殘缺不少的兵刃,胡亂坐在營地里。
營地的上空籠罩著一層怪異的腐臭味道,這不是錯覺,而是在攻打佛國的戰爭中受了重傷又沒有立刻死去的人的傷口腐爛之後的臭味。
傷口上的蛆蠶食生命,心靈上的蛆蠶食信念。
在這無邊無際又無言的寥落之中,一些密宗信徒動搖信念,陷入惘然,開始拷問自己:
我們是為了什麼而戰鬥?
如釋尊開始所說清除邪說異教嗎?
邪說異教怎麼能這麼歡呼篤定自己是正義的?
正義明明該屬於我們!
但為什麼,我心中明明嚮往無量凈土,修身心,積功德,攢福報,如今卻覺一步失足,如臨深淵?
釋尊啊,您如今何在?
「不可以再這樣下去了。」密宗大營的一角,響起了一道陰沉的聲音。
天空垂著雲,雲也沒有他的臉更沉,天空飄著雪,雪也沒有他的臉更冷。
天部部首因陀羅看著一片一片落在足前的雪,對其他幾部部首重複道:「不能再讓釋尊這樣下去了!自從佛國的那個小和尚過來之後,釋尊不顧正與佛國的戰爭,不顧密宗,不顧信眾,不顧一切!釋尊——」
他喉嚨滾動,那一聲「瘋了」,在喉關處闖了無數次,還是被一貫以來對釋尊對密宗的信奉所阻攔。
他陰沉沉道:「釋尊被迷惑了!他將這和尚當成前世的手足兄弟,但依我之見,這並非釋尊的手足兄弟,正是釋尊的宿命敵人!」
這一塊偏僻之地,如今除了正當值的兩位部首守在前線謹防佛國偷襲之外,其餘六位齊齊到達。
阿修羅部部首煩惱道:「我們也不是沒有勸過釋尊,但如今釋尊見都不願意見我們了。」
乾達婆部部首眼神閃爍:「其實我覺得……因陀羅說得有些道理。那小和尚自入了密宗之後,為報老和尚的仇,再不開口說一個字,而釋尊又每日只想聽對方說話,余者一概不顧,這不是釋尊的宿世親人,明明是釋尊的宿世敵人。釋尊若真想要找親人,我們完全可以把真正的人給他招來……無智生平種種,其實也廣為人知,我們努力找找,肯定能找到更相似的……」
「不用這麼麻煩。」因陀羅打斷道。
其餘五人全將目光集中在因陀羅身上。
因陀羅抬起視線,目光穿透半數密宗大營,遙遙落在釋尊所住的那間帳篷之上。許久之後,他下定決心,幽聲低語:
「釋尊是我密宗的釋尊,不是誰人的哥哥弟弟。仇敵,毀滅即可。」
這座大營之內,有人徘徊,有人痛苦,有人仇恨。
但徘徊的人絕沒有無智更徘徊,痛苦的人絕沒有無智更痛苦。
他端坐在大帳之中,他的對面就是哥哥。
自群玉山殺死戒律和尚之後,他找到哥哥,將哥哥帶回大營,然後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他用盡了所有的辦法。
所有所有的辦法。
可哥哥就是不開口說話。
對方沉默著,垂著眼睛,撥著念珠,也許正在默念,默念佛國的經典,也許正在詛咒,詛咒著殺了他師父的人。
無智也垂著眼睛,他的雙眼注視著自己的雙手。他手上也有一串念珠,他撥著,撥著,珠子磨破了皮肉,血肉染紅了白珠。
用盡了所有辦法也不能得到隻言片語之後,他們相對坐了三日。
無人動彈,無人喝水,依舊無人說話。
時間太久,周圍太靜,無智還能堅持,可哥哥已經搖搖欲墜。
堅持到了不能再堅持的地步,所有的希望翻覆成絕望。
是我錯了嗎?
無智迷惘地想。
我和哥哥是怎麼走到如今地步的?
我只是要將哥哥帶回,我只是讓虛偽的佛國付出他們應當付出的代價。
我做錯了嗎?
我沒有錯。
既然我沒有錯,為什麼哥哥如今——再不願理我?
