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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離嫵與季蘭綺去了馬廄。

兩名婆子將關錦城昨日送來的兩匹小馬駒牽出來。

鍾離嫵一見就笑起來,「很漂亮,看起來也很溫順。」

季蘭綺頷首,「的確是。而且,在島上幾乎找不到性子烈的馬。」這是地域的局限所致,野馬太少,適合它們張揚性情的地帶更少。

「我喜歡它。」鍾離嫵走到小黑馬跟前,溫柔地撫著它的鬃毛。

「是真的嗎?」季蘭綺道,「我瞧著白色的更好看。」

「那正好啊,白色的歸你。」鍾離嫵笑道,「我出門亂轉的時候多,它看起來也不嬌氣。你出門的時候少,趕路的時候更少,小白馬歸你正好。」

「好吧,那就聽你的。」季蘭綺知道,鍾離嫵對這些是真的不大在意,習慣了把好看的給她,她亦是從來拗不過她的。

「抽空給它們取個好聽的名字。」鍾離嫵吩咐婆子好生照料兩匹小馬,轉身攜了季蘭綺的手,回房的路上,把邢老太爺的事情說了。

「我還沒聽到消息。」季蘭綺有些驚訝,更多的是驚喜,「沒想到,你會這麼快就下手。」這意味的,是仇家又少了一個,只剩下了一個柯明成。這些事情,是鍾離嫵的責任,亦是她心上一個沉甸甸的包袱。

「也是沒法子。」鍾離嫵無奈地笑了笑,把簡讓知道自己底細和昨夜動手的原由告訴了蘭綺,「昨日布迷陣多虧了他的人,水竹和麒麟只是去湊湊熱鬧。」

「這是多好的事啊。」季蘭綺由衷地為鍾離嫵高興,因為瞧著她有些彆扭,婉言道,「夫妻一體,真正能做到的並不多。話說回來,你即便是哪一樁事都親力親為,但會不可避免地影響到姐夫。你想撇開他,不可能。」

鍾離嫵頷首一笑,「是這個道理,只是還不大習慣。」因為沒有親自到場,她會擔心簡讓的手下留下蛛絲馬跡,日後因為她的事情受到牽連。要是那樣的話,比她自己遇到危險還不好過。

季蘭綺何嘗不曉得這個姐姐的性情,開解道:「你也不想想,姐夫是什麼人啊,這種事情,對他來說並不難辦。你得相信他。」

鍾離嫵撓了撓眉毛,有些沮喪,「我是挺相信他的。只是……稀里糊塗地就讓他摻和進來了。」真就是稀里糊塗地就到了現在這情形。那廝始終是這樣,讓她不知不覺得地就被他牽著鼻子走,走出去好長一段才能意識到。

季蘭綺笑出聲來,「換個人,高興還來不及。你少擰巴。我和麒麟水蘇他們一樣,最終盼著的,是你安安穩穩的。」

鍾離嫵想了想,釋然一笑,岔開話題:「關公子送了這樣一份大禮,你該回禮才是。或者,我替你回一份禮?」說到這兒,眨了眨眼,「不妥吧?」

「嗯……」季蘭綺道,「我想想。真不知道送什麼合適。」

「不急。」

這一天,余老闆出殯,邢家則將島上所有行醫之人請到家裡,為邢老太爺診脈。

柯明成帶上十二名隨從,快馬加鞭,趕去探望邢老太爺。

他的隨從之中,有兩個人精通制毒、下毒。

沒錯,他懷疑邢老太爺是中毒導致神智紊亂、陷入癲狂。

進到邢家,柯明成先去看望邢老太爺。

邢家的人都是滿臉茫然,還沒從這件突發的事情中回過神來。

邢老太爺眼神渙散,有時會笑,笑容或是興奮或是恍惚;有時則會陷入恐懼,恐懼讓他周身發抖,面色發青,如小動物一般蜷縮起身形、躲到角落。他時時如夢囈一般低語,言辭不連貫,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事,與何人有關。

柯明成見這情形,心頭一塊大石頭落地了。如果邢老太爺把以前做過的虧心事都抖落出來,並且將他的諸多行徑也說出來,那麼別人可不管他是瘋了還是清醒,都會對他平添幾分忌憚、蔑視。他會被慢慢孤立。

