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3章 閬風憶
我醒來時周遭兒一片黑暗,身上著了不薄不厚一層錦被,卻也有些陳積的潮味兒,正掙扎著想要起身,右肩上的痛感瞬間傳遍了四肢百骸,整個身子又匡在了榻上,弄得吱呀一聲響,身旁卻有白影倏地一動,方才發現卧榻前趴了一個人。那白影急急朴到塌邊來抓住我的手,喑啞了一聲:「小音,你可醒了?」我無法起身,被黑暗包圍著,心中急躁,竟說不出話來,那人彈了一指,身旁矮桌上蠟燭被點亮,發出些許昏黃微弱的光,原來那拇指粗的蠟燭也只剩了很短的一小截兒。白影走過來道:「這蠟燭要燃盡了,我去換一根來。」我試探著喚了一聲:「蕭然?」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的模樣。
他端著燭台的手停在半空,「我在。」腦海中閃現過那日搏鬥的場景,心中一顫,竟沒了問出口的勇氣,乾澀的話卻不受控制的從喉嚨一字字滾出來:「我爹他們呢?」他走過來握住我的手:「翎叔一切都好,白夜帝君也是,你放心。」指尖微涼的溫度傳來,心裡的大石頭終於落了下去,鬆了一口氣。握著我手指的掌心稍微緊了緊:「我很快回來。」我點了點頭,又縮在被窩裡,只感覺渾身被抽空了一般,軟軟的沒了半點力氣。
蕭然是東海水君的三皇子,本尊是一條白龍,因我一千五百歲時被送往崑崙丘上閬風山學藝修習,與同在閬風拜師的他相識,蕭然只長我七百歲,然天資和惹事的本領均比我高了一大截,讓我著實欽佩。兩隻小仙臭味相投,在閬門山惹出不少麻煩事來,當年摸魚抓蝦時我曾老成的由衷感慨:「這樣鬧騰對得起你那頑劣的性子,卻著實辜負了你那幅從畫里出來似的眉眼」他斜瞇著看我一眼:「初見你時,我也以為你秀外慧中來著。」我一條草魚呼在了他從畫里出來似的眉眼上。
然他的課業卻從來都完成的很好,總還能抽出時間來保證我也不受罰,這讓我頗滿意,身邊跟來的小書童卻憂心忡忡:「姑娘如今這樣快活,可若來日真的遇到什麼事情...」那廂還未憂心完,蕭然卻不知從那冒出來搭住我的肩打斷道:「我罩著。」
我表示欣慰且放心。
這樣快活的日子統共過了四百年,蕭然滿兩千六百歲的前一天傍晚,待歇了課業,我喜滋滋從屋裡翻出一千三百來歲時在九重天的漱華川發現的一對鴿血玉來。用爹爹的話來說,此乃機緣巧合。嗯,那我與蕭然相遇相識,恐也是碰的機緣的巧合。血色從瑩瑩雪光的玉石底上緩緩滲出來,鴿卵大小的血石被沖刷的久了,越發顯得瑩潤,我自認沒有一雙慢慢琢磨的巧手,遂捧著兩顆未雕琢的鴿血玉早早進了被窩。
我覺得自個兒有些過於興奮,以至於翻來覆去不能入眠,索性和了中衣搬只小矮凳坐到窗前撩了帘子看夜景。今夜雲中君的星子撒的頗明亮,映的整個夜幕都澄凈了起來,唔,看來明天是個好天。我撐著腮看著一顆顆星子從東邊沉向西山,最後都融到魚肚白里,整宿過去竟還頗精神。
卯時剛過,我便整端好揣著兩顆鴿血石興沖衝去找蕭然,一路小跑去了閬風山的沉槿院。
沉槿院是專為上仙準備的日常起居的院落,分為東西兩苑,男女別居。東苑是女仙們的住所,待上仙們歷了飛升玄仙的劫便離開閬風。閬風的規矩雖不像有些地方讓正常人覺得天理不容,小仙拜師后飛升了上仙便可自行拜別師門,但這一條卻沒有轉圜的餘地。我初見蕭然時他便已在沉槿院,是院中年齡最小的上仙,以至於我這四百年來和他瘋瘋癲癲的同時又提心弔膽。這血石在我來修習前便已珍藏了兩百年,總要找個整端的日子送出去才像樣。所幸讓我等到了他兩千六百歲這一天,其實一百年前也挺整端,奈何不太好聽。幸而他飛升的劫還遲遲沒有動靜,這事放在蕭然身上誠然不太正常,但也滿足了我這點小小的私心。
我前腳剛邁進了西苑的大門,後腳便狠狠絆在了門檻兒上,不禁腦中一激靈,一院子和著中衣的男仙睡眼惺忪打水洗臉的畫面在腦海中冒了出來,這七月初的大清早兒,若有個把不講究的...我的后耳根騰地一熱,要是沒有這一絆...
