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風雲將起(五)
「這和您沒有關係,」邵日宛輕柔地擦了擦她的臉頰,「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選了這條路,我自己選的。」
邵夫人一直低著頭看著手上的繡花,「你已經長大了。」
邵日宛笑著道:「您倒是一直年輕著。」
邵夫人破涕為笑,勉強道:「若是當初……你爹沒把你送上清明山,或許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這話不是說給邵日宛的,而是說給她真正的兒子的,這具身體的主人確實因此而死,被他取而代之了。
邵日宛其實是擔不起這樣的深厚情誼的,他只是一個冒牌貨而已,可這些都是不能說的,他只能壓下所有的情緒,笑著說:「這也是我的命該如此,沒什麼好說的。」
邵夫人道:「這些年我想你時,總覺得你或許明日便能回來,我一睜眼,便能見你跑過來喊我『娘,我回來了』可是卻總也等不到你,這兩天我總是恍惚,晚上有時候忽然醒過來,想著我孩子真的回來了嗎,這可不是我做的一場夢吧。」
邵日宛聽得心酸,沒有打斷她。
邵夫人接著道:「你能夠這樣完完整整地回來就已經太好了,昨日我想了一宿,已然自個兒想通了。」
她是一個好母親。
邵日宛眼眶發酸,趕緊低下了頭,「是我不孝了。」
「哪裡的話,」邵夫人撫著他的手道,「整個廣林再找不出比我兒子更俊朗的了,那些婦人來尋我串門兒,都說羨慕我有一個入了仙門的兒子。」
邵日宛笑道:「快不要這麼說了。」
兩人這遭便算是徹底將話說開了,邵日宛也算是移了心上的一塊大石,走出院子的時候感覺輕鬆了很多。
這份輕鬆並未持續了很久,在一打開門看見了屋裡的邵齊時直接散了個細碎。
魏長澤坐在桌前,見他進來了挑眉笑了笑,「回來了。」
邵日宛邁了進來,對邵齊道:「有什麼事嗎?」
邵齊頓了一下,「我來看看魏兄弟的傷勢如何。」
「還傷著,」邵日宛乾脆道,「怕是不方便見客。」
他這話說的不留情面,讓邵齊有些接不上來,「……啊,是這樣。」
魏長澤倒是始終笑著,看著兩人這般僵硬的互動。
邵日宛走過來坐到了他身邊,「感覺如何?」
「挺好,」魏長澤隨意道,「能吃能睡的。」
兩人之前氣氛如此自然,邵齊心裡構想編纂的故事又冒出了頭,這兩天府里風聲不斷,都說大少爺每日都是在這門客的房中過夜的,平時里也曖昧不明。
邵齊咳了一聲道:「魏道長是哪裡人士?」
魏長澤看向他,「京城。」
「好地方啊,」邵齊嘆道,「那怎麼到了清明山上?」
魏長澤狀作微詫,「怎麼,邵兄不知嗎?」
邵日宛適時道:「邵齊表兄原也不在住我家,是頭兩年才入了邵府的。」
邵齊臉色頗有些不好看,勉強掛了笑容接著問道:「看來是有我不知道的辛秘了。」
魏長澤看著邵日宛一副難得的刻薄樣子,覺得十分有趣,「不算什麼辛秘,我是被皇旨發配至清明山的,說起來也不大光彩。」
邵日宛端起那紫砂茶杯輕抿了一口,臉色不咸不淡,將『端茶送客』的姿態做了個十足。
邵齊見此,忽然道:「不知魏兄修鍊到哪一層了?我這表弟當年就是因為命數太輕才被送去修鍊,聽姨母說這些年來好似也並沒什麼長進,這麼久來怕是多蒙你照顧了。」
這話由家裡人說出其實是沒有問題的,但關鍵是邵日宛和他並沒有熟到這個程度。
魏長澤卻笑道:「我倒還好,只是日宛早已步入了金丹期,化神已是指日可待了,」說著他攬住了邵日宛的肩頭,「倒是我多虧了師兄的幫襯才有了今天。」
邵日宛聽了這話只覺得好笑,魏長澤到了邵府之中便抹去了大半的稜角,與邵府里的每一人都給足了面子和耐心,怕也只是因為他們沾了自己的光了。