柯明成喚隨從給邢老太爺診脈,很是費了些功夫。

邢老太爺抵觸、懼怕任何人的接近。

兩名隨從診脈之後,俱是無奈地搖頭,私底下低聲道:「或許是老太爺真的被嚇瘋了,或許,是有制毒高手為他專門配置了這種藥物,但並不是罌|粟、野山杏的杏仁這一類常見的毒物。這種人是真正的高手,人服下藥物之後,從脈象上看不出端倪。這樣一來,就讓人無從醫治,只能按照常理開些安神的做樣子的方子。」

柯明成按了按眉心,隨後,詢問昨日事情的始末。

邢老太爺的隨從戰戰兢兢地說,昨夜他們遇見了鬼。先是遇到了鬼打牆,之後,邢老太爺和幾個人看到了余老闆。因為過度的驚訝、懼怕,他們暈了過去。

一班隨從醒來之後,邢老太爺已陷入癲狂的狀態。

柯明成面上現出同情之色,心裡卻是嗤之以鼻:看到了余老闆?這些人可真是嚇傻嚇瘋了。別說余老闆一定遭了鍾離嫵的毒手,屍骨無存,就算活著,也沒本事把這麼多人嚇暈過去。

末了,他詢問了事發的地方,道辭回到攬月坊,喚來方鑫。

方鑫是十二個樓主之一,亦是將大周疆域圖送給柯明成的人。

方鑫是大周帝后要清除的罪臣餘孽之一,簡讓在職期間,一直未能將之抓獲,原因自然是因為他已離開大周,逃到了這裡。

而方鑫成為罪臣餘孽之前,有長達幾年隨軍征戰。家族倒台之後,他最擅長的是追蹤、暗殺,目標皆為帝后的親朋、器重的朝臣。

導致他亡命天涯的人,是蕭錯——大周皇帝登基前後的一段歲月,他駐足之處是南疆,蕭錯奉命到南疆辦差,順道剷除了他全部爪牙,讓他身負重傷,再不能成為帝后、權臣有力的威脅。

隨後的歲月里,他一直隱姓埋名,伺機而動。但是,京城在暗衛、錦衣衛、京衛指揮使司、禁軍協力之下,築起了無形的銅牆鐵壁。

他不能給予帝后、蕭錯等人哪怕分毫打擊。

最終,他萬念俱灰,選擇了鋌而走險,結果只有兩個:要麼死,要麼盜走疆域圖。

嘔心瀝血繪製成疆域圖的人,是皇后的大伯父,亦是大周首輔江閣老。

事實證明,他成功了。江閣老滿腹文韜武略,能夠輔佐皇帝開創盛世,卻不能讓府邸堅不可摧。

就這樣,他盜取了價值連城的寶物,來到無人島。因為沒有足夠的錢財供他安身立命,歸雲客棧與攬月坊就成了他要投靠的地方。

歸雲客棧自然是不能選的,沒有任何人能夠接受他這樣的行徑。雖然景林離開大周已久,但不意味著始終不會知曉他的行徑。

攬月坊便成了唯一的且是最好的選擇。

柯明成來路不明,但一定不是大周人士,這是最重要的。

此刻,柯明成找方鑫,目的只有一個:「你去邢老太爺出事的地方看看。」這次的事情,勉強也能算是暗殺,只是比暗殺還歹毒——讓一個人瘋了,還不如當場斃命來得痛快。而方鑫曾有過征戰、暗殺的經歷,或許能夠看出點兒端倪。

方鑫稱是而去,下午來回話,眼神、語氣里有難掩的恐懼:「那個地方,適合布迷陣,讓人在夜間生出遭遇鬼打牆的錯覺。而最可怕之處在於,就算是白天,如果布陣的人無意放過,人也會被活活困死在那裡。」

柯明成探究著他的神色,「你找到了兇手留下的痕迹?」

方鑫搖頭,「沒有。找不到蛛絲馬跡。但是我知道誰最擅長此道。」

「誰?」

「蕭錯。」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方鑫神色複雜,眼神里的恐懼更濃,且平添了幾分怨毒。

「你是說——」柯明成聞言心下一驚,隨即失笑,「大周那位蕭侯爺怎麼可能會來這裡,朝堂不能沒有他,他也不是無牽無掛之人。」

「他當然不會來。」方鑫低聲道,「他的好友來了——先前我只是霧裡看花,不大確定他與簡讓是至交的傳言,畢竟,朝臣之間的交情,外人看不分明,而現在,我不得不相信——簡讓身邊一定有蕭錯的親信,最起碼,蕭錯曾經親自點撥過簡讓的人。」