想想就好丟人。
趁這場未遂的丟人現眼還沒被發現之前,我抬起前腳打算開溜,然前腳尚未抬利索,整個人便被扯出了院外。突如其來的一扯一拉惹得我且驚且羞且怒,甩開那人的袍袖喝道:「你做什麼!」轉頭卻看到了蕭然的臉。他好看的眉峰皺的聳了聳,道:「這話由我來問更合適些。」我抬眼看到他眸中的慍色,不覺怯了怯,仍理直氣壯道:「當然,當然是來找你呀!」然而膽量跟不上,這番理直氣壯的便有些結巴,那廂挑了挑眉毛:「還未到卯時三刻,便獨自一人跑來闖西苑,今日也忒勤快。」我詫異地抬了抬眼:「還不因今天是...」整句話沒說完,又詫異地閉上了嘴。那傢伙的笑意倒像是憋不住似的在唇角蕩漾開來,這樣的表情安在蕭然臉上真是十分要命,我把持住通通作響的心跳,從袖中捧出那對鴿血石來,紅白相映的玉石在晨光下顯得格外溫潤,我裝著不在意的表情把玉往他面前一舉,棒讀道:「喏,松鶴翩飛光壽老,仙翁爽朗獻瓊漿。」捧著血石的手在前面舉著,我偏頭暗暗懊惱,這實在不該是我初時想好的畫風...他似乎毫不在意,伸手接了玉興緻盎然道:「哦?送我的?」我賭氣翻了個白眼回他:「不是送你的,我只拿來給你看一看。」他挑挑眉:「這血石很中我的意,那我向你討個好處,便送了我罷。」我抬眼看到他唇角邪邪的笑,心道他總算正常了些,鄭重其事合上他捧著玉石的手:「那你記住了,只是你討我要的,可不是我巴巴跑來送的你。」他無奈點頭表示受教,低頭向我:「白雪一庭誰賜玉,紅梅萬盞早添香。雖是夏日裡,不過這血石倒也像雪上紅梅,你選這壽詞也算應景,不過...」他彎腰將嘴唇湊到我耳邊,「小音,我哪有這麼老。」
太陽初初升起來,溫熱的光照到他的半個臉頰,長長的睫毛輕顫著,在他眼下投成了扇形的輕輕舞動的蝶,溫熱的吐息在我耳畔拂著發梢,我原本就有些發熱的耳根騰地一下燒了起來,天邊的紅霞已經漸漸散去,院里漸起的喧鬧的聲音傳到了我倆站著的牆邊,我終於回過神來,忙猛地一把推開他,那廂一時不察向後踉蹌了兩步,甚凄涼哀怨的望了我一眼:「就算是我搶了你的玉石,你也不必這樣來偷襲我。」我正要凶他一凶,被他這麼一嗆聲,倒一口氣堵在胸腔里出不來,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只瞪著他不說話。他笑嘻嘻的湊到我跟前來,拉起我的袍袖:「今天好歹是我的生辰,趁現在時辰還早,你且陪我走一走。」我本來就沒多大情緒,由他這麼一拉,便恢復了正常,隨他一起朝我來時的路折返回去。
我一路上直納悶他是怎麼掐著著時候辰出現在我身後把我扯出西苑的,不自覺的多抬頭瞅了他兩眼,蕭然輕飄飄瞧我一眼道:「今兒我特意起了個大早兒在你住的沉湘院外等著你,只是好久不曾早起過,初一坐到樹下便覺得尤其困,就挨著石頭睡了一會兒,」他瞟我一眼,「哪知這麼一小會兒功夫,我睜開眼卻瞅著西邊路上有個小紅影,便知道是你,不曉得你難得起這麼早去做甚,便跟過去看了看...誰知你那麼豪放的直接闖了西苑。」我弱弱看向他:「這不是沒闖進去么。」那廂沒好氣道:「若不是我及時使了個絆,你早一頭扎進去了。」我恍然,繼而知情知趣的閉了嘴。
兩人一路無言,卯日星君的值當的不慌不忙,日頭總不見升起來,山上的霧氣散的還剩了點點,晨光透過薄霧灑下來,襯的枝枝椏椏都顯的格外清亮,我默默看著負手慢慢踱著的蕭然,腦海中竟冒出『歲月靜好』這個詞來,委實將我嚇了一大跳,『靜好』這兩個字,同我倆一向是不大沾邊的,於是事情自然顯得十分不正常,我尷尬地攏著袖子咳了兩聲,終於沒忍住問道:「你...你這麼早去沉湘院等我做什麼?」他的步子停了停,站到我對面來:「因為我想今天第一個見到的人是你。」我沒想到他有此一說,頗窘迫地翻了個白眼:「我一向起得晚,若非我心血來潮,你那麼早在院門前候著,豈不是要將整個沉湘院的女弟子都看個遍才能見得著我。」他身形頓了頓,道:「我從來都信的起自己的直覺,」繼而抬頭望了望天,「你也一千八百多歲了,打算什麼時候住到沉槿院去。」我隱隱覺得他是在說我懶,面上一熱,卻驀地發覺今日的蕭然和往日有些不同,卻也沒有多想,脫口而出道:「我從未想過要在沉槿院長住,只要在你飛升玄仙之前歷了上仙的劫便圓滿了。」話音剛落,天邊似乎有雷聲朝這裡滾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