他怔怔地想著,而後低低開口:「哥哥,我同你說了我們過去的一切……」
沒有回答的聲音。
坐在對面的人緊閉雙唇,面容不動。
我將屬於我們的最珍貴的回憶雙手奉上,可另一個不再動容,棄若敝履。
似乎只有我一個,汲汲過去,走不出來。
「哥哥,」無智又問,他的聲音很輕,帶點甜,像一個孩子所發出的無辜問題,「你恨我嗎?」
依舊沒有回答。
心被火燒成了灰燼,灰燼又被一隻手粗暴地抓起,撒到主人無法觸及的遠處。
也許是我錯了。
無智最終絕望地想。
我不該殺了戒律和尚,佛國真正對不起的是哥哥,哥哥若決定原諒他們,我也應該原諒他們。
他屈服了,他願意為自己犯下的錯誤償還代價。
「哥哥,如今密宗與佛國正在交戰,我是為了找回你、為了替你報仇才掀起這場戰場,若你不再計較,我會帶著密宗的人回去,我會向佛國戰死的人道歉……然後我卸下釋尊之位,我們離開,不再管密宗與佛國的任何事情……」
沒有回答。
沒有回答沒有回答沒有回答!
沉默是這世上最恐怖的回答,仇恨是這世上最鋒利的刀刃。
群玉山的那一夜,慧生沒有和言枕詞與度驚弦離開,他無法將師父被殺的仇恨遺忘,更無法面對師父臨終之前的殷殷關切。
知道得越多,他心中的仇恨越深。
師父若不將我帶回,他不會死,他不會死!
我給師父帶來了死亡,而臨死之前,師父還關切我的未來。
落下了仇恨種子的心田長出仇恨的大樹,他選擇和釋尊來到密宗,但他從此閉口不言。
這是對自我的懲罰,也是對兇手的報復。
一聲笑在大帳中響起來了,聲音很輕,像費勁了力氣才從喉嚨中擠出來,又如同遠方而來,縹緲不可捉摸。
「哥哥,這樣你也不願意,那你想要我償命嗎?」無智問。
他徹徹底底地屈服了。他什麼都願意做。
他起身,丟下被鮮血徹底染紅的手珠,在大帳中翻出一柄金柄匕首,抵在心口,刺入。
鮮血將僧衣染紅,滴滴答答,落在地面。
他容色平靜,智慧明澈,對著慧生說了也許是自己此生最後的一個願望:「也許如今一切,都乃『我執』魔障,但我始終無法逃脫過去,這也是我的劫數……哥哥,如今你再叫我一聲,我就償命。」
慧生轉動佛珠的手抖了一抖。
叫?不叫?
抉擇如此漫長,如此艱難。
被無限拉長的時間裡,無智突然暴怒,剛才的平靜土崩瓦解,他大喊大叫,每一個字都在痛苦與憤怒之中扭曲:「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哥哥,你只是恨我,你只是恨我,可是我愛你啊,哥哥,我愛你,我願意為你做一切——」
叫聲之中,他手上用力,匕首朝胸口直插而去!
「釋尊!」
關鍵時刻,一聲疾呼響起,一道大力自旁邊撞開無智的胳膊。
那柄金柄匕首沒有刺入無智心臟,但他握著匕首的手是這樣用力,這匕首斜斜劃開他的胸膛,幾乎將胸腔內跳動的心臟給展露出來!
一切都靜止了,情緒焚燒殆盡,只剩灰燼。
金柄匕首啷噹掉在地上。
無智手按胸口,自他掌下湧出的鮮血與他煞白的臉色形成鮮明的對比。
一派寂靜之中,沖入營帳的阿修羅部部首狂怒沖向慧生:「小和尚,你找死!」
但因陀羅阻止了他。
這位殺心最重、本該第一個出手的天部部首攔住了阿修羅部部首,他驚疑的目光落在無智身上,引得阿修羅部部首也跟著狐疑地看過去。
氤氳的霧氣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了無智背後。
它們聚攏、分散、彭大、縮小,漸漸繪出一幅叫人屏息的虛影!
因陀羅死死抓住阿修羅部部首的胳膊,屏息凝神,雙眼一錯不錯,盯著無智。
阿修羅部部首也再沒有心思去關注慧生,他同樣死死盯著無智,彷彿正有什麼極端不可思議又極端叫人振奮的事情即將出現眼前!