「一個小小的迷陣而已,卻被你說的玄乎其玄。」柯明成很是不以為然。

「不論是行軍、殺人、布陣,每個人的手法不一樣,給人的感覺也不一樣。」方鑫深深吸進一口氣,恢復了平時鎮定的神色,「您要是不相信,可以親自去看看,細細體會一番。陣法能將人活活逼死或是逼瘋,而布陣的人若是煞氣、殺氣太重,陣法會淋漓盡致地體現出來。」

柯明成知道,方鑫從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做派,正色道:「迷陣已經不在,還能那麼嚇人?」

方鑫緩聲道:「有些河流,投河的人多了,就會有陰沉沉的感覺。有些人的陣法,即便陣型已不在,可煞氣還在。」

柯明成隱約明白了,「如果昨晚那個地方,是在荒郊野外、人跡罕至之處——」

「邢老太爺會不會瘋我不知道,但一定會和隨從一起活活餓死。即便有人發現,也不能在他身死之前救他出來。」方鑫的眼中又有了恐懼,「越是看似簡單的陣型,經由蕭錯之手,往往越最難破解。」

「……」柯明成不由蹙眉。如果蕭錯是那樣可怕的一個人,那麼,簡讓作為他的至交,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鍾離嫵的夫君有多棘手,可想而知。暗衛統領不一定擅長布陣,但心裡怕是起碼存著幾百種殺人、折磨人的法子。

這種人,是無法避開的——到了此刻,他自心底承認了這一點。

不能避開,那就只能來往,且要常來常往。相信簡讓不會不赴攬月坊的邀請,因為他是鍾離嫵的仇家。

再看一眼方鑫,柯明成不由道:「你懼怕的到底是蕭錯,還是簡讓?」

「……」方鑫不認為這兩者有什麼區別。

「你是擔心,攬月坊保不了你?」

方鑫默認,不認為抬舉攬月坊就能保住自己的安穩。

柯明成沉吟道:「秋季之前,沒有船只能來島上,你我便是想離開此地,也走投無路。況且,我也不可能離開這裡。為今之計,只能與簡讓、鍾離嫵拼出個高下。」

方鑫這才聽明白話中深意,「您是說,這兩個人也是您的死對頭?」

柯明成苦笑,「不管是因為你們這些投靠到我身邊的人,還是因為前塵舊事,我與那夫妻二人只能敵對。」再多的,他不能說,不能自己揭自己的老底,「放心就是,只要我在,就能保你性命。」他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來,與我好生從長計議。」

方鑫神色一緩。他自然想得到,柯明成對自己有所保留,以前定是做過至為歹毒的事情,且與鍾離嫵有關。眼下鍾離嫵嫁給了簡讓,簡讓又有可能是來殺他的,更樂得幫妻子除掉柯明成。

所以,柯明成沒有別的選擇,只能與他想盡法子保全彼此。

**

這天,余老闆下葬之後,傅先生聽說了邢老太爺的事情,見邢家並沒派人來找自己,暗暗鬆了一口氣。私心裡,他忍不住懷疑:是不是余老闆的鬼魂把邢老太爺纏住了?

他對神佛鬼怪之類,不會深信,但也從不懷疑這些的存在。塵世間本就有太多無從解釋的怪事,只是大多數人幸運,不曾遇見而已——他一直是這個態度,所以每每遇見十分蹊蹺的事情,總會往這方面聯想。

這麼一想,便開始好奇:余老闆和邢老太爺到底是做過怎樣的虧心事,才會落得這種下場?

若真是大奸大惡之人,若是這種奸佞之輩還很多的話……他們若何時忽然本性畢露,在島上為非作歹的話……

他蹙了蹙眉。

**

晚間,雙福和四喜玩兒得不亦樂乎。

兩個小傢伙先是爭奪一個水蘇縫製的布偶,之後就在幾個房間里相互追逐嬉戲。

它們太高興的時候,通常意味著有物件兒要遭殃。

連續兩聲碎響,驚動了在寢室看書的鐘離嫵。

她走到東次間,看到兩個玻璃花瓶碎在了地上,不由扶額。

這兩個花瓶都是她的心愛之物,萬里迢迢帶了過來,今日卻碎在了雙福和四喜的爪子下。

以前雙福淘氣歸淘氣,並沒這毛病,怎麼跟乖順的、憨憨的四喜交好之後,倒開始敗家了?

