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章 若水遺

[萬年前]

在閬風時聽蕭然說，最大的是非在人心，由是最大的戰爭仍在人心。這句話真是對的沒道理，現下戰爭於我不過隔了父君的一層外袍，外面正打的昏天暗地難分難解，留我一隻修為尚不到兩千年的小朱雀躲在父君懷中兀自煎熬。

這是我第一次來青丘，方才初初進了前丠，便似乎被扔到一片望不到邊的廣漠里，迷失而炙熱，又彷彿被按到冰冷的海水中無法呼吸，滿眼都是蒼茫的土黃色，偶爾有咆哮的陰風攜卷著塵沙緊緊厄住脖子，給我一種從未有過的絕望感。滿目瘡痍。

父君面上儘是我從未見過的愴然神色，只哀哀輕嘆：「當年若水一戰到底殃及到了青丘。」我茫然啄了啄頸后火紅的翎毛，沉默低下頭去，餘光瞟見父君袍袖輕揚。

覆在地面上的塵沙盡數散去，霎時我開始感謝初到青丘時闖入眼中的凄涼景象給我的打擊，因前者實在提升了我的心理戰鬥力，才不至於使我在看到比最初凄涼更勝百倍的後者時反應過激，只是獃獃望著隨著塵沙的退卻顯形的白狐狸發了愣。

好像原本枝繁葉茂的千年古樹猝不及防間被狂風暴雨抽打的枝零葉落，滿地都是枯死的枝椏和破敗的黃葉。青丘為干，塵土似枝，白狐類葉。幾百隻白狐毫無聲息七零八落的伏傭在偌大的前丠，片片鮮血打紅了白狐身上的皮毛，像極了寒冬時節皚皚白雪中盛開的艷艷梅花。只只白狐身後的九條狐尾了無生氣的散落一旁，狐首卻齊齊指向西方青丘正峰的山頂。

青丘之狐，死則首丘。

我眼前倏地蒙上一層水霧，卻說不出緣由，只是突然身形一矮，那記憶中從未低過頭的父君實實在在朝前丠鞠了一躬，我卻一時沒防備，爪子踉蹌幾下，無限光榮的栽在父君腳下頭。

父君把我拈起來道：「走吧，去見你白夜叔。」栽的七葷八素的我方回過神來，約摸個把時辰前我還蹲在老爹肩頭昏昏欲睡地瞅他研究棋局，聽侍從來報了什麼，我那清明老爹匆匆忙忙下了九重天，估計已忘了他閨女還在肩膀上趴著。

然還未到得正峰，身後已倏地騰起一陣狂風，正收緊了小爪子在父君肩頭搖搖欲墜，凌厲的掌風已經撲來，父君踮起腳尖借勢向前躲過一擊騰到空中，方才所在的地方凹陷成一個大坑，塵沙漸漸散去，我才看清拍出那一掌的怪物長得什麼模樣。

藍黑色的長毛在陰霾中隨風飄動，給人沉到深海的窒息感，那比白虎還凌厲得多的物什正伸出前爪來刨著身前的沙地，火紅的眼睛裡帶著隱隱怒意的眸光向我們爆射過來，迸發出的殺氣如蛛網般兜頭兜臉將我包裹在內，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竟隱隱覺得這副模樣在哪見過。心中往事紛飛到兩百多年前，我終於想起來，這凶獸曾出現在當年我在閬風修習過的上古史冊里。

檮杌。

我的心肝兒顫巍巍抖了抖。

檮杌如雷般轟鳴的咆哮已攜著巨大的衝擊力向我們衝過來。父君一把將我塞到懷裡，我隔著他的長袍棕紅色的料子只能看到外面透進來的些許亮光，愈發覺得不安，分不清耳邊咚咚作響的是我的還是父君的心跳。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得父君沉沉一聲喊：「白夜！」

白夜帝君也來了前丠？腦中一激靈，倒讓我想起一事。萬年前鬼族與神族間的若水之戰我有所耳聞，作亂首將戰後一律被斬，卻並未聽說有什麼檮杌之類的凶獸摻和在裡頭，那今日青丘之禍，解釋起來怕是有些九曲迴腸。

我悄悄從父君懷裡探出頭去，一雙眸子剛剛觸碰到外面的戰事，那兩根鋒利雪亮的獠牙便挑了過來，速度快的好像一道白光。父君側身險險避過，手掌一翻祭出了溟水劍。我通通狂跳的心定了定，父君很少讓溟水現於人前，而傳說中世人難以見到的東西往往都是厲害的寶貝，溟水亦如是。

攜著萬鈞之力的溟水劍挽著凌厲的劍花朝檮杌的額頭釘過去，劍身扎進了四分之一的長度，卻無法繼續前進半分，父君手腕狠狠一頓，連人帶劍向後彈了半步，溟水也順著他的手離開了檮杌的身體。

事情有些糟糕。我的心跳如擂鼓般咚咚作響，深知若出去就是給檮杌的獠牙添一個活靶子，但躲在父君懷裡感受著他身形的變化，直叫我一陣更似一陣的窩心。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昏暗的空間被猛地撕裂，外面的強光刺的我幾乎睜不開眼，本能的低下頭去躲閃，小翅膀還未抬起來，自己整個已經被父君抓在手裡。

父君的外袍已被抓破，肩頭深紅色的一片和淋漓的傷口攪在一起，實在讓人觸目驚心。眼前一片模糊，心狠狠的揪了揪，片刻的寂靜，一陣轟鳴在耳邊突然炸開，父君不可置信的朝不知為何出現在前丠的白夜帝君看去。彼時白夜帝君已經被檮杌突然掃過來的尾風重重震到地上，噗的噴出一口鮮紅的血，不過瞬間，那凶獸卻抓住了父君驚愕的空子，抬起前爪朝父君狠狠撲來。

巨大的獸爪撲過來的一瞬，我的靈台彷彿炸成了一團漿糊不得半扇分明，竟本能的化成人形朝它迎了上去，被我擋在身後的父君身形狠狠頓了頓，躲閃已來不及，我倒也從未想過躲開，只單純地想為父君爭取片刻時間。但就在變成肉醬的前一刻，右肩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向後一掰，整個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後栽去，睜大眼睛卻瞧見了持劍向檮杌衝過去的...父君大人。我保持著栽在地上的姿勢瞬間僵硬，驀地聽得父君朝白夜帝君的一聲厲吼：「帶她走！」

我幾乎死了的神識狠狠動了動，連滾帶爬的挨到白夜帝君身邊朝他哭喊：「援兵呢！偌大一個青丘，可是沒有旁人了么！」他身上的白袍被鮮血染得紅了一片，手肘撐著地面掙扎著想要起身，我眼前的血腥場景和初進谷時的畫面重疊到一起，心中痛不能抑，只恍惚看見一個熟悉的白影從上空掠過，終於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