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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樓的轉角處,鍾離嫵略略頓足,匆匆掃視兩眼,見格局與一樓不同,用鑲嵌著彩色玻璃的槅扇掐出幾個房間,其餘地方設有古樸的樂器、書寫作畫的書案。
到了三樓,步入期間,撲面而來的是清淺的花香。
小樓坐北朝南。東面懸著一道珍珠簾,簾後有一張書案。南北方向循序擺放著供賓客用茶點、對弈、書畫的大小不同的桌案。西面,一個偌大的書架貼牆而立。
三樓的空間比一樓小了一些。很明顯,書架是一道暗門,後面別有天地。
鍾離嫵裝作什麼也沒發現,轉到南面,在一張棋桌前落座,選的是靠近牆壁的位置。
紅衫綠裙的少女奉上美酒、果饌。
鍾離嫵似笑非笑地瞥了少女一眼,問賀蘭城:「這是什麼人?」
以前雖然不曾涉足這種地方,但是不難想見,負責服侍賓客酒水點心等等的只能是夥計,攬月坊里尤其如此。
若是女孩子,平日少不得要被喝得醉醺醺或是下作的客人討便宜,良家女子,誰受得了這種委屈?而作為攬月坊的搖錢樹的女子,不需做這些。
賀蘭城就笑,「是內院的人。」
少女屈膝行禮,乖巧地道:「奴婢是奉夫人之命來服侍簡夫人的。」
「哦。」鍾離嫵用下巴點了點酒杯。
少女謙卑地一笑,畢恭畢敬地倒酒,繼而把酒杯放到鍾離嫵手邊,手要收回去的時候,被鍾離嫵握住。
她不由面色一僵。
賀蘭城與杜衡亦是訝然。
「這手生得倒是好看。」鍾離嫵壞壞地笑起來,把玩著少女的手,活生生的小地痞樣子。
杜衡汗顏,心說您倒是放得開,到了這兒是真把自己當浪蕩子了不成?
賀蘭城卻頗覺有趣,抿唇微笑。
少女抿了抿唇,赧然地低下頭去,臉色微紅。
鍾離嫵適可而止,放開了少女,「不難為你了。」
少女連忙道謝:「多謝夫人。」
鍾離嫵選了黑子,對賀蘭城道:「前兩局該是怎麼個賭法?」
「您做主就好。」
鍾離嫵思忖片刻,「我若輸了,條件由你定,付金銀或是罰酒,別的條件也可以,只要不是太難為我就行;你若輸了,亦如此。」
賀蘭城爽快點頭,「好。」
兩人不再言語,凝神下棋。
棋局到中途,斟酌下一步期間,鍾離嫵端起酒杯,慢悠悠地送到唇畔,手裡棋子落下的時候,才緩緩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少女忙適時地為鍾離嫵倒酒。
杜衡凝眸相看,見她右手執壺,左手十分自然地虛虛落在壺蓋上方,酒壺傾斜,酒液緩慢落入酒杯。
她飛快地看了鍾離嫵一眼,右手輕輕按下壺柄上一顆指甲蓋大小的紅色寶石。
原來玄機在壺柄上。杜衡方才還以為有蹊蹺的是壺蓋上的寶石。
他轉眼看向鍾離嫵,就見她唇畔現出一抹極為清淺的笑意。
這是有所察覺了吧?他想著,便暫且按捺下不悅,靜觀其變。
棋局上,鍾離嫵漸漸佔了上風。
賀蘭城苦笑,「我輸了。」語畢,將棋子掃亂,又道,「夫人是想要金銀,還是要我罰酒三杯?」
「喝酒吧。」鍾離嫵用下巴點了點賀蘭城手邊還未動過的酒杯,「但你不是習武之人,對我又多有照顧,這三杯酒——」她轉頭看向少女,「我要讓她替你喝。」
這是事先說好了的。在罰酒的基礎上,加了一個讓少女代勞的小條件,並且是為賀蘭城著想,怎麼說都合情合理。
賀蘭城玩味地一笑,「好。」她指了指酒杯,對少女道,「喝吧。」
少女恭敬道:「能為樓主代勞,是奴婢的福氣。」語畢端起酒杯,慢慢喝盡。