雙福坐在茶几上,神色無辜地望著她,隨後意態閑閑地洗臉。

四喜則是喜滋滋地坐在太師椅上,略帶懵懂地仰頭望著她。

它們並沒意識到闖了禍這一事實。

鍾離嫵瞧著雙福那個不關它事的德行,很想教訓它一通。但是,禍是一起闖的,要是只罰它,不跟四喜計較,它一定會很委屈,鬧不好就好幾天不搭理她。

唉——

她在心裡嘆息一聲,吩咐水蘇、水竹:「收拾了吧。往後這類易碎的物件兒,都只擺放在島上買到的,庫房裡的東西盡量別拿出來。」

兩個丫頭忍不住笑起來,齊聲稱是。

鍾離嫵走過去,拍了拍雙福的頭,「更淘氣了。」

雙福閉了閉眼,隨後喵嗚喵嗚地叫起來。

四喜則顛兒顛兒地跑到自己的飯碗前,開始哼哼唧唧。

它們餓了。

做小敗家子也是很費力氣的事情。

正收拾玻璃碎片的水蘇、水竹大樂。

鍾離嫵用指尖颳了刮雙福的小鼻子,「不知道欠了你們多少。」隨後親自給雙福取來蝦餅,給四喜取來肉乾,讓它們大快朵頤。

她看天色已經不早了,簡讓卻還沒回房,便步出正房,尋到外院去。

簡讓在外院的書房院。

書房院里只有兩名小廝服侍,一名在院門口,一名在廊下,見到她,俱是笑著讓她直接進屋去。

鍾離嫵進門的時候,簡讓意態懶散地坐在太師椅上,斂目看著手裡的紙張,面前十分寬大的桌案上,放著一疊牛皮信封。

「忙什麼呢?」鍾離嫵走到他身後,親昵地摟住他。

簡讓一手向後揚,撫了撫她的臉頰,「攬月坊里十二個樓主的相關消息。」

鍾離嫵有些意外,「十二個樓主,你的人都查過了?」

「嗯。你也看看,日後用得到。」

「好。」鍾離嫵轉到桌案前,坐在座椅扶手上。

簡讓把手裡的紙張遞給她,「這些是方鑫相關的一切,是查得最清楚的。」

鍾離嫵凝神看完,因此知曉了方鑫做過怎樣讓人鄙棄的事情,更知曉了他的生平,看完之後,她看向簡讓,「你來這裡的目的之一,是不是要除掉他?」

「嗯。」簡讓頷首,「他若是在島上成了氣候,來日興許會回到大周,為非作歹。以前,他下黑手的人,都與帝后相關,而近幾年,必定加上了一個蕭錯。以往無機可尋,可日後會如何,誰也不敢斷言。這種貨色,絕不能留。」

「那麼,景先生知道這件事么?」

「不知道。」簡讓一笑,「他如今的日子很好,沒必要讓他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鍾離嫵又問:「柯明成對方鑫,算是很器重吧?」

「對。」

鍾離嫵側頭對他一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們日後更要同心協力。」

「對。」簡讓摟過她,將她安置在懷裡,「你要除掉的是攬月坊,我要除掉的是攬月坊里一個樓主。餘下的十一個樓主,大多數也不是好東西。」

「若是可以——」

「一鍋端。」

鍾離嫵展顏一笑,「好。」停了停,她轉頭凝視著他,「這樣的話,你說要在島上定居,是真的么?」

「自然。」簡讓微微揚眉,「你呢?」

「我當然是想在這裡度過餘生,往後的年年歲歲,就像景先生那樣逍遙自在地度日。」

「跟我想的一樣。」簡讓這才問道,「方才你好像是懷疑我無意久留?」

「嗯。」鍾離嫵如實道,「你們男人之間的交情,比一母同胞的手足情分還要深。我剛才是想,你決意除掉方鑫,為的是給蕭侯爺除掉隱患——為了摯友做到這一步,可見他也曾為你拚命流血——到了這地步的情分,你們真的願意相隔萬里么?」

「正是因為情分到了這地步,才要一個身在朝堂,一個袖手天涯。」簡讓環住她身形,將她的手納入掌中,「他或我單獨留在朝堂,便是堅不可摧;若是同在朝堂,便是彼此的軟肋。」