「……如此,」邵齊道,「你二人感情倒是好。」
魏長澤笑了笑,不再接他的話。
邵日宛卻聽夠了這些,將茶盞放下,磕在桌上發出一聲脆響,「說起來,昨日我爹曾找我說了兩句,想必表兄已有所耳聞了。」
他忽然提到這事,邵齊自然不可能承認,「沒啊,說了些什麼?」
邵日宛道:「倒是也沒有什麼,他只說自己老了,有些撐不動了。」
邵齊臉色一變,乾笑道:「哈哈,姨夫這是什麼話。」
「我也是這樣說的,」邵日宛隨意道,「不過我爹倒是心裡已經有了自己的決斷。」
邵日宛:「這家裡說到底,也只有兩個他的血脈親緣吧。」
邵齊這下沒有說話了。
魏長澤暗自笑了笑,竟然覺得邵日宛可愛的沒邊了。
「不過話說回來,」邵日宛道,「這家業再大,那也是我爹自己打拚出來的,他熬了大半輩子才得了這些,想要給誰,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況且男人還是應該自己去謀出路,惦記著繼承別人的家業多少還是有些窩囊。」
說到這裡,邵日宛特地看了他一眼,「你說是嗎,表兄?」
邵齊只得點頭道:「自然。」
邵日宛終於滿意了,再次端起了茶盞,道:「長澤重傷,這些日一直服用藥膳,怕是該到時間了吧。」
魏長澤含笑道:「嗯。」
邵齊起身道:「如此……我便不打擾了。」
邵日宛看著他終於走了出去,臉色咵一下落了下來,問道:「他都與你說什麼了?」
魏長澤裝作回憶一般的道:「唔……問了問咱倆是個什麼關係。」
邵日宛眉頭一皺。
魏長澤忽然沒忍住笑了出來,「你還真信了?」
邵日宛頓時白了他一眼。
魏長澤道:「沒說什麼要緊的,就打探了幾句,我與他沒什麼說的。」
邵日宛心煩道:「還要經營這些破事。」
魏長澤好似安慰也好似溫情,慢慢地湊近他吻了一下,邵日宛自然地卸下了心裡的鬱悶煩躁。
他扶著魏長澤的胸膛,低著頭輕聲道:「等你好了……」
「好。」魏長澤道。
這日深夜,魏長澤又發作了一次,在睡夢中咬緊了牙關,邵日宛怕他傷著自己的舌頭,便趕緊伸手去看,見他神色實在痛苦,便穿上了衣服打算去找人。
魏長澤去忽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邵日宛回過頭來,「你怎麼樣?難受嗎?」自然是難受的,這話問了大概只是想安慰一下自己。
魏長澤勉強道:「別動。」
他汗如雨下,臉色蒼白,煞氣不斷溢出,又不斷被壓制住。
邵日宛道:「我去找宋道長……」
「不用,」魏長澤道,「你信我。」
邵日宛這才穩下來,回握住他的手道:「我信你,行了,我不走了。」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魏長澤發作時候的樣子,之前的每一次都是宋長彤將他趕了出去,這一次他確確實實的陪著魏長澤一起熬了過來。
出的汗多了,嘴唇會幹裂,喂茶水是喂不進去的,茶杯磕在牙上,水流了一枕頭也沒有多少進了他的嘴裡,他的身體一直在顫著,到了後半夜已經處在了半昏迷的狀態,邵日宛將他抱在自己的懷裡,睜著眼睛守了一整夜。
終於還是過來了。
熬過了這一劫,日後便會更好過一些吧。
第二日正午的時候,鄭千秋忽然趕到了,嚇了邵日宛一跳,他本沒信那些話,卻沒想到這老頭子竟然真得來了。
最先知道的確是宋長彤,鄭千秋還沒到,他便已經感到了那人的真氣,抱著肩膀就守在了門口。
邵日宛跑出來時見了兩人劍拔弩張的樣子有些愣怔,「……先進去吧……」
鄭千秋咳了一聲道:「魏不忌在哪,帶我去看看。」
邵日宛這邊才剛應了一聲,就聽宋長彤破口罵道:「你這老不死的,還真好意思腆著臉讓我來救你徒弟!」