鍾離嫵展臂端過酒壺,「來,我倒酒。」
少女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這……奴婢萬萬不敢當……」
「這是給你家樓主倒的酒。」鍾離嫵笑意和煦,「聽話。」說著話,從少女手裡拿過酒杯。
杜衡凝眸看著鍾離嫵握著壺柄的手,以為她要以牙還牙,可結果……
他並沒清楚地看到她的手指有動作。不是手法太快,便是她沒這打算。
少女和杜衡一樣,在鍾離嫵倒酒期間,凝視著她的手,酒杯斟滿之後,神色微不可見地變得鬆快。
她爽快地喝下第二杯酒。
第三杯酒也是這情形。
隨後,鍾離嫵與賀蘭城重開一局,前者笑道:「這一局就不要讓著我了。」
賀蘭城失笑,「夫人謬讚了,我棋藝在尋常人里尚可,與您對局的話,拼盡全力也未必能勝。」
這倒是實話。
——杜衡和鍾離嫵心裡都這樣想著。
杜衡也算是深諳其道的人,眼下又是旁觀者清,對兩人的實力一目了然。第一局,鍾離嫵分明是給對方留了情面,委實陪著磨嘰了一陣子。
鍾離嫵則是前世就知道賀蘭城棋藝不如自己,每一次對弈,在棋局上都被她趕盡殺絕。
這倒不是說賀蘭城不夠聰慧。在制藝方面,賀蘭城要勝過她許多。
棋本身似乎也要講個緣分,有的人最初接觸就覺得其樂無窮,而有的人一輩子也不能對它發生濃烈的興趣——開端與心境不一樣,從中所得到的自然就差距懸殊。
下棋若是年少時就開了竅,便能早一些融會貫通舉一反三,待得長大之後,只需要不斷總結經驗。相反的話,如何苦練都嫌吃力,人對一樣嗜好最有天分腦筋轉得最快的時候,大多是年少時和最初接觸的階段。
站在一旁的少女,眼角餘光一直睨著鍾離嫵的手,希望她再度端起酒杯,喝下那一杯酒。
賀蘭城則預感自己要陷入陷入僵局,因此認真地觀摩局面,希望自己能夠起死回生。
這種感覺,很熟悉,讓她想起了一個故人。
那時還在故國,身在皇室。她與新城不合,但經常在一起切磋棋藝、書畫。至於她最擅長的制藝,新城是打死也不肯下功夫的,說那一定是瘋子琢磨出來的折磨學子的東西,過於嚴苛死板。
新城不是循規蹈矩的人,所以不屑。
其實她也很討厭制藝,精通是為著一母同胞的弟弟,他不擅長,她便拚命苦學,再悉心教他,以此討好父皇。
閑來無事,她總是去找新城對弈,知道必輸無疑也願意。因為只有與高手過招,所學到的才會多一些。可新城的路數變幻莫測,和那讓人恨得牙根痒痒的性情一樣,她用了幾年時間也沒摸清楚,所得極少。
如今想來,仿若前生的事。
走神了。她按了按眉心,聚精會神地看著棋局,偏生有人不讓她靜心思考——
少女的呼吸急促而紊亂,身形也是搖搖欲墜。
杜衡由此斷定,鍾離嫵方才有所動作。他先是心頭一喜,隨即便生出了欽佩之情。
尋常人看不出也罷了,可他是自幼習武之人,頗得簡讓、蕭錯的認可,說他要是到暗衛當差的話,身手應該能排到前五。
但是,他剛才都沒看清楚鍾離嫵的舉動。
雖說身懷絕技的女子都是勝在身法輕盈迅捷,但到了這火候的功底,實在少見。
鍾離嫵無從得知杜衡的心緒,只是頗有閑情地看戲:「這是怎麼了?」
少女周身發熱、發軟,面色亦變得緋紅,在跌坐在地之前,她按住桌面,「沒……沒事。只是,突然有些不舒服,還望夫人不要怪罪,容奴婢退下。」
「退下?」鍾離嫵又現出了壞壞的笑容,「你能走下去?」
「奴婢可以……可以。」少女艱難地轉過身形,又艱難地舉步。向前走了六步,便摔倒在地。
她拚命的把手握成拳,用長長的指甲掐手心。這樣能讓她神智清醒一些。