鍾離嫵垂眸略一思忖,「你以前那地位太危險,蕭侯爺也是一樣。你掌管暗衛,手裡握著的是皇室太多秘辛;他手握兵權,遲早有一日,要掌控天下軍政。如果有人覬覦你們的地位,尋機挑撥你或他與皇帝的關係……大周皇帝知人善任,重情義,無人不知,他可以做到一世相信你們,但是,他的子孫呢?」

「說的沒錯。」簡讓頷首一笑,「兩個這樣的人同在朝堂的話,一旦讓哪一位帝王疑心我們會聯手,那麼,便要生出萬般禍端。而只有一個人在朝堂的話,便完全可以安排好身後幾十年的事。我本就不是適合為官的性情,先生對我又有知遇之恩,亦是過命的情分,便決定前來此處。」停了停,他笑了笑,「蕭錯有家室,在朝堂能實現一生的抱負,皇帝亦是他的摯友,相較於先生,他擁有的已經很多。」

「這要分怎麼看吧。」鍾離嫵微笑,「先生擁有的一切,或許是很多人一生夢寐以求的:逍遙自在,周遊列國。」

「嗯,也對。」簡讓笑道,「比起高僧,他只是沒剃度而已。」

鍾離嫵輕笑出聲,轉而將話題轉回到方鑫,「說起來,這個人也算是很幸運了。我們的簡公子跨越萬水千山,只為來見到他,送他上路。」

「沒我幸運。我遇到了你。」

鍾離嫵莞爾,隨後把案上需要看的東西抱到懷裡,「我要拿回房裡細看,在書房看不進去。我的書房只用來習字寫信,一向都是個擺設。」

簡讓笑著攜了她的手,「那就回房。」

路上,鍾離嫵說了雙福、四喜闖禍的事情。

簡讓忍俊不禁,「回頭我給你補上。」

他與她一樣,根本沒有跟雙福、四喜計較的打算。

回到正房,兩個人先去西次間看雙福、四喜,見到的情形,讓他們失笑,心裡則是暖融融的——

四喜側卧在自己慣用的小毯子上,雙福也在。

雙福依偎在四喜身邊,前腿摟著雙福一條前腿,睡得正酣。

四喜察覺到簡讓和鍾離嫵站在門口,睜開眼睛,想要起身,睡的正香的雙福卻不允許,更緊的抱住四喜的腿。

四喜猶豫片刻,雖然不大情願,甚至有些嫌棄的樣子,卻終究是沒動。

簡讓與鍾離嫵心裡俱是笑不可支,轉而回了寢室。

簡讓去沐浴更衣,鍾離嫵則倚著床頭,細看攬月坊十二樓各樓主的信息。

他手裡掌握的這些信息,當然要比她更為細緻全面。

鍾離嫵由此推斷出,他自一開始,就是要對攬月坊斬盡殺絕。

她之前並沒那個打算,因為並不了解柯明成手裡這些最得力的樓主是些什麼東西。

她只知道柯明成貪財、好色,如今是島上最富裕的人,也是島上妾室最多的一個人。再有,就是柯明成平日的生活習慣,例如會定期或常去那些地方——而這一點,在眼下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柯明成心知肚明,她想殺他,這樣的話,為了防止被她暗算,日後大概會改變諸多習慣,讓人找不到規律。若是如此,她只能在攬月坊裡面想法子。

而攬月坊的格局,秦良只知道一部分。攬月坊自成一方小天地,柯明成和妻妾住在後園,管理很是得當,不是知根知底的人,沒法子混進去當差。秦良一直找不到可乘之機,以前只通過往裡面送蔬菜瓜果的機會觀察到了一些情況。

柯明成要是一直悶在自己的地盤,別說她,就是簡讓,能找到並加以利用的機會也不多,且不知道要等到何時。

但是,柯明成的性情,加上在島上過得風生水起的現狀,都不允許他做出閉門不出窩囊怕事的表象。

他無恥,但並不知恥。

這個人之所以來到島上,不是因為留在南楚會有殺身之禍,原因是他在仕途上再無出頭之日。

柯明成原是南楚先帝一名寵妃的胞弟,年少時進宮當差,任職金吾衛指揮僉事。

鍾離、季兩個家族落難的時候,有如余老闆一般喪盡天良的,有如邢老太爺一般暴虐行事的,他與那些人相較,手法委婉,卻更讓人不齒、窩火。

尋常人都有愛美之心,看到樣貌出眾的少男少女,尤其在這樣的少年人落難的時候,大多會生出惻隱之心。而他柯明成不是,他看到樣貌絕俗的少男少女,想到的、會做的,是據為己有或換取益處。