流淌的鮮血帶走體內的力量,帶走心上的情緒。
無智踉蹌兩下,捂著傷口,突然轉身,從這再也呆不下去的營帳中逃跑離開。
他腦海是如此紛亂,現在和過去交疊起,種種畫面頻頻閃現,將他徹底攪亂。
上一秒他還同哥哥言笑晏晏地說話,下一秒慧生緊緊閉著嘴的面孔就出現在他眼前。
上一秒他還和哥哥在大雪紛飛的天氣里藏在破廟挨擠著一同取暖,下一秒慧生就在暗夜中用盡一切從他身旁逃離。
上一秒他與哥哥依偎前行,饑饉交加,哥哥為了生存為了他,割肉放血,引來獵物,下一秒他剜心割肉,決絕獻出所有,也換不回哥哥一次回顧,一聲叫喚。
鮮血從心口淌下,在雪地上開出一朵又一朵的紅梅。
無智神思昏沉,聽不見周圍叫喊,看不見背後異象。
他徹徹底底陷入了心靈的幻景之中,他看見了哥哥替自己留在佛國赴死,赴死之時託夢給他,傳他真法,他急急的撲上去,抱住哥哥,抱住自己期待許久的夢。
他仔細描摹著對方的容顏,於是忽然之間,他發現了一點點不對勁。
哥哥雙手合十,慈悲□□。
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
他揉紅了眼睛,揉落了淚,終於確定對方臉上不再有眷戀和難捨,於是慈悲變成了冷酷,□□變成了漠然。
無欲轉身離去。
菩薩成正覺,眾生墮三途,而今一切因果皆圓滿。
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而今一切因果皆圓滿,皆——圓——滿——
他被東西絆倒,腳下一軟,整個人伏在冰冷的地面。
地上如此冰冷,他的五臟六肺卻如被烈焰燒灼,劇痛降身,他試圖爬起來,但手足酸軟,他睜著眼睛費力地向前看去,但眼前來來回回晃著的只有無欲冰冷又漠然的面孔,毫不猶豫轉身離去的背影。
除此之外,再無其餘!
劇痛噬身,劇毒入心。
他按住面孔的手指突然用力,探入眼眶,剜去雙眼。
兩粒眼珠瞬間落地,咕嚕嚕滾出了老遠。
鮮血橫流,眼前霎時一片漆黑。
可那些顛亂的、冷漠的、決絕的畫面終於在他眼前腦海消散了,他的世界終於恢復了平靜。
他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好了,好了,都好了……」
氤氳在他身後的霧氣突然凝實。
大雪之下,無數異象紛呈而出,無邊無際的浩然力量如同同時出現,似一道暖風,自密宗部眾身邊吹過,吹散他們身上的疼痛,吹開他們腦中的迷霧。
佛陀自霧氣中出現。它跌坐蓮台,寶相莊嚴,面目威嚴又慈和。
然其餘佛黃金著身,它則玄黑著身。
它出現之時雙目緊閉,在無智摳出雙眼棄擲於地之時,俯身將其拾起。
凡眼去,心眼開。
無智雙目永久閉合,佛陀雙眼乍然睜開。
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結束了。
無智摸索著,慢慢自地上坐了起來。
山呼海嘯的聲音傳進耳朵,他們在叫:「釋尊——」
無智將雙腿盤上。
漆黑之後,還有景象,世界重現在他心眼之中。
他看見眾生狂熱,眾生跪拜,八部部首全數趕來,面上再無桀驁,俱都虔誠低頭。
他還看見自己身後的佛陀,佛陀也正看著他。
他再看周圍,一切一切,無有差異,只是世界已成一片黑與紅,黑紅之間,照見本性。
久久久久。
無智眼瞼微動,沒有了眼球的眼眶之下,兩行鮮血泊泊流下。
菩薩成正覺,眾生墮三途。
哥哥,昔日你成佛,今日我成魔。
正是各歸其位,因果圓滿矣。
當歡呼自外界傳來之際,大帳之中的慧生突然雙眼劇痛,他跌珈不住,翻身在地,抬手捂住雙眼。
兩行淚水,順指縫流下。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霸王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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