他長得秀氣又白凈,張牙舞爪地樣子竟然也不讓人覺得出格。
鄭千秋慣常都是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興許是在邵日宛面前放不開面子,又咳了兩聲道:「在別人家門口吵吵嚷嚷像什麼樣子。」
宋長彤才不管他,指著他的鼻子道:「裝你奶奶個腿兒吧!」
鄭千秋有些尷尬地斥道:「越活越倒回去了!這是什麼樣子了!」
邵日宛道:「進來說進來說,魏長澤好好的,多虧了宋道長的幫襯。」
這兩人雖然是這副樣子,倒也可以看出不是什麼仇敵關係,相反怕是真有些交情。
魏長澤迎了過來,上前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師父。」
鄭千秋冷冷地看著他,沒有應,魏長澤自然也就不動。
一時間氣氛忽然冷了下來。
過了須臾,鄭千秋道:「你太不知分寸了。」
魏長澤道:「情勢所迫,別無他選。」
「你走時我曾說過,此番行事兇險之極,令你速歸,你又是如何做的?」
邵日宛皺了皺眉,看了一眼魏長澤,卻見他並沒什麼反應,只是道:「勞您費心。」
鄭千秋早已知道了這人的脾性,此時道:「那魔修呢。」
魏長澤道:「死了。」
「那就好,」鄭千秋冷道,「區區一個魔修把你搞的如此狼狽,當真丟人。」
魏長澤承下了這份指責,並不狡辯。
其實這事並不是非要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只要他肯張嘴,李舒,鄭千秋,都不可能不幫上一把,只是無論是他還是邵日宛,都不想去欠別人的人情,可是到底還是欠了。
魏長澤是鄭千秋的徒弟,在天極門一事已經算是得罪了不少人,明年十二塢還有一場秦安大會要出場,此番只怕要立場尷尬些了。
邵日宛道:「這件事……說到底還是我失了分寸。」
鄭千秋卻道:「沒人能逼著他做事。」
邵日宛這下無言以對了。
所幸鄭千秋不遠萬里趕來也不是為了訓徒弟的,魏長澤算是他一手帶出來的,真氣與筋脈都十分熟悉,這日下午便運功為他護法,助他煉化體內的魔煞之氣。
宋長彤譏道:「他這是看不起誰啊。」
「……」邵日宛道,「大概是我吧。」
結果魏長澤也並沒有順利的煉化了這些不屬於他的真氣,他突破了金丹三層本就根基不穩,是強沖了上去,又有魔氣阻行,強行突破只會導向走火入魔。
鄭千秋道:「筋脈紊亂,心經燥郁,或許冰池能有一解。」
魏長澤和邵日宛異口同聲。
魏長澤:「算了。」
邵日宛:「在哪?」
鄭千秋看了一眼他,「你不想回去?」
邵日宛問道:「是在十二塢?」
「正是。」
魏長澤一聽便預想到了結局,只能笑嘆著道:「那便回去吧。」
邵日宛要是知道了能治他的法子肯定是死活都不能放棄的,更別說那冰池就在十二塢了,這邊剛聽了鄭千秋的話,他當晚便開始收拾起了行李。
天色剛剛暗下來,院中只剩了幾個燈籠,眾人都走了,邵日宛便站在小案前疊著衣服,一件一件地放進包裹里。
魏長澤從背後環住他,也不說話。
邵日宛微微回頭道:「我已經和他們說好了,就是不知道以後真走的時候怎麼辦,感覺對不起他們。」
『他們』值得便是邵日宛的父母,他不知在魏長澤面前該如何稱呼這些人,畢竟只有他知道其中的真相。
魏長澤道:「你要是放心不下,那我們以後就住的離這近點,你隨時回來看看。」
邵日宛笑了,「你有錢嗎?」
「開玩笑,」魏長澤混道,「砸鍋賣鐵也得給你買房啊,怎麼,沒錢你就不跟我了?」
邵日宛嗤笑了一聲,不理他接著做自己手頭的活兒。
魏長澤將下巴放在他的肩窩,逼問道:「唉,你啥意思這是。」
他越來越沒有個正形,將邵日宛逼得弓了弓身子,笑著斥道:「別鬧了。」