在當初,他明面上救下了鍾離氏、季氏兩家旁支、親朋中的一些少男少女,對人只說是他的寵妃姐姐認為這些人罪不至死,讓他先將人下獄。當時的人們都是心懷鬼胎,也不敢開罪寵妃,自然隨他去。

之後,下獄是假,他將那些人全部安置到了自己的私宅,瞧著可心的女孩子,就收為小妾,餘下的那些人交給專人訓練服侍人的功夫。

那些少男少女,俱是不堪這般的羞辱,自盡而亡,只有季家旁支里的一名閨秀季鶯活了下來,做了他三年的小妾。

那三年光景,季鶯發現了他別出心裁的行賄方式:他只用裙帶關係這一種。想要拉攏的人若是好美色,他就送去絕色美人;若是有特殊的斷袖之癖,他就送去合那人心意的少年郎。

最叫人心驚的是,那些被當做禮物送人的女孩男孩,大多都是良家子女,是他命人強搶到身邊,又用他們的家人作為威脅的把柄。

季鶯活下來的目的,自然不是貪圖活下去的光景,她為的是讓外人知曉這個衣冠禽獸的真面目。

三年後,季萱派到京城尋找兩家倖存者的管事找到了季鶯。

季鶯將所見所聞所經歷的一切寫成書信,翌日便服毒自盡,結束了委身仇人的屈|辱的生涯。

柯明成這些齷齪的事情,逐步捅到了明面上,只是,因著官官相護,那些被他用親人性命威脅的少年男女又不敢挺身出來作證,南楚先帝也沒法子給他定罪,倒是開始在公務上尋他的差錯。

從那之後,柯明成就成了滿朝文武皆不屑的下作東西,有些人即便與他是一丘之貉,也不敢再與他來往,怕被他連累得飽受白眼、唾棄。

——當然,為南楚滿朝官員不屑的,不是他如今的姓名。

做人到了那個地步,柯明成便是榆木腦袋,也知道自己要是繼續為官的話,只有連番貶職至流放的下場。他在倒霉之前,逃離帝京。

他來到島上的時候,身邊有一妻四妾,六名絕色美人。這六名美人,在攬月坊初建成的幾年,是他名副其實的搖錢樹。

島上不乏在外尋歡作樂的男子,但從沒有甘願墮落步入風塵的女子。所以,柯明成想要充實人手,只能從島外想法子。近幾年,每年春秋兩季,都有船隻為他送來數名樣貌出眾的女子、少年。

那些人到底是來自青樓,還是出身良家,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柯明成這種人若是不除掉的話,天理難容。

鍾離嫵從不會低看風月場里的人,因為每個人都有不得已,就是有那種苦命的人,小小年紀就被爹娘賣到青樓,或是家道中落時淪為官|妓,那並不是一個無辜或軟弱的人可以拒絕或抗爭的。