隨後,她儘力去取袖中備用的解藥。
「夫人。」杜衡出聲道,意思是詢問鍾離嫵要不要阻止。
鍾離嫵輕輕搖頭,從寬大的衣袖裡取出兩個油紙包,「是在找這些東西么?哪一個是解藥?」
少女驚慌地凝眸相看,紅撲撲的臉頰有片刻褪了血色。
杜衡失笑。自己沒看到的事情可是不少。夫人像個小地痞似的調|戲人的時候,就把對方藏在袖子里的東西取走了。
少女掙扎著起身,實在站不起來,便膝行到鍾離嫵跟前,「夫人,奴婢……求夫人饒奴婢一命!您的大恩大德,奴婢來生當牛做馬報答!」
鍾離嫵輕輕一笑,「我才不稀罕。」說完,將兩個油紙包打開,倒進手邊的酒杯中。
少女給她下的葯,是迷|情葯,並且分量極重——看看少女現在這樣子就可斷定。
賀蘭城輕輕嘆氣,「我就說么,你今晚來這裡張羅這張羅那,委實奇怪。」語聲停頓期間,起身對鍾離嫵深施一禮,「還請夫人恕罪。這人是柯老闆的九姨娘,過來的時候,說是奉夫人之命——我們這些在外院當差的人,自來就弄不清楚內宅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這種情形也不是第一次,便有所疏忽。」
鍾離嫵不置可否。了解原委之前,她不相信任何人的說辭,但也不會遷怒任何人。畢竟,這裡不是她熟悉的地方,賀蘭城也已不復當初做派。
「說來聽聽。」她睨著九姨娘,「是誰指使你?」
「……」九姨娘神色掙扎又痛苦,「沒有人指使我……沒有人,是我鬼迷心竅。前兩日,老爺紆尊降貴去簡宅的事情,我聽說之後滿心憤懣,便做出了這種糊塗事。」她竭盡所能地控制著自己,匍匐在鍾離嫵腳下,「夫人,我求你了,救救我……」
「原來如此。」鍾離嫵笑了笑,「那,你就在這兒自食苦果吧。」又對賀蘭城道,「棋局未分輸贏,我們繼續。」
「夫人!我求您了!」九姨娘哭了起來,一來是因為身體不可控制的反應,二來則是因為後悔,她真不該小看鐘離嫵,柯明成告誡過她,可她當成了耳旁風……
鍾離嫵只對賀蘭城道:「該你了。」
賀蘭城只有片刻的猶豫,便神色如常,頷首一笑,「容我想想。」
九姨娘見這情形,把心一橫,道:「是我家夫人指使我的!」
才怪。鍾離嫵腹誹著,面上卻是頷首一笑,對賀蘭城道:「既然是柯夫人的意思,那麼,能不能煩請你派人把她送到夫人面前?」
賀蘭城略一沉吟,「好。」繼而揚聲喚人。
鍾離嫵滿意地笑了笑,這才對九姨娘道:「你這是咎由自取,被夫人如何發落,都怪不得別人。」
九姨娘的身形顫抖起來,「不,是六姨娘指使我的!」
「那就送到柳姨娘那裡去。」賀蘭城這會兒也有些想笑了。
鍾離嫵無所謂,轉頭對杜衡道:「去,把這件事告訴該知情的人。」
「是!小的這就去告知傅四爺、傅四夫人。」杜衡快步離開。他知道,鍾離嫵根本不需要他幫襯,所以能夠放心。
有三名夥計上來,其中兩個把九姨娘架走,剩下的一個則到了賀蘭城近前,微聲耳語兩句。
鍾離嫵一字不落地聽到了。
賀蘭城哪裡看不出,對面的女子功底深厚,耳力必然不在話下,因而微笑道:「這樣看起來,柯老闆請來的貴客,今晚之於他,分明是瘟神。」
夥計告訴賀蘭城的消息是:簡讓今晚與望月樓主方鑫豪賭;二人一直未見明顯的輸贏,之後的賭注是一隻手。
就在剛剛,輸贏已定。
按照賭約,方鑫要當眾廢掉一隻手。
鍾離嫵從袖中摸出一個小巧的酒壺,旋開蓋子喝了一口,「願賭服輸,誰也不能例外。至於你我,接下來,也換個賭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