她看不起的只有開設青樓的人,而讓她憎惡的開設青樓的人,唯有柯明成這種逼良為娼的敗類。或者也可以說,她憎惡任何一種奪走並且踐踏別人尊嚴的人。

如果,攬月坊現在的那些搖錢樹,都是被擄來或是受要挾,如果,傅家和島上的居民都知道了這一點,那麼,攬月坊就會被孤立,柯明成會成為過街老鼠。

但是很明顯,那些男女的嘴巴等同於被人封住了,他們一定不敢輕易向任何人訴說自己的辛酸過往。

如果他們真有苦衷,她倒是能想想法子。

而如果他們是自願的,那更好,她只需要跟柯明成清算舊賬。

接下來,柯明成一定會想方設法地邀請簡讓或她到攬月坊做客,只有這樣他才能做文章,以圖在自己的地盤製造意外除掉她與簡讓。

又或者,他會派手下或妻妾來簡宅做客,探口風之餘,觀望簡宅的格局。

簡讓回來了,鍾離嫵讓他去里側歇下,「還有一點兒就看完了。」說著話,打開最後一個牛皮信封,取出裡面的紙張。

「浣香樓主,賀蘭城,來自——西夏?」鍾離嫵問簡讓,「這人是男是女?姓氏是單字賀,還是複姓賀蘭?來自西夏這一點,是查到的,還是這個人自己說的?」

簡讓見她神色有些奇怪,不答反問:「你好像對這個人特別敏感,怎麼回事?」

「是么?」鍾離嫵撓了撓眉毛,「我不是去過西夏么?西夏皇帝的姓氏為賀,而且,聽說皇室中曾有位蘭城公主。」蘭城公主,是她前世的庶妹,算算年紀,眼下大概有三十歲了。

「她姓賀,是十二樓主中唯一一名女子。至於身份,無從考據。來自西夏這一點,是通過一些細節得知。」

「哦……」鍾離嫵又撓了撓眉毛,思忖片刻,道,「日後柯明成若是邀請你去攬月坊,你要帶上我。既然是唯一一名女樓主,定然不簡單,我對她很好奇,一定要親眼見見她。」

「……」簡讓奪過她手裡的紙張,隨意放到一旁,又將她摟到懷裡,「夫妻一同出入那種場合——你怎麼好意思說出口的?」

「這也是怕你不學好,萬一被哪個小美人兒看中了、纏上了怎麼辦?」鍾離嫵沒正形地道,「我跟你一起去,你總會有所顧忌,不會被人勾搭上。」

「最標緻的美人,在我眼前。」簡讓點了點她的唇,「少給我胡扯,說真正的原因。」

鍾離嫵無奈地抿了抿唇,「我去西夏的時候,有幸看見過與皇帝同輩的幾位公主的畫像,記性湊巧過得去,還記著蘭城公主的樣貌。是為這個緣故,我想去見見她。你想啊,要是西夏的公主居然來了這裡,並且成了柯明成的爪牙……也算是樁奇事了吧?」

「僅此而已?」簡讓才不相信她為這個就一定要去親眼看看,「說起來,西夏皇帝的幾個姐妹可都不簡單,要麼心如蛇蠍,如你剛才提過的蘭城公主,要麼殘酷毒辣、謀算過人,如西夏皇帝一母同胞的姐姐,新城公主。」

聽他評價前世的自己,鍾離嫵不知做何感想,隨口道:「的確如此。那麼,你是如何看待新城公主那種人的?反感么?」

「當然不。」簡讓笑道,「你也不想想,大周的皇后是個怎樣的人,蕭錯又是怎樣的性情。」他要是反感這種人,生涯怕是要改寫。

「跟我一樣。」鍾離嫵由衷的笑起來。她固然不喜歡前世疲憊的生涯,但也絕不會反感自己的另一面,亦不會反感與前世的自己相似的人,不論男女。

因為她相信,大多數出了名的殘酷狠辣的人,心裡都有著最柔軟的一根弦,有著一生都要拼盡全力去守護的人。這種人的柔情,只給最在乎人。

她依偎到他懷裡,把之前關乎柯明成的所思所想,娓娓告知於他。

簡讓大致認同,跟她說了讓中年人改口咬定柯明成第六房小妾的事,又道:「萬一我們料錯,攬月坊打定主意不與我們來往,也沒事。過兩日,那件事就會成為傅家心裡的一根刺。之後我和齊維揚再下些功夫,讓攬月坊里食材瓜果衣料等等不能及時供應,柯明成就算為了避免人心惶惶,也會來找我們,大面上和和氣氣的來往。」

鍾離嫵放下心來,也就很快撇開眼前的事,握著他的手,道:「你跟我說說你以前的事情吧,和景先生、蕭侯爺有關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行啊。」簡讓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就當給小孩兒講故事了。」

她笑著點頭。在他悅耳的聲音敘述下,她知道了景林曾經多受先帝的信任、器重,曾經為人處世有多不留餘地;知道了蕭錯驍悍無匹、不要命的名聲因何而來;知道了三個人明裡暗裡聯手做過多少極為兇險的事情;更知道了蕭錯的夫人是位嬌滴滴的大美人,性情與夫君大相徑庭,夫妻二人伉儷情深,將一雙兒女教導得特別招人喜歡。

能夠分享他以前的見聞、他友人的前塵舊事,讓她心裡分外平靜,覺得氛圍特別溫馨。

睡意襲來,她打了個呵欠,頭往他懷裡拱了拱,手臂環住他,「我們日後也會兒女雙全,你會過得和蕭錯一樣好。不,比他更好——我們讓景先生幫忙教導孩子。」

「我相信。」他不自覺地牽出笑意。

有了彼此,他們會變得更好。

這不需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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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